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明低頭無語,思緒翻涌,前世的過往再一次清晰的浮現(xiàn)在自己腦海中時,她只覺得荒謬可笑。
她明明是一個正直開朗的大學輔導員,不過是因為一次地震,一次志愿者的救災活動,她的人生居然換了副模樣,輪回在了這個陌生的世界。
祖國的西南地區(qū)突發(fā)地震,加之不計其數(shù)的余震和連綿暴雨又引發(fā)數(shù)日的泥石流,讓原本救災搶險的工作雪上加霜。
賀蘭明作為某大學剛?cè)肼毜妮o導員,響應學校號召以身作則,帶領大學生志愿者前往災區(qū)后方,協(xié)助當?shù)蒯t(yī)務工作者和救災部隊照顧受傷民眾。
十天后,災區(qū)天氣難得放了一次晴,讓所有人陰郁的心情在看到陽光的瞬間得到了緩解。
而跟著他們這群志愿者一同救災的專業(yè)救援隊,也在這一天接到任務,將滯留的救災物資通過救援直升機送往與外界斷了交通的地區(qū)。情況緊急,但救援隊的大部分隊員早在幾天前就被借調(diào)至其他臨近地區(qū)作業(yè),無法及時趕回。
隊長猶豫再三,將目光落在了精力旺盛,熱情洋溢的大學生身上。他問賀蘭明能不能借幾個大學生前往支援運送物資。她本想一口答應,可回頭瞧見那些雖然個頭挺拔但依舊稚氣未脫的臉龐時,心中還是猶豫起來。
這些學生大部分還不滿二十歲,連續(xù)的災區(qū)志愿工作,及那些震后災區(qū)觸目驚心的場景已讓很多學生有了不同程度的心理問題。她已經(jīng)向?qū)W校報告了學生們的近況,申請讓他們分批回學校休息。如今她實在不想讓自己的學生再經(jīng)受災情的沖擊,于是自告奮勇的跟著救援隊去運送物資,讓學生們留下跟著醫(yī)療隊照顧群眾。
隊長看著賀蘭明年輕的面龐,本想拒絕,可手頭任務緊,今日作業(yè)后明日還要繼續(xù)運送物資去其他地區(qū),實在沒有時間再耽擱,于是他思慮再三帶著賀蘭明和兩個政府工作人員及滿滿一機艙物資飛往災區(qū)。
最初一路順暢,除了偶有氣流顛簸外,賀蘭明甚至覺得坐直升機運輸物資也算是給這次志愿活動畫上了一個具有特別意義的句號,便琢磨著等任務結(jié)束,回去可以交一篇滿意的報告為將來升職做準備。
不曾想就在她美滋滋的在心里計劃報告初稿時,前方山口忽遇狂風席卷,機體毫無征兆的在空中傾斜了近乎九十度后,突然失去動力墜入了由地震形成的堰塞湖。
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地心引力的力量,機體墜落的速度讓她根本來不及有任何情緒上的反應,只是本能的抓緊了腰間的安全帶,只能聽見耳機聲道里傳來的前方救援隊隊長不斷吼叫的“May day, May day”的呼救聲。
飛機墜湖的瞬間,她的耳機聲道里卻突然傳來一陣陣吟唱,男女不辨的聲線低吟著一曲冗長的音調(diào),像是老者的嘆息,又像是女子的幽怨的啜泣。她微微睜開眼,伸手試圖去抓住什么防止自己的墜落,可到手的卻是一片虛無。就在那時,水中突然透出一束光,將她帶入一片耀眼的光暈中。
賀蘭明重新睜眼的那一刻,已變成了一個不到一歲的嬰兒,坐在一個小木桶中,順著一條寬闊河道隨波逐流。她轉(zhuǎn)動雙眼看著眼前廣闊的河面和遠處巍峨挺拔的山巒,腦袋一片空白。
可還沒等她弄清楚身在何處,木桶已被河流帶過了一大片怪石嶙峋的湍急河谷,在緩流地帶被沿途伸進河中的樹枝裹挾著靠在了岸邊。
那時的她唯一能做的只有看著周圍陌生的環(huán)境“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歇斯底里釋放著自己對這個未知世界最深的怯意和無措。
幸運的是,有人聽到了自己的哭嚎。
撿她的那一日,母親很是開心的沖著父親說:“相公你瞧,這女娃娃生的白白嫩嫩,撿回去給咱兒子做老婆吧?”父親抱起她細細瞧了瞧,笑瞇瞇道:“這么可愛的娃娃,那真是咱家阿信有福氣,彩禮都省了?!?p> 就這樣,她在這個陌生世界里有了所謂的家人。他們的日子雖未大富大貴,可平平淡淡的小康生活倒也合了她的意。
她知道她回不去了,所以只能接受現(xiàn)實,可這樣的現(xiàn)實并不包括要面對邱林帶來的殺戮。
賀蘭明跟著邱林一路出了平南鎮(zhèn),她的腳步因長期饑餓而略顯虛浮,可想著一家四口幸福的過往,她依舊堅持著大步上前望著前方邱林高大的背影,道:“我想去看看我爹娘?!?p> 邱林駐足,轉(zhuǎn)身俯視賀蘭明,道:“這樣的父母有什么值得留戀的?”
