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結(jié)束（2）

　　夏仲睜開眼睛。

　　他從深度的冥想中醒過來。不遠處的壁爐里微弱的火苗附著在幾乎燃燒殆盡的灰白干柴上，而尚未拉上窗簾的窗戶則透出了微光。法師從柔軟的靠背椅中站起來，夏仲茫然地站立了一會兒，然后朝窗戶走了過去。

　　毫無變化的世界。純凈的，潔白的，沉默的，枯寂的。幾點模糊的橘黃色燈光點綴在這片荒涼的土地上，愈發(fā)顯得孤獨。街道上行人踽踽獨行，從不交談。很少出現(xiàn)同行者，即便有，大部分也是仆役與主人。

　　鐵堡中大部分仆役隸屬于城主府。他們主要由貧民區(qū)的居民以及判罰勞役的犯人組成——后者數(shù)量極為稀少。西格瑪?shù)姆刹⒉蝗蚀龋膊粚捜?。這些屬于城主府的仆役們一年四季按照三班倒清掃城市的主要街道，而夏天則需要修整道路。他們在黑夜里點燃火把，白日間則充當(dāng)官員的跑腿，幫閑，某些運氣夠好的家伙甚至能獲得某位“大人物”的賞識，換來一份薪金微薄但足夠體面的工作。

　　而大部分可憐人以艱苦的勞動換來稀薄的口糧——黑面包，燕麥，偶爾還有一些發(fā)霉的魚干與咸肉。對于窮人來說，這些食物也許能讓他們多捱過一個漫長的冬季。

　　“你沒有關(guān)門?！绷硪晃环◣熭p輕推開虛掩的房門，冷靜地說道：“這真不像你?！?p>　　被評論的對象半側(cè)了一下身體——意思是他朝同伴看過去?！芭?。”夏仲慢吞吞地回應(yīng)道：“被允許進入的對象并不多。”

　　亞卡拉笑了笑，走進了房間并隨手關(guān)上了門——各種意義上的。

　　“怎么樣？”五葉法師毫不客氣地為自己倒了一杯精靈蜜酒——出自南大陸拜因森林深處的精靈王國，價格相當(dāng)于等重的黃金，是精靈與人類重要的貿(mào)易品之一。

　　“一切順利。”然后夏仲補充了一句，“至少我收到的消息如此?！?p>　　“很好。”也許是因為酒液甜蜜順滑的口感，也許是因為聽到的好消息——更可能兩者兼有。“我們需要做什么？”亞卡拉滿足地閉上眼睛，雖然法師異于常人的感知讓他們并不需要如同凡人一般張大鼻翼，攪動舌頭，將酒液滑過整個口腔，但五葉法師看起來對這些過程異常熟稔。

　　“或者什么都不做？”將口中的酒水吞咽之后，法師如此問道。

　　“貝納德說她會給消息?！毕闹偃耘f注視著窗外的世界，“他們擬定的計劃，哦，我是說那些傭兵，不太好也不太差。”他以冷淡的口氣評價道：“如果薩蘇斯再偏愛一點，也許能讓所有人如愿以償。”

　　“所有人？”

　　“嗯哼。游蕩者，巡游者，牧師——還有荷爾人?！?p>　　努克異常謹(jǐn)慎地打開那塊木板。在這之前，游蕩者已經(jīng)將附近的積雪與土壤扒開，并盡量讓它看起來自然——而不是在短短的幾個卡爾時間內(nèi)被一個瑟吉歐人粗魯?shù)冂P出來。之后，這個小個子的男人用各種稀奇古怪的方法進行了各種測試：他鋸下了一點木屑舔了舔，然后將一根粗長的鋼針釘進了木板里。

　　“我們需要確認(rèn)下面的情況?！鄙獨W人解釋道：“游蕩者可不是法師，我們也沒那么多卷軸可以浪費。”說著他將鋼針拔了出來，然后放在鼻子底下使勁聞了聞，“阿，阿嚏！”努克將頭埋在預(yù)先挖好的一個雪窩里，聲音沉悶并低至不可聞。

