這是一個極好的天氣,昨夜剛剛下過一場潤物無聲的細雨,今晨天色卻已放晴,明亮的陽光灑照著雨后份外干凈的襄州城,點塵不染,就連空氣里都有一種沁人心脾的清新。
刺史府后院占地數(shù)畝的花園中,陽光、綠樹、繁花,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美好,遂使葉易安的等待也就不那么無聊。
這已是清云身死后的第三天,前兩天中葉易安一步都沒離開過刺史府,今晨起身未久便被召喚至此,而后便是靜靜的等待。
方家“逆子”、紫極宮內廷供奉道人虛相就暫時下榻在后花園的兩間草廬中,葉易安等待的便是虛相的會見。
兩天以來,盡管葉易安剛剛立下了對于整個襄州修行界而言堪稱扶危定難的大功,但寸步未出刺史府的他卻遠沒有別人想象中的那般高興。
能將清云親手抹殺固然是其念茲在茲的夙愿,但……他的死法卻遠非葉易安所期望。
他死的太快了!
快到一句話沒留,更沒有給予葉易安任何問話的機會。
與世無爭,分明就是山野散修的師父為什么會遭遇道門的抓捕?“禁忌者”究竟是什么意思?抓捕的命令究竟是誰下達的?更重要的是,師父如今是死是活?若不幸仙逝,尸骸在哪兒?若依然健在,人在哪兒?
還有,當初將自己送往黑獄的那份文檔中,與清云共同花押并簽章為“清心堂主”的人又是誰?
這一切的疑問都隨著清云的死而斷了線索,也使得葉易安難以放開懷抱,縱情高興。
哎,天道少全,天道缺一。世間事總是如此難得完美。
從面前那株猶自帶著水氣的繁花上收回目光,葉易安腦海中如水流石上般自然浮現(xiàn)出一句屈子《離騷》中經(jīng)典而又俗爛的話語: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靜靜的將這句九年前早已熟誦于心的老話仔細咂摸了幾遍后,于無聲無息中,這兩日一直縈繞在他身上的點點懶散與當盡歡時卻難以盡歡的淡淡惆悵驀然消散無形。
便在這時,一個青衣小仆到了葉易安所在的花亭處,言說虛相仙長有請。
沿著青石鋪就的斜徑向花園深處行去,走不多久,前方兩個身穿杏黃道衣的人影映入眼簾。
其中一人正是廣元觀監(jiān)觀虛生,卸去正裝法服的他多了幾分隨意,卻絲毫無損那一身道骨仙風的氣度。
兩個迎面而來的道人中虛生是落后半步走在后面的,只看兩人走位的前后順序,葉易安雖未見過另一個道人,也知其必定來歷不凡。
襄州城內的道門之中已沒有人比虛生地位更高,能讓他殿后隨行,這個未知的陌生道人至少也該是真一觀中三都以上的出身,只是不知他是否就是斷崖之夜憑借一柄巨劍,先破飛來峰、再破千狼柱,第三劍便將言如意及自己斬落斷崖的真一觀都管虛靜。
兩人的神情間雖然看不出什么,但他們出現(xiàn)在此地,主動拜會虛相就已說明許多事情了。
想到這里,葉易安嘴角淺淺的出現(xiàn)了一縷笑容。
這兩天他雖然寸步未出刺史府,但有小胖子這個耳報神在,卻是什么消息都未有遺漏。自然也知道廣元觀可謂是一點都未得輕松。
短短數(shù)月之間,先是鷹面人來鬧了一場,將廣元觀的神通道士殺的七零八落;繼而又有廣元上觀膳堂內集體中毒事件,又死了一批神通道人;那些坐缸的神通道人還未曾掩埋,三天前清云圍攻刺史府的逆亂事件又相繼發(fā)生。
仔細想想,廣元觀還真是流年不利,諸事不順到了極點。若非背靠道門這課大樹,經(jīng)此三事,廣元觀早該土崩瓦解了。
能在廣元觀流年不利的運程上稍稍發(fā)揮一點作用,葉易安感覺很滿意,權當是替師父收了點利息吧。
對面而行的三人越走越近,葉易安帶著唇角那縷若有若無的笑容先一步讓到了青石斜徑一側,避道禮讓的姿態(tài)做的極足。
當先那道人的目光從葉易安身上只是一掠而過,倒是虛生路過時稍稍停住了步子,“葉都頭也是來見虛相供奉的?這兩日忙的糊涂了,清云之事還未謝過葉都頭,若有暇時不妨來我廣元觀小坐”
“什么謝不謝的,監(jiān)觀言重了。能往廣元觀親耳聆聽虛生仙長得道真言,實是在下之榮幸”
虛生聞言,面容和煦的連道了幾個“好”字,看著邁步要走時,卻又極隨意的問了句,“前幾日清云惡行未彰時,聽此逆賊言及葉都頭曾往江南西道辰州發(fā)過一份協(xié)查公文,要求協(xié)查之人乃是言家邪修言無心,未知此事是真是假?”
