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幻象頓時消除,常晉微微松口氣,扭頭看去,拱手朗聲道:“原來是蒲兄,有日子沒見”
此人名叫蒲玉裁,表字劍臣,如今已經(jīng)四十好幾,兩鬢漸染寒霜了。蒲玉裁的經(jīng)歷特殊,原本是通衢縣遠(yuǎn)近有名的才子。他19歲應(yīng)童子試,接連考取縣、府、道三個第一,名震一時,補博士弟子員。卻不知怎地,后來屢試不第,考了二十多年也無所得,如今也在明陽書院就學(xué),和常晉是同窗。以前常晉因為家中貧寒,面對同窗,心中難免帶有自卑感,說話時唯唯諾諾,在書院內(nèi)經(jīng)常受人欺負(fù)。蒲玉裁屢試不第,自然也遭人恥笑。兩人同命相連,所以關(guān)系倒也不錯。
其實像蒲玉裁這樣少年成名,到白頭依然是秀才功名的讀書人大有人在。大燕王朝以科舉取士,看似公平,但是卻也是把枷鎖,讓多少人為之蹉跎一生。
“我們出去談吧”常晉很感謝對方在緊要關(guān)頭拍了自己一把,趕忙拉著蒲玉裁走出大殿。
站到外邊,頓時感覺那股壓迫消失。
“允升不是一直在家中讀書嗎,今天怎么會到書院來,是不是讀書遇到什么困惑?”蒲玉裁開口反問道。
允升是常晉的表字,在常家莊待幾個月從沒有人叫,現(xiàn)在聽人提起,倒覺得有些新鮮。
明陽書院雖是官府創(chuàng)辦,規(guī)矩卻比府學(xué)要松懈許多。學(xué)生平時來去自由,并不要求日日在書院內(nèi)候著。
“不是,我想求夫子給我找個抄書的營生,賺些銀兩補貼家用?!睋Q做以前,這樣的話常晉根本不會說出口。現(xiàn)在他倒沒有扭捏,坦然說出自己的困境。
“哦?”蒲玉裁見對方神色坦然,心中微微有些驚訝,感覺他像變了個人似的,眉目之間帶著幾分英氣。
敘完舊情,常晉辭別蒲玉裁,直接找到掌管抄書事務(wù)的夫子,領(lǐng)了幾冊藏書轉(zhuǎn)身離開。
這個世界印刷術(shù)落后,很多書籍依靠抄寫傳世。為此,書院專門設(shè)有抄書的地方,這也算是為寒門學(xué)子設(shè)的一項福利。
每一冊二十文,這幾冊書抄完能有上百文的收入。常晉小心翼翼將幾冊要抄寫的書籍包好,辭別夫子,離開書院。
天色還早,常晉并沒有立刻返回家中,而是在大街小巷閑逛起來。
他曾經(jīng)在旁邊攤位上看到一對漂亮的手鐲,原本想買給妹妹,可惜囊中羞澀,只好作罷。
中午吃了幾口隨身攜帶的干糧,等太陽偏西,常晉才邁步朝家中趕去。
從常家莊到縣城并非一條道路,期間有數(shù)條山道也可以通行。
為了快些趕回家中,他猶豫片刻離開官道,沿著山間小路行走。周圍山中雖然豺狼虎豹眾多,但大多都在深山中生存,而且白天很少到外邊來,因此也不算危險。
當(dāng)然換做以前常晉也不敢這么做,如今練劍月余,膽氣倒增大不少。
出城時天氣晴朗,哪知道走到半道上卻風(fēng)云突變,黑漆漆的烏云出現(xiàn)在天空,隨即朝地面壓來。眼看大雨即將落下,常晉只能急沖沖趕路,以期在下雨前趕到家中。
哪知道天不遂人愿,剛朝前奔出幾里,天空已經(jīng)哩哩啦啦下起小雨。
常晉這才驚慌起來,忙站在一塊大石上朝四周看去。四周一片朦朧翠綠,最近的村莊也在十里之外,這讓他后悔不已。
早知如此,自己就別抄什么近路了。
出來的匆忙,根本沒有帶紙傘,片刻衣衫已經(jīng)被細(xì)雨浸濕。害怕雨水把包裹內(nèi)的幾冊藏書淋濕,常晉只好緊緊抱在懷中。隨即他臉上露出幾絲喜意,隱約記得前面山中好像有座名叫臥佛寺的廟宇,自己可以去那里避雨,等雨停了再往家趕。
想到這里,他急忙掉頭趕去。山道泥濘,好幾次都差點摔倒。
一炷香后,常晉已經(jīng)站在寺廟前。眼前這座寺廟早破敗不堪,山門前完全被荒草覆蓋,周圍到處是野獸糞便。
看樣子,寺廟已經(jīng)荒廢許久了。
想想也能夠理解,如今道法顯圣,大燕王朝的皇帝遵道厭釋,釋家自然變得沒落。
再加上這座寺廟所處位置偏僻,平常更沒有幾個香客,不知道什么時候,寺廟已經(jīng)沒有僧人居住。
沒有人居住更好,常晉也不想磨嘴皮子求宿。