　　“空氣足夠流通并且潮濕，噢，能夠想象，沒有毒氣，沒有麻醉藥物，不過可能不太干凈——因為我聞到了某些不算太美好的味道?！庇问幷呗柭柤?，“而且下面準(zhǔn)有個驚喜?！?p>　　“關(guān)于什么？”希拉將箭囊調(diào)整了一下，讓它更容易拿取，然后抽出三只羽箭扣在了弓弦上。

　　“誰知道呢?！鄙獨W人不負(fù)責(zé)任地說，“愚蠢的公角馬？”

　　現(xiàn)在努克打開了木板。

　　寒冷的，潮濕的風(fēng)打缺口處竄出來。溫度甚至比這個暴風(fēng)雪的夜晚更低。傭兵們努力克制住打冷戰(zhàn)的沖動，由努克帶頭——游蕩者發(fā)現(xiàn)了一條通道。三個人一個接一個小心地走進了洞口中，走在最后的希拉給沙彌揚人傳去消息，后者會為他們蓋上洞口，清掃痕跡并接應(yīng)傭兵們，不管他們有沒有發(fā)現(xiàn)阿里，一個卡比的時間之后三個人都必須返回地面。

　　“我們該出發(fā)了?！毕闹偬嵝训?，“那兒可不近，尤其在這種天氣?！?p>　　亞卡拉遺憾地放下酒杯，然后杯子在瞬間消失。“我記得你并不喜歡喝酒?！狈◣煴г沟?，“尤其不喜歡精靈蜜酒的口感。”

　　“精確?！绷硗庖晃环◣熁卮鸬溃骸暗@不等于我愿意和一個醉醺醺的家伙一起冒險?！彼庥兴傅卣f：“我當(dāng)然愿意給你全部的信任，不過，”他攤開手，夏仲這時候看上去無辜極了，“人們總得相信點有證據(jù)的事兒，不是嗎？”

　　五葉法師看起來對此毫不在意。他只是將兜帽拉起來，“也許我們該出發(fā)了？”

　　“噢，希望薩蘇斯正在暢飲美酒，而不是酒至酣睡?！毕闹偃缤瑏喛ɡ话?，他同樣選擇用兜帽遮住了臉部。法師的嘴角浮起了捉摸不透的笑意，“盛宴將至高潮，客人亦共舉杯。”

　　“看上去不太像最近挖的。我說?！弊咴谧钋胺降呐溯p聲說道。

　　傭兵們點亮了一個提燈。按照瑟吉歐人的說法——“你得想象你自己就是黑暗的一部分”，但出于種種考慮，希拉還是帶上了一個小小的手提燈。他有自己的看法：“你對那兒毫不熟悉。你不知道是否有拐角，是否有陷阱，是否有看守，甚至是更糟糕的事兒。你需要這個?！?p>　　牧師就此的看法是：“有時候最糟糕的選擇是你知道別無選擇?！?p>　　地道被磚石精心修葺過，傭兵們能看見墻面縫隙中干枯的冰原苔，蒼灰的磚石表面凝結(jié)著水珠，這往往代表離水源很近，或者相比起地道之外，這里的溫度較高。

　　努克傾向于第二種。

　　他全神貫注，他聚精會神。游蕩者落地?zé)o聲，提步輕盈。就像一只厄爾卡豹貓，在黑暗中縮起鋒利的爪子，放松柔軟的腳墊，壓低身體，鎖定獵物，瞳孔縮小，然后——

　　“有人。”

　　游蕩者停下腳步。而希拉立刻熄滅了手中的提燈。牧師握緊了六面錘，她低聲說道：“寂靜?！贝砩裥g(shù)的光芒一閃而逝。

　　交談聲由遠及近，嗡嗡作響。

　　“我們必須帶他回去！得由大長老裁決！其他人沒這個資格！”低沉而憤怒的聲音說道：“他是族人，兄弟，繼承人！沒人有資格在敵人的土地上殺死他！”