葉易安未有絲毫猶豫的點了點頭,“確有此事”
此時不僅是虛生,便是前面那個適才經(jīng)過時對葉易安無視的道人也已轉身過來。
虛生臉上的神情也沒什么變化,語音語速也與適才一般無二,“噢,葉都頭因何確定言無心這妖孽就在襄州?”
虛生陪伴的未知道人雖未發(fā)一言,但那清淡卻如有實質的眼神落在身上還真是不舒服的很,葉易安壓制住想動動身子以避開那眼神的心念,開口道:“監(jiān)觀說的差了。在下若是能夠確定,又何必要發(fā)此協(xié)查公文?”
說完,葉易安微微側身直接迎上了那陌生道人的眼神,淺笑著續(xù)道:“此事說來話長,當日在下曾偶于鳳歌山中聽清風道長說及言無心最后現(xiàn)身之地乃是在襄州,入州衙后又經(jīng)雷都頭差遣負責黑獄越獄一案,因那越獄者以及另一名死在獄中的囚犯皆無姓名來歷,無奈之下只能用笨功夫梳理數(shù)年以內在襄州失蹤的外鄉(xiāng)人,共查得三十八人,遂就發(fā)了三十八份協(xié)查公文,言無心只是其中之一,存的不過是僥幸心思罷了”
葉易安將來龍去脈解說的極仔細,虛生看了那未知道人一眼后也沒再多問什么,三人就此別過,背道而行。
走了一會兒,那未知道人腳下不停的淡淡聲開言,“此子便是清云作亂之夜大放異彩的葉易安?”
“正是”
“他是什么來歷?修行境界如何?”
“據(jù)其告身所載,他乃山南西道辰州人氏,后往鳳歌山尋覓仙緣,而后下山入了州衙,極得方竹山賞識器重,如今雖已交卸了副都頭職司,人卻住在刺史府。至于修行境界,據(jù)清云親身探查,報說其剛入靈丹期未久”
“山南西道辰州人氏……”未知道人將這句話喃喃自語了一遍,“派人去辰州詳查此子根底,不得稍有遺漏”
“清云作亂之前已經(jīng)派人去了,若是快,三五日間也該有消息傳回了”
聞言,未知道人點了點頭,又走了幾步后,方才再次開口,“廣元觀接連出事,尤其是清云圍攻刺史府之事后,本就負責監(jiān)察山南東西兩道道門的虛相插手襄州修行界已不可避免,這也是化解清云之事及你得以繼續(xù)留任監(jiān)觀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此子既是方竹山的親信,又曾救過虛相,還是一散修,此時又在此地出現(xiàn)。料來虛相選定之人就是他了,若然如此,你與他就成了打對臺的兩方,辰州那邊即便查出什么東西當下也不可輕舉妄動,只是這葉易安務必要盯緊,若能發(fā)現(xiàn)些什么事,不定那一日或許就有大用”
未知道人所言虛生其實早已想到,不過他什么都沒說,只是恭順點頭稱是而已。
“記住,清云之事未消散之前,不得輕舉妄動。當務之急是整肅內部,并力保城池之內再不得有邪法方士作亂。至于散修界,暫時丟手出去也無不可,道門與紫極宮之間的糾葛已經(jīng)綿延百年,在襄州暫時讓他虛相一步也沒什么,不過是權宜之計罷了”
虛生聽完,再次點頭間輕輕的補了八個字,“明讓暗爭,以待將來”
未知道人笑了笑,虛生能說出這八個字他也就不用再多言啰嗦的交代了,當下果然便不再多說,一路前行,最終從側門處出了刺史府后花園。
另一方,葉易安正坐在虛相面前。
說來這只是兩人的第二次見面,但葉易安卻并不覺陌生,靜靜的看著這個俗家名為方竹松的道人。
虛相眉眼之間有著淺淺的疲憊,想必這兩日間他也真是忙碌的很了。
坐定之后,虛相也無寒暄,直接從袖中掏出了一面不知是何材質制成的符牌。
葉易安接過一手可握的符牌,首先就看到牌身正面篆刻的“羽林”二字,下面尚有“仁勇校尉”四個小字。
