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離開（5）
“你看上去很緊張?！狈◣煂W(xué)徒突然開口，他將茶杯放回矮幾上，枯瘦而蒼白雙手合攏放在膝蓋上，“是因為我的存在么？”
阿里的眼角抽搐了一下，“不，”然后他改口說，“對，是這樣?！?p> “你害怕法師？”夏仲觀察著荷爾人的表情，“噢，你在否認(rèn)。”然后他瞇了瞇眼睛，“別說不?！?p> 就像失去了獵物的荒原狼，阿里沮喪地低下頭，“好吧，”他心有不甘地嘟噥，“你是對的?！苯酉聛硭痤^，直視著法師學(xué)徒的眼睛，“但這不是恐懼?！?p> 夏仲輕輕地笑了一下。法師學(xué)徒笑著再次端起茶杯，里面已被主人添滿茶水。
總是這樣。荷爾人甚至忍不住怨恨起來。法師對與己無關(guān)的一切看得毫無分量。他們的確熱衷于探索這個世界的一切知識，但很顯然人際關(guān)系永遠(yuǎn)不在法師關(guān)心的范圍之內(nèi)。從前那些住在遠(yuǎn)離城鎮(zhèn)的法師們高高在上，凡人們談?wù)撍麄兙拖裾務(wù)摿硪粋€世界，而現(xiàn)在這些穿黑袍子的家伙們倒把法師塔建在街道上，卻吝嗇于修建一個大門！
他有些挫敗地抓揉著頭發(fā)。荷爾人的夢想比所有人所知的更遠(yuǎn)大。部族不可能再孤獨地游蕩在西薩迪斯的荒原上，西格瑪人越來越強大，而教廷并不算是一個良好的合作者，事實上連合格都勉強——諾斯德菲爾即是明證。
古老的部族需要新的盟友。
所有的荷爾人都意識到他們需要改變，但爭論的焦點在于他們應(yīng)該如何改變以及改變的力度究竟多大。大多數(shù)人贊成長老們所說的，停止和西格瑪人的戰(zhàn)爭，和這群外來者達(dá)成和平。也有少數(shù)年輕人認(rèn)為停止戰(zhàn)爭的權(quán)利根本不在荷爾人的手里，對于傲慢的西格瑪人來說，大概廣闊的荒原上只有一個聲音才算得上不錯。
“奧瑪斯，你不接受我的效忠的理由是什么？”荷爾人停直脊背，將強壯的身軀徹底展現(xiàn)在法師學(xué)徒眼前，“正如您所看到的，我并不算是病弱之人，身份也并不低賤。事實上，即使在西格瑪?shù)挠H王面前，我也無須行禮。”
“荷爾人的身影遍布西薩迪斯的每一個角落，從角馬棲息的荒原到狼群藏身之所的山脈，即使格德爾白熊在冰川也會避開荷爾人的鋒芒。西格瑪?shù)耐跬ビ形覀兊亩浚赂塾形覀兊纳倘?，的確并不富裕，但荷爾人的財富依然足以讓我們與西格瑪人對抗?！?p> “所以，奧瑪斯，我不明白，你為什么拒絕我的效忠？”
法師學(xué)徒摩挲著掌中茶杯粗糙的表面，“我并未輕視你們的力量?！笔紫人f道：“這是荒原孕育的力量，凡人在這種力量前只能退避開。但這并不是我必須接受的理由?！?p> 法師用流利的荷爾語說道：“‘縱使強大，仍然行走于天空之下；縱使弱小，仍然歸葬于大地?！比缓笏麚Q回了通用語，“對我來說，力量固然值得尊敬，但他人的力量與我何干呢？財富固然值得羨慕，但他人的財富又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夏仲遺憾地?fù)u搖頭，“能打動我的，至少力量與財富遠(yuǎn)遠(yuǎn)不是?！?p> “……你還會接受我的請求么？”荷爾人徹底低下頭，謙卑地說道，“奧瑪斯，請告訴我要如何做?！?p> “……那是你的事。不過，”夏仲站起來，阿里只能聽到衣袍摩擦發(fā)出的沙沙聲，“如果有足夠的籌碼，我會考慮?！?p> 然后他離開了荷爾人的帳篷。