　　“荷爾語。”三個人在黑暗中同時想到。

　　“他和奧瑪斯混在一塊兒！還有教廷的牧師！隨你怎么說，但我還是堅持原來的看法，塔吉克或許壓根就沒有流著荷爾的血液！瞧瞧他多不像一個荷爾人！”另一個聲音冷嘲熱諷：“看看他的母親！”

　　“嘿！”

　　在黑暗中，牧師能聽到血管流動的聲音，心臟跳動的聲音——它們因憤怒而不斷加快速度。女孩額頭發(fā)熱，手腳發(fā)涼，她盡力克制著呼吸，但滾燙的熱氣卻沖撞著胸膛，迫切希望找到一個發(fā)泄口。最后安娜將一切咽了下去，和著失望，憤怒，以及她也不甚清楚原因的淚水。

　　她記得那兩個聲音。阿里的表兄弟。他們和風(fēng)狼的首領(lǐng)在荒原中廝打著長大，一起挨揍，一起度過最艱難的歲月，一起狩獵，一個殺死西格瑪人，另一個準(zhǔn)護著他的后背。沉默寡言的尤里克，安娜想起死者曾經(jīng)描述過他們童年的生活：“冬天裹著同一張狼皮的毯子，夏天穿著同一匹麻布織成的套頭衫，喝過同一個阿媽的奶水，吃過同一個陶鍋的燉肉。”

　　沒有什么能比他們更親密。

　　光亮逐漸向入侵者逼近。而兩條拉長的影子則投射到了傭兵們的腳尖。

　　希拉無聲地拉開了弓弦。

　　法師的肩頭堆滿了積雪。

　　他們呆在那兒已經(jīng)有了很長的一段時間。但即便是夏仲也依舊沉默無聲。從他們站立的角度向下看去，驛館的庭院一覽無余。

　　暴風(fēng)雪不知何時停下了肆虐的腳步。厚重云層壓得很低并且不停翻滾，但雙月神中的小妹妹法拉耶斯的光亮仍舊刺破的阻礙，云層錯開的間隙，銀色的月光在瞬息間掃過蒼白的大地。

　　法師們耐心地等待，深灰的毛皮外套綴滿了雪花，這讓他們幾乎與大地和天空融為一體。

　　戰(zhàn)斗很快就結(jié)束了。

　　甚至沒有給荷爾人發(fā)出示警的機會。當(dāng)巡游者放開弓弦的那個瞬間，游蕩者用匕首干凈利落地了結(jié)了其中之一的性命。而另一個人捂著喉嚨，發(fā)出赫赫的喘息聲倒在了地上。

　　希拉搶先一步，在對方徹底倒下之前扶住健壯的身軀，將他輕輕放倒在地面上。瀕死的荷爾人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死死抓住巡游者的手，但死神催促著他的靈魂盡快離開。

　　死者松開了兇手的手掌。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傭兵們沉默著繼續(xù)前進。他們將兩名荷爾人的尸體留在了原地。希拉從死者身上拔掉了兇器，他們必須盡可能地保持武裝。

　　牧師并未選擇停留。她甚至對這兩位的死亡不置一詞。此刻女孩走在同伴的中央，她換下了純白的牧師袍，選擇了深色的外袍和同色的細(xì)鱗甲。根據(jù)事先的計劃，安娜將是極為重要的戰(zhàn)斗力，同伴們將指望她作為最后的力量，驅(qū)趕死亡或者……。

　　努克停下了腳步。作為照明工具的火把，火焰快活地跳動著，亮度足夠高，以至于連陰影都無處藏身。游蕩者謹(jǐn)慎地停在了足夠遠的地方，而同伴們則藏身在更深沉的黑暗中。

　　他借著微光向希拉做了個手勢，意思是他得去看看情況。后者沉默無聲，但前者心滿意足。瑟吉歐人甚至朝希拉咧開了嘴，雖然他并不確定他們，希拉和安娜真的看到了。

　　游蕩者的身影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速度緩慢難以發(fā)覺，但能夠確定的是，努克漸漸消失了，他與這條地道真正融為了一體。希拉只能靠想象與異常的感知猜測努克的行動——但他的確對他充滿信心。

　　剩下的只有等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