方今天下有負責御邊的邊軍,有負責鎮(zhèn)守地方的鎮(zhèn)軍,但能以羽林為號的有且只有一支軍隊,那便是頂著天子親衛(wèi)名號的羽林軍了,此乃人盡皆知之事。
至于“仁勇校尉”好歹混過州衙的葉易安也不陌生,這是個正九品武散官的銜號,所謂散官便是只享受俸祿待遇,不任實職的意思。
依《大唐律》此時天下所有人等在身份上被界定為三等——官人、良人、賤人,官人與良人無需多說,所謂賤人指的是一應官私奴婢。三等人中,自然以官人的身份最高,俸祿之外還享有免征賦稅徭役等諸多特權。
只看這面牌子的正面,分明就是一個證明官人身份的身份牌,與那些文官們腰間所配,由禮部統(tǒng)一監(jiān)制的金龜、銀龜什么的沒有區(qū)別。
要說唯一特別的就是這個不起眼九品仁勇校尉的屬籍實在有些顯赫——羽林軍還真不是好混的,其編制總共只有三千人,里面真可謂是權貴子弟多如狗,子爵男爵遍地走。
將牌子翻過來后才顯示出真正的異常來,牌子的背面篆刻有一些在普通人看來古怪紐結的紋路,但葉易安憑借多年學習鉆研的云文功底認出這些紋路乃是三字云文——紫極宮
葉易安將牌子看完之后重又放回了面前的小幾上,而后抬頭看著虛相。
孰料虛相卻沒再提牌子的事情,而是問了一個在葉易安看來極為空泛而又幽深的問題,“何者為道?”
什么是道?
這一問讓葉易安的腦海異?;罘海S多個念頭想法紛至沓來,但卻是攪在一起混沌一片,想要張口時卻只覺無言,想說的太多,卻又自忖都無法說的清楚。
由是,葉易安深深的體味了一把言不達意,又或是不盡之意,盡在言外的滋味。
雖然無法與言,但見虛相一副定要等他答案的模樣,葉易安也只能強自作答:“道可道,非常道”
聞言,虛相立時便笑了,笑的很歡暢,且并不讓人尷尬。
笑過之后,虛相再看向葉易安時已是一臉肅容,“雖曰道可道,非常道,雖則人人皆可對道有不同之領悟,但勿要記住,道的有一層含義卻是毋庸置疑,不可變更的”
“仙長請言”
“道乃天地運行之法則。日升月落,春種秋收,草木榮枯,生老病死,天地萬物莫不各遵其法則而行,法則一亂,天下必亂”
此間之法則乃是指規(guī)律的意思吧,虛相這番話的意思是說天地間萬事萬物之運行自有其不可也不應違背的規(guī)律,若強行違背或是逾越必然會導致混亂。葉易安聽完未予置評,只道:“道長妙論,在下謹受教了”
“若真覺得此言乃是妙論,就該牢記于心。于你而言更該記住,朝廷的歸朝廷,道門的歸道門,身為道門便不該插手朝廷該管之事,更不應存有一絲一毫僭越的野心,此乃鐵律,不容有絲毫違背”
說完這些之后,虛相屈指輕叩,本是置于小幾上的符牌立時若有托舉一般,虛空浮起直入葉易安懷中,“經(jīng)襄州刺史方使君舉薦,由貧道考察核準,葉易安,從此刻起你被征召了。屬籍羽林衛(wèi),授官正九品上階,待禮部備案存檔之后,官衣等一應雜物稍后自會送達你處,俸祿暫于襄州州衙支領。如此,你可還有何疑義?”
所謂征召,便是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的意思,對此,葉易安還能有什么疑義?他不明白的只是虛相征召他究竟想讓他干什么?
當然,最重要的是他必須得清清楚楚知道,這個新身份究竟能給他帶來什么?好處要知道,風險就更要知道了。
水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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