兩天之內(nèi)，傭兵與法師學(xué)徒悄悄收拾好行李，將角馬的肚子填飽，法師學(xué)徒們抄錄了足夠的卷軸，而沙彌揚人則收集到過分多的箭矢，這些將分別由使用弓箭的三個人攜帶；而牧師則不斷的向愛德麗菲斯祈禱，在這種時候她甚至算上了法師學(xué)徒和沙彌揚人的份兒。
在第三天的下午，一個身穿西蘭德拉學(xué)院服的西格瑪人來到傭兵的駐地，然后傲慢地問道，“誰是古德姆？”
“是我，是我。”半身人從傭兵身后擠出來，他諂媚地向這個年輕人微笑，“大人，請問我能為你效勞嗎？”
“這是你雇傭的商隊？”并沒有提起自己的來意，反倒是興致盎然地在幾個傭兵身上打量，“看起來很不壞?！比缓笏崃艘幌骂^，“為什么沒參加比試呢？”
希拉不慌不忙地向?qū)W院生鞠躬，然后他直起身說：“因為雇傭我們的大人并不喜歡太多的吵鬧?！?p> “這不是你的傭兵？”后者有些驚訝地問商人，“但是你的確是商人？”
古德姆使勁兒晃動他巨大的腦袋，半身商人解釋道：“不不不，我只是有幸和這幾位勇士以及他們高貴的主人一起搭伴來到西蘭德拉而已，托他們的福，我躲過了白風(fēng)。”
“主人？”
“額，在帳篷里?！卑肷砣伺︴谄鹉_，“兩位奧瑪斯?！?p> 學(xué)院生就像聽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事兒一樣，他瞪大了眼睛，然后長長吸了一口氣，“奧瑪斯？兩位？”
“是的。”半身人以這個種族難得的城市與爽快承認(rèn)道，“兩位?！?p> “事實上達(dá)門雷特學(xué)長讓我轉(zhuǎn)告你，他將在今晚九點到達(dá)大門?！蹦贻p人快速說道：“希望你能提前做好準(zhǔn)備?！?p> “好的好的，多謝您的辛勞！”半身人立刻向?qū)W院生彎下腰，“古德姆向您致以萬分感激！”
然后那位信使就離開了，毫不猶豫的。
“果然?！卑肷砣酥逼鹕?，笑瞇瞇地看著遠(yuǎn)處那個可以用落荒而逃形容的身影，“這可真不錯！”
“看來西格瑪人對于法師的敬畏已經(jīng)刻進(jìn)骨子里。”希拉以對他來說難得的刻薄評論道，“我真不知道世人如何認(rèn)為他們傲慢！”
“要我說他們已經(jīng)干得不錯?！迸穗y得地站在公正的立場上說話，“正如我們談?wù)撐迨陸?zhàn)爭的謹(jǐn)慎，西格瑪人的小心也可以理解?！?p> 希拉和剩下兩個荷爾人一起笑起來?！翱峙履阋仓挥性谶@個問題上和他們有相同的看法?！毖灿握咿揶淼溃岸椅蚁肽愕慕逃?xùn)已經(jīng)過分充足。”
“好了好了，輕松的時間已經(jīng)過了，伙計們，該打起精神。”阿里拍拍手掌吸引所有人的注意，然后他說：“希拉和努克去檢查所有的行李，確保他們都在應(yīng)該呆著的地方；尤里克，‘兄弟’，”他親密地呼喚同族的兄弟，“你去照看角馬，這些大伙計決定著咱們是去活人的地盤還是去奧斯法的殿堂；安娜，”荷爾人的表情柔和了些，“你和古德姆先生一起?！?p> 牧師安靜地點頭，然后走到半身人身側(cè)。
“而我，”他深吸一口氣，傭兵團(tuán)首領(lǐng)朝另一個帳篷走去，“則要去干另一件事兒。”
“出發(fā)的時間到了?！睂⑾崎_的帳篷簾布拉下來，阿里向兩位法師學(xué)徒說道，“九點前咱們得到大門那兒去?！?p> “然后？”夏仲挑起一邊眉毛，他仍舊慢吞吞地在矮幾上的羊皮卷上寫寫畫畫，“請說。”
亞卡拉則將手中的鵝毛筆插回墨水瓶，“我們很快就好?！彼麥睾偷卣f道，但荷爾人能在其中聽出“請出去”的意味。
荷爾人甚至有些局促不安。
