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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緣淺份深

一念緣淺份深

陳施豪 著

  • 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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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1-12-23上架
  • 9740

    已完結(jié)(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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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緣淺份深

一念緣淺份深 陳施豪 9740 2021-12-23 08:42:45

  一

  長安夜雨。

  百年都城謝了繁華滄桑,在雨中露出柔和朦朧的笑顏,宮外巡行的緹騎鐵甲生寒,卻只能望望城墻上漏出星火,低聲抱怨:“攤上這個鬼天氣,深秋入冬的時候了,偏下雨!”

  子時已過,說話的人打了個哈欠,招呼同伴道:“回吧回吧,這么大雨,有誰……”話音未落,卻聽遠(yuǎn)處中庭大街上馬蹄聲響,還未及退到路旁,便有一小隊(duì)騎士自身側(cè)策馬馳過,直奔城門而去。

  ?

  那卒子驚得目瞪口呆,長安宵禁已久,是誰夜半公然出行,還直奔皇城宮門?正要提僵前去阻攔,那騎士中有人打馬出列,運(yùn)氣一吼道:“太尉薛瑜——北疆戰(zhàn)勝——捷報——?dú)w京!”

  城上城下突然喧嘩起來,更多的燈火照亮沉睡的宮城,四處都是喃喃私語:

  “薛太尉班師了……”

  “太尉歸京了……”

  ————————————————————————————

  薛瑜回來了。

  重錦聽說這件事的時候,剛從太極殿回來,小小的一團(tuán),蜷在內(nèi)殿的塌上午歇。長安的盛夏,實(shí)在熱的人難過。梔子被她纏著去拿冰碗子,殿前頭只有兩個二等丫頭站得筆直。她有心叫人去歇歇,卻遠(yuǎn)遠(yuǎn)瞧見個內(nèi)監(jiān)跌跌撞撞地從外面沖進(jìn)來,兩個丫頭甚至來不及阻攔,那小子就“噗通”一聲跪在了她面前,聲嘶力竭地喊道:“殿……殿下,薛太尉,薛太尉回來了!”

  她太久沒聽人這么叫過他了,一時間竟然沒反應(yīng)過來,皺著眉訓(xùn)人:“慌什么慌,任誰回來又與我何干?誰教你的規(guī)矩,正殿里奔跑吵鬧?”那內(nèi)監(jiān)卻更加著急,豆大的汗珠子沿著臉撲簌簌地掉:“長公主殿下啊,薛太尉薛瑜大人,昨夜里從北疆班師回朝了?。 ?p>  ?

  她腦子突然就放空了,盯著腳下的鳳頭鞋慢慢地轉(zhuǎn)了個方向,把自己帶回了軟榻上,又聽見自己干澀的聲音:“不必說了,難為你報信兒。下去領(lǐng)賞吧。”

  那內(nèi)監(jiān)看她平靜而對,應(yīng)了聲是,擦著汗出去了。

  她就那么坐著,雙手無意識地絞著裙角的宮絳,臉色蒼白,額角也開始沁汗。

  梔子半晌才回來,手上端著澆了牛乳的冰梅子,見重錦白著臉,連忙放下梅子上去看她:“殿下,可是不舒服?要傳人來么?”她擺擺手,剛想說話,胸口一悶,“哇”地就吐了出來。

  殿里少不了一陣兵荒馬亂,待醫(yī)正收拾好出門,梔子才跪到床邊低聲問道:“殿下,您是暑熱太過,聽女婢一句,以后可千萬別當(dāng)正午出門了?!敝劐\虛弱地笑了笑,岔開話題:“你可知道昨夜有人扣了宮門?”梔子看她不答應(yīng),只當(dāng)她小孩耍脾氣,皺眉嚴(yán)厲道:“殿下,先帝和上皇都去了,女婢雖為賤身,受今上所托,也能教養(yǎng)殿下三分……”重錦又揚(yáng)手打斷了梔子,問道:“薛瑜夜扣宮門,班師回朝了,你可知道?”

  ?

  梔子也一下子哽住了,撐在床沿的手不可抑制地發(fā)起抖來,看見她家殿下那般躺在床上,緞子一樣的頭發(fā)鋪滿了玉枕,柳眉鳳眼,粉糯的嘴唇如今慘白似雪,明明十二三歲的年紀(jì),還是帶著股奇怪的媚氣。

  她心疼得不知道說什么好,最終只能囁嚅道:“他怎么……沒死在北地?!?p>  重錦轉(zhuǎn)過頭去,不想再看梔子憐惜的神情,心里卻在冷笑

  ——他怎么會死呢。

  二

  聽說重錦午時吐了一地,太極殿那頭也是著急上火,還沒過三刻鐘,劉承德就帶著個徒弟,緊趕慢趕地到了她宮里。

  “……殿下若是還有不爽利,定要知會陛下,免得小輩心焦?!眲⒊械掳欀碱^訓(xùn)她,倒是不避尊卑。

  “老大的日頭,勞煩公公跑一趟?!敝劐\仍躺在床上歇息,臉色潤了不少,不過聲音依舊虛弱。

  “公主金枝玉葉,不比奴婢賤體,萬不可疏忽了。”劉承德對她搖頭,又招手讓旁邊的孩子過來,“這是奴婢帶了三年的小子,公主長年只有嬤嬤服侍,未免有搬動挪物不便之處,就是讓他搭把手也好?!?p>  重錦躺著,閉了閉眼。自從父皇去世,她宮里就只有幾個母親陪嫁的年長嬤嬤,年輕宮女不是沒有,最后也只留下梔子和海棠。旁人都看她這里堂皇富麗,便趨之若鶩,卻不知道她為什么甘愿簡樸。