他邁步進(jìn)入殿內(nèi),才發(fā)現(xiàn)里邊更破。佛像上滿是灰塵蛛網(wǎng),其中有遵泥胎更是跌下神座,化作一抔黃土。
地面上原本青磚鋪地,現(xiàn)在卻也從磚縫中長出半人深的蒿草,看那蒿草枯了又綠,顯然這里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來過了。
常晉手提寶劍,勉強清理出一丈方圓的空地。讀書人不敬鬼神,他也沒有替佛像打掃灰塵蛛網(wǎng)的念頭,只是上前在佛龕下一陣摸索,果然找到火鐮和香燭。
記憶中,這種取火工具是寺廟常備。
傍晚時分,大雨仍然沒有停止的跡象。抬頭仰望夜空,水霧沉沉,不見星月。
道路泥濘,一時半會兒肯定趕不回去。再加上這種天氣,自己夜行很容易迷失方向,不如在這座寺廟呆一晚,等明天早上天晴再趕回家中。
濕漉漉的衣服黏在身上特別難受,常晉索性把剛剛清除的蒿草點燃。這樣既可以烤干衣服,又能驅(qū)散蚊蟲。
一切安頓好,他掏出干糧,坐在火堆前就食。
剛吃了幾口,突然聽到門口傳來唧唧的叫聲。
常晉聞聲一驚,以為是什么猛獸看見火光尋來了,立刻手摁寶劍。隨即又安定下來,只見一個濕漉漉的腦袋從門外露出。
原來是只黃鼠狼,那小家伙看到破廟里有人類存在,也很是吃驚,急忙縮回腦袋。
“外邊下著雨,你還是進(jìn)來避雨吧……”常晉看它的樣子有些狼狽,起身朝里邊挪了幾分,算是騰出個位置。
他當(dāng)然不會以為這黃鼠狼懂得自己的話,剛才只是下意識說出罷了。
哪知讓他大跌眼球的事情發(fā)生了,那黃鼠狼竟然吱吱叫著跑進(jìn)來,到跟前突然半立起后腿,兩條前腿緊抱搖了搖,看樣子像是對他拱手。
常晉心中很是驚訝,見黃鼠狼靠近火堆,他才反應(yīng)過來,急忙回禮。
真是個奇怪的家伙……
就這樣一人一獸坐在火堆邊烤火,默默無語。常晉剛要把剩余的干糧送入口中,又發(fā)現(xiàn)這小東西偷偷瞥向他手中干糧。
那目光,就好像是一個小孩子想討要糖果,又不好意思。
“給你吃吧”接觸到它的目光,常晉不由得想起當(dāng)時喝雞蛋羹時的情境,隨手把剩余的干糧遞過去。
小家伙也不推辭,雙手捧著面餅啃食,片刻就吃個精光。
吃完,它那樣子像是仍不滿足,還一個勁沖著常晉吱吱叫。
“真沒有了”常晉好笑的抖了抖布袋,里邊空空。
“吱吱”小家伙叫了兩聲,突然轉(zhuǎn)身離開。
正在常晉詫異之際,卻見它拖著一條肥碩的野雞進(jìn)入廟內(nèi)。到常晉跟前,小家伙抬起前爪指了指,然后扭身蹲坐在火堆旁。
“給我的?”常晉面帶驚訝開口問道。他發(fā)現(xiàn)這小東西遠(yuǎn)比自己想象的要聰明許多,幾乎無法捉摸。
黃鼠狼像是明白他的意思,忙點點頭。
投之以桃,報之以李,禽獸有時候比人更懂得感恩。常晉忍不住在心中感慨,隨即揮動寶劍,拔毛破肚,三下五除二把野雞拾掇干凈。然后又找來一根木棍,架在火堆上烤。
他的燒烤技術(shù)不錯,半個時辰后,雞皮上滋滋冒著水汽,誘人的香味在大殿內(nèi)彌漫。
這個時候,黃鼠狼再也坐不住,不住圍著火堆亂轉(zhuǎn),嘴角還流出幾絲口水。
“好了,咱們各分一半”感覺烤的差不多,常晉才手提寶劍,直接把野雞分成兩半。
分食完畢,常晉發(fā)現(xiàn)外邊大雨早已經(jīng)停止,夜空中顯現(xiàn)出幾分朦朧的月色。
他一時心有所感,索性捧起書冊誦讀起來。
本以為那黃鼠狼吃飽喝足后自會離去,誰知道小家伙反而趴在常晉腳下,豎著腦袋聽他讀書。
這讓常晉嘖嘖稱奇,忍不住問道:“你能聽懂我讀的東西嗎?”
黃鼠狼連點了幾下腦袋,也不知是真懂還是假懂。
常晉很快沉寂在書中,根本不再管這小東西。他以前讀書渾渾噩噩,讀完之后不解其意。這一個月來,常晉發(fā)現(xiàn)自己腦袋真的開了竅。一本書冊,自己只要通讀一遍,能夠大致明白其意,讀上三五遍,就可以背誦下來。
這在以前根本不敢想象,據(jù)他的推測應(yīng)該是腦袋中那只神筆的功勞。
連讀幾遍,今天的任務(wù)才算完成。常晉現(xiàn)在仍沒有睡意,索性將包裹中幾冊藏書連同筆墨紙硯掏出,就著燭光抄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