賀蘭明面無表情,卻自顧自的向著破廟的方向走去。這一刻她深切的認識到,邱林永遠都不會懂得她這樣曾經(jīng)擁有完滿家庭生活的人,對幸福會有多么留戀不舍。
邱林看著賀蘭明倔強的身影卻默不作聲的跟在她身后不遠處,想要看她究竟要做什么。
破廟里,已無父母和賀蘭信的身影,只有幾個之前來鬧事的乞丐聚在一起百無聊賴的躺著。那群乞丐見賀蘭明跟著一個男子前來,都來了精神聚攏在一處調(diào)笑,“喲,這么快就找到主子了,還不快讓你主子賞賞我們!”
賀蘭明目光冰冷的上前看著其中一人問道:“我爹娘呢?”
那人瞧了一眼賀蘭明身后邱林的穿著打扮,沖著賀蘭明舔笑道:“你給我錢,我就說?!?p> 賀蘭明不假思索的從腰帶里取出藏好的一百兩銀票展露開來,道:“誰要是說了,這一百兩銀票就是誰的?!?p> 四五個人目光齊刷刷的都聚在了賀蘭明面前,爭先恐后道:“我說,我說,他們五日前就走了,估計是去哪里給你弟弟治病了。既然賣了你有了銀子,誰還會留在這里過這種日子。”
說著,便有人想要上前搶走賀蘭明手中的銀票,怎奈賀蘭明眼疾手快先一步將銀票攥在了手心,后退一步。
幾個人不禁氣急,“把銀票給我!”
賀蘭明怔怔望著眼前這群乞討為生的人,他們頭發(fā)打結(jié),破爛的衣服已看不出先前的顏色,而赤著的雙腳早已烏黑不堪滿是污泥,只留下一雙雙貪婪的目光盯著自己手中的銀票。她心中說不出是悲切還是同情,下意識低頭看著手中那張銀票。
這比銀子原本是留給賀蘭信治病所用,可父親卻要賣了自己,當時的她倔強的不愿再吐露實情,便將銀票偷偷藏好,想著等有一天與父母重逢時,再將銀票拿出來,讓他們一家四口過生活。
可如今,這一切都成了她的癡心妄想,她不禁苦笑,原來惦念父母親情的,不過只是她一人而已。
既如此,她倒不如做件善事,于是她將銀票拋向空中轉(zhuǎn)身出了破廟。而那張銀票則被一群乞丐瞬間搶奪的粉碎。
自此,父女情,母女情,姐弟情,一筆勾銷。
她,賀蘭明,不知從何處來,幸得養(yǎng)父給了姓名存活于世,但就此緣分已盡,如今她孑然一身,無牽無掛,是生是死只由自己做主。
邱林看著目光決絕的賀蘭明,若說十日前她眼中還帶有一絲稚嫩天真,如今的目光則只剩下了誰也走不進的黑暗陰郁。
他嘴角微微上揚,竟是越發(fā)喜歡這丫頭瞬間爆發(fā)出來的一種與年紀不符的氣勢,神秘又誘人??删退闳绱?,他看著她瘦小的身影,也需要用血來磨平他看不到的棱角。
此刻天色已然昏暗,破廟四周浮上一層薄霧仿佛讓這一切都化作了虛幻夢境。邱林小聲吩咐手下人先回芙蓉齋復命后,便帶著賀蘭明走上了與金州相反方向的路。
就算再堅強,抬步離開的剎那賀蘭明眼神中還是流露出了幾絲落寞,邱林觀察著賀蘭明,卻不懂她的失落從何而來。他是孤兒,從懂事起便不知父母是誰,行走江湖數(shù)十年,也早已看透了所謂世間親情不過是沒有經(jīng)歷過考驗的癡人說夢,但凡事關(guān)自己生死不論親情道德皆可拋諸腦后,倒不如像他自己這般,不受任何束縛,想如何便如何。
但這一點,他卻不懂如何與賀蘭明這樣一個孩子言明,于是他拍了拍賀蘭明的腦袋,語氣平緩道:“走吧,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p> 這是邱林唯一一次對賀蘭明流露出了溫和的情緒,也是唯一一次他將她當做了一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