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有些人,天生注定要成為傳奇。
比如楚青波。
那一夜,蘭江城無人入睡,街頭巷尾都在議論著楚青波的事跡。他的詩,寫一首就傳出來一首,連青樓里的姐兒們都丟下了平時常唱的纏綿曲子,改唱“小楚公子”的詩詞。
詠物,喻情,諷古,議事,季節(jié)交替的感傷,時光飛逝的隱憂。每一首都稱不上傳世名詩,但每一首都有可讀之處,還常常有些閃光的金句點綴期間。
這些詩,他后來也承認(rèn),絕大多數(shù)并不是當(dāng)堂寫出來的,而是他平時在讀書閑暇里寫來消遣的。然而當(dāng)時,人們只被他噴薄而出的才思所折服,沒有人能再提出質(zhì)疑。
在絕對強大的實力面前,規(guī)則變得不那么重要。
一起可疑的人命官司,三個凄慘的死者,哀痛欲絕的家屬,不過成就了楚青波的神童之名。
他理所當(dāng)然地被判無罪釋放,沒有人愿意相信這樣才華橫溢的貴公子會殺人,他們寧可選擇聽從他的證詞——他只是個無辜的,路人。
盡管事后清醒過來的人們,也隱隱明白楚青波或許是真兇,但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那三個人竟企圖謀害他們蘭江城的文曲星,本來就罪該萬死!
然而,被總督府管事接走的楚青波,卻從此消失在蘭江城中。
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人們都打聽不到這位總督公子的消息。后來聽說,他被嚴(yán)厲的父親狠狠鞭笞了一頓,連夜送往鄰城某間清凈的寺廟中靜修。
那間寺廟,本來也是楚家出資修建起來的。
楚青波一夕成名,但卻如滑過天際的璀璨流星,在閃耀過后歸于寂靜。
那之后過了三年,又一次童生試的時候,人們都在期盼著他再出現(xiàn)在人前,可已滿十五歲的他卻沒有來報名。
這讓多少等待傳奇重來的蘭江城百姓失望得難以自已。
甚至聽說,有些深閨少女,還偷偷將楚青波當(dāng)年的詩集藏在枕邊,幻想著這位傳說中俊美如少女的總督公子能走入自己的夢中。
在等不到楚青波出現(xiàn)后,許多少女都傷心地?zé)袅嗽娂?,但過不了幾天又梨花帶雨地重新借小姐妹珍藏的詩集來重新謄抄——絕對的鐵桿腦殘粉啊。
終于,在那起人命案已過六年后,楚青波回到了蘭江城。
十八歲的他一經(jīng)露面,旋即便引起了比當(dāng)年更狂熱的風(fēng)暴。少女們?yōu)樗韧蓵r更加俊逸脫俗的容貌而瘋狂,但文人士子們卻是為他的才氣所折服。
閉關(guān)潛讀數(shù)年再出山的楚青波,不再重演那“一夜百首”的事跡,改走精品路線。據(jù)說,在他靜修的山寺歲月里,楚家為他遍請東南名師。是以他回到蘭江城后,開始在老師們的引領(lǐng)下,出席一些較為高端的文會、詩會,每次總會拿出一兩首讓人眼前一亮的好詩。
漸漸的,他寫的一些時文也得到了東南名宿的贊揚。于是在今年秋天,他毫無疑問地參加了科舉考試,在所有人理所當(dāng)然的眼神中一路拿到了縣試、府試、院試的第一。
“小三元”這種五十年一遇的奇跡,發(fā)生在楚青波的身上,根本沒有人覺得意外。這不是應(yīng)該的嗎?
再之后,他又順利地考過了鄉(xiāng)試,用短短幾個月時間突破了從童生到舉人的巨大屏障。而且,還是第一名,東南解元。
在他備考鄉(xiāng)試的時候,身邊已經(jīng)圍了一群群仰慕者與追隨者。這些東南學(xué)子們成立了瓊?cè)A社,不僅邀請楚青波入社,還公推他為會首?誰讓他的名氣太大呢?
“嗯……”
云若辰一面聽著常士揚與仝昊間雜說著楚青波的光輝事跡,一面饒有興味地看著那兩位貴公子還在被人圍著打招呼。她忽然想到,楚青波雖然在東南名氣很大,但……怎么會和趙玄走在一起?
“先生,楚家和宋國公家是世交?”
仝昊聽她這樣問,不由得笑了:“當(dāng)然,郡主不知趙家原是東南豪族嗎?”
咦?云若辰詫異地回看他一眼,搖頭道:“不知道呀,沒人和我說過。”
看看,這就是教育缺失啊……幸虧她堅持要讓學(xué)士來當(dāng)老師,女官們可教不了她這些。
原來前朝的皇族趙氏,數(shù)百年前就已是東南世族,在東南一帶擁有極大的勢力。宋太祖從東南沿海起家,后攻占中原統(tǒng)一天下。因為種種原因,宋最終被慶所取代,但趙家在東南卻依然有著許多支持者。
“怪不得慶太祖立下祖訓(xùn),要子孫善待趙氏,原來并不是出于仁慈呢?!痹迫舫交腥淮笪颍@些事她倒真是頭一次聽說。
難怪趙玄時常被老皇帝召進(jìn)宮來,逢年過節(jié)也能進(jìn)宮面圣。老皇帝是通過“疼愛”趙玄,在向支持趙家的那些東南家族們發(fā)出信息吧。
她又將目光投向趙玄。身為宋國公的世子,他需要承擔(dān)的,原來不止是一個閑散王侯的爵位那么簡單……將來,還要負(fù)責(zé)調(diào)和中央與東南之間的關(guān)系之類的吧?