“你們需要幫忙嗎？”但不管怎么努力，他也只能說出這樣的話。
法師學(xué)徒停下手中筆，“多謝。”然后他與他的學(xué)長一樣選擇將筆插進(jìn)半空的墨水瓶中，“看得出你有些事，對嗎？”
阿里繃緊了下巴。
“我認(rèn)為你現(xiàn)在如果不說那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都沒有說出口的機會了?！眮喛ɡ谝慌蕴嵝阉八讼壬?。”
這句話讓荷爾人徹底清醒過來，然后他對法師學(xué)徒長露出一個感激的表情，“非常感謝，您能否讓我和夏仲單獨待一會兒？我發(fā)誓只需要很短的時間。”
“請便。”然后隨著亞卡合上手札的動作，原本散落在帳篷的地面上甚至讓人產(chǎn)生無處下腳之感的羊皮卷與書籍就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所拾取，并且以最快的速度飛向法師學(xué)徒長手中的書籍，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這本薄薄的札記就膨脹到亞卡拉手肘的高度并且停在了那兒。
“請快點兒?！毕?qū)W弟點點頭，法師學(xué)徒長離開帳篷，按照事前的約定去找半身商人。
剩下的兩個人之間，沉默彌散開來。
最終還是荷爾人開口，“我做出決定了?！?p> 似乎將手合攏疊放在膝蓋或者小腹上是法師學(xué)徒很喜歡的動作，“是嗎？”聽上去他的心情似乎不錯，“我以為你需要更久一點的時間?！?p> “不?！眱H僅用一個字回答了對方，然后荷爾人鄭重地單膝跪地，他將頭深深地埋下來，雙手扶著膝蓋，“以阿里·塔吉克的名義?！?p> 法師學(xué)徒似乎安靜了很久，但也似乎并不。夏仲以冷淡但并不失溫度的聲音說，“我應(yīng)許?！?p> “拋卻身份與地位的羈絆，拋卻生存與死亡的羈絆，拋卻力量與財富的羈絆，以阿里塔吉克的名義，向，”荷爾人抬起頭，直視著面前的夏仲，“夏仲·安博發(fā)誓，”
“向夏仲·安博承諾?！?p> “向夏仲·安博承諾?！卑⒗锷钌盥裨谛厍暗哪樕纤查g神色變幻，但他的聲音依然堅決毫無動搖，“吾將以血肉護(hù)衛(wèi)汝，吾以智慧護(hù)衛(wèi)汝，吾以生命衛(wèi)護(hù)汝，吾以父神給予吾的一切衛(wèi)護(hù)汝。自此而至世界的結(jié)束，自此而至星河的傾倒，自此而至神靈的誕生與隕滅?！?p> “父神在上，吾之性命，財富，力量，都將成為夏仲·安博之羽翼，自今日而至永遠(yuǎn)?！?p> 然后法師學(xué)徒說：“我應(yīng)許。”
當(dāng)荷爾人離開后，法師學(xué)徒在一個人的帳篷里呆了很長的時間，并在以后的日子里也對那個儀式閉口不提。
在約定的時間之前，法師學(xué)徒，傭兵，沙彌揚人以及半身商人將自己收拾得井井有條，所有的東西都在該在的地方，不該出現(xiàn)的東西也一件沒有出現(xiàn)，角馬剛吃過一頓美味的燕麥，沒有癟殼，發(fā)霉以及短少。
總之，一切都在最完美的樣子。
“好了，我們總算要離開這個鬼地方了?！卑肷砣藟旱土寺曇簦奥犞?，一會兒把兜帽都拉起來，別讓任何人看到你的臉，別和向?qū)дf話，最好也不要和同伴聊天，放屁，咳嗽，擤鼻涕?！边@個時刻的商人看上去格外嚴(yán)肅，“別把我的話忘在后腦勺。”
回答他的只有角馬粗重的喘息和馬蹄不耐煩地刨地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