他那種沖淡出塵的性子,還要天生的心疾,偏偏又得承擔(dān)這么沉重的東西。真令人擔(dān)心呢……
云若辰正若有所思地看著趙玄,忽然間,趙玄的視線也朝她這邊轉(zhuǎn)來。
然后,他怔了怔,立刻分開眾人朝這桌走了過來。
哎呀,又被他認(rèn)出來了……
云若辰苦笑著用手遮了半邊臉,并不指望這樣能逃過趙玄敏銳的眼睛,只是一時沒想到用什么表情來面對他。
為什么每次她易容出行,都會被他碰見?。?p> 上回她是把妝擦掉了,他才能認(rèn)出她來??蛇@次她明明還帶著妝啊,五官膚色什么的不是很像男孩子嘛!他怎么還能一眼看出她是誰?
哦,對了,她身邊跟著常仝兩位先生,趙玄應(yīng)該知道他們是她的老師,所以一看她眼熟就聯(lián)想起來了吧。
云若辰根本沒想過趙玄走過來有別的可能性,他一走動她就知道自己暴露了。至于為什么會和他有這種默契嘛,她也不知道。
“常學(xué)士,仝學(xué)士……顧澈。”趙玄過來先給兩位翰林行了禮,又瞥了顧澈一眼,旋即看著云若辰不說話。
“呃,呵呵,趙家哥哥,你好,好久不見。”云若辰知道躲不過的,只能輕聲對他說:“你不是很忙嘛,不要管我啦,趕緊忙去吧。”
“……你又來了。”
趙玄嘆了口氣,再次瞥了眼顧澈。顧澈又不是笨蛋,趙玄眼神里那種“又是你攛掇的吧”意味太明顯,他立刻低聲急急道:“看我干嘛!不是我叫她過來的??!”
“是嗎?”
趙玄明顯不相信,壓根不接他的話茬,又問云若辰:“老人家知道嗎?”
他當(dāng)然知道云若辰是在宮里住著,所以直接就問皇帝,沒問太子是否知情。云若辰答不上來,只能繼續(xù)苦笑,恨不得動手推他走開:“趙家哥哥,你別管啦……有兩位先生在,我就是來看會兒熱鬧,天黑前會回去的!”
聽到趙玄和云若辰、顧澈的對話,常士揚和仝昊才知道,敢情小郡主不是頭一回干這種偷跑出來閑逛的事了!
所以顧澈剛剛才會無奈地說,她肯定是要過來的……
他們這位女學(xué)生到底是個什么性子啊!
“你……”
趙玄皺起眉頭,剛想再說什么。卻有人在他背后輕聲問道:“趙玄,這幾位是?”
云若辰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楚青波也已走到他們這邊來了。
近距離看到楚青波,更能直觀地體會到什么叫“豐神如玉”,真是無可挑剔的美男子呀。
然而她不知怎的,卻忽然想起聶深那隱藏在人皮面具下如冰雪般冷峻的容貌。
聶深或許不如楚青波風(fēng)流倜儻,但他身上那種高遠(yuǎn)幽深的氣場,顯然更吸引她。又或者……她在意的根本不是誰更俊美,只是單純的,對聶深的偏愛吧。
她愛他,所以他什么都好。她與楚青波是陌路人,所以他再英俊,和她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在她發(fā)著愣的時候,趙玄已向楚青波介紹了常士揚與仝昊,對于顧澈和云若辰,他只以“兩位先生的弟子”來簡單帶過。
“嗯嗯,趙家哥哥你真是太識相了,請繼續(xù)保持吧?!?p> 令她失望的是,趙玄與楚青波和常、仝二人寒暄過后,直接就在他們這一桌坐下不走了!本來這桌就只坐著他們師生四人,其實待會人家還會安排別的官員過來湊桌子的,但……
有沒有搞錯?趙玄你就這么怕我惹事?。?p> 她用眼神狠狠的表達(dá)了自己的不滿,趙玄卻無視地繼續(xù)和楚青波低聲聊著。
顧澈比云若辰還要不爽,這個比自己還小的宋國公世子,卻總是看起來很了不起的樣子,太拽了吧。
他甚至壞心的看向了桌上的茶壺,想著要不要假裝給趙玄倒茶,直接把茶水潑在他那身白袍上?哼哼哼,看他還裝白衣公子?
“阿澈,不要亂來……”
云若辰太了解顧澈了。他就多看了那茶壺兩眼,她馬上就捕捉到了他的想法,忍著笑說:“不管他們,反正咱們只是來看熱鬧的。待會文會開始后,要是不好玩,我們就先跑路吧?!?p> “嗯。不過,我說,這種文會本來就不可能好玩嘛。你還特意跑過來!”
顧澈嘟囔著說。云若辰氣結(jié),差點想伸手捂住他的嘴。在人家開文會的時候說“不可能好玩”,阿澈,你什么時候能長點腦子!
趙玄眼角的余光掃到云若辰與顧澈頭碰頭靠在一塊兒喁喁私語,心里總覺得有些怪怪的,但又說不上是什么感覺。
小郡主和顧澈的感情真的很好的樣子啊,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