  “殿下?”劉承德看她不說話,以為是還倦著,于是抖抖袖子立起來,“老奴就將這孩子留下,陛下還等著您的信兒呢。”

  “留步,公公?!敝劐\在榻上撐起身子,疑惑道:“您老和我也算日日相見,這孩子何時跟在你身邊了?”

  劉承德似是早料到這個問題,回頭又躬了躬身,笑道:“陛下囑咐老奴,說這孩子并非不在,只是在太尉府教養(yǎng)罷了。”三

  重錦年歲雖小,可輩分卻極高。正經(jīng)算來,今上也得叫她一聲“姑姑”??丛谶@面子份上,她宮里的排配也不會落下。殿內(nèi)儉省,她那皇帝侄兒就只好打殿外的主意,掃撒茶水的人不說三十,也有十五?,F(xiàn)在內(nèi)外死寂,不知道薛瑜把人弄去了哪里。

  越是深想,她就越發(fā)膽戰(zhàn)心驚。

  說到底,也不過是個十三歲的孩子,深宮再深,也不泯天性。

  “怕什么?”薛瑜靠在塌上笑,“我又不會吃了你?!?p>  “誰怕你了?”重錦把頭又埋進(jìn)了被子里,“你快點(diǎn)走,我困得慌,要歇了?!?p>  薛瑜哪會買她的賬,單手就掀開了被她拽得緊緊的杯子,拎雞仔一樣拎住她后脖頸的內(nèi)裳,硬是把人翻了過來?!安慌挛?,發(fā)抖是為哪般?這躲藏,又是為哪般?”

  重錦被迫抬起頭,直直地望進(jìn)了薛瑜黑沉沉的眼睛。窗外的月光慘白,他的眼里也是一片漠然。

  她突然想起第一次看見他,正是長兄宣帝的喪事。也是夏日炎炎,帝棺要在宮內(nèi)停靈滿七天才能運(yùn)往城郊皇陵,可是大暑時節(jié),多少冰盆也止不住先帝龍體敗壞,待到第六日滿,宣正殿已是臭不可聞,哭靈的宮妃朝臣只得在殿外露天而跪,不敢再靠近。

  她當(dāng)時十歲剛過,不滿十一,卻已經(jīng)歷過兩場國喪。武帝去時她才剛能吐字,叫過兩聲“父皇”便是過去,而此后宣帝對她關(guān)懷備至,幾乎要作了女兒教養(yǎng),如今長兄又逝,她方覺幾分悲傷。

  她日日都要去看那楠木棺,可味道一日重似一日,到了六日上,梔子拼死攔著,宮門也不讓她出一步了。

  她和殿里的人僵持,脾氣上來,拿著匕首就要往自己身上扎。

  梔子一干人都是弱的,又被她迫著不敢靠近,這一瞬阻攔不及,眼看那匕首就要戳上手臂,斜里飛出一道光,“?!钡匾宦暎瑑烧呓月涞搅说厣?。

  “先帝尸骨未寒,爾等便這樣怠慢長公主?”

  她愕然抬頭,就看見一身縞素的人站在門外。殿內(nèi)光暗,看不清神色,便只有他黑沉沉的眼睛,透不進(jìn)半點(diǎn)光。

  “薛大人恕罪!”

  梔子等人嚇得連忙跪地,卻不能說明由頭,當(dāng)朝長公主祭奠先帝,何錯之有只?尸臭一事也是只能意會,不可言傳。

  重錦從未見過他,聽婢女們稱口“薛大人”,也不得要領(lǐng)。外男少有在宮中行走,又值先帝大喪,宮禁守備嚴(yán)密,如此隨意闖她正殿的人,什么身份?

  她一時想不明白,眼前突然多出了一只手,指骨纖細(xì),皮膚蒼白,像是久病不見光的顏色。那手的主人在她頭頂問:“殿下可是想去宣正殿?”

  重錦抬頭看他,青年的面容背光,只有模糊的輪廓。單這輪廓就是清秀溫潤的好看,可他身材頎長,這樣俯視十歲的她,壓迫感重重而下。

  “殿下?”那人又提醒一次,明明沒有半點(diǎn)起伏,她卻莫名聽出了不耐。

  不論如何,二十上下就在宮中自由行走,他必不同常人。想他不同常人的時間用來哄孩子,不耐煩也尋常。她識趣地把手搭上去,順勢從地上起來:“有勞大人?!?p>  現(xiàn)在想來,薛瑜當(dāng)時恐怕連不耐煩也是不曾有的。他加冠不久就升任了二品衛(wèi)將軍,父親雖已致仕,余威猶在。先帝新喪,宮內(nèi)宮外事情多如牛毛,能到她殿里帶她出門,恐怕也是他父親授意,又如何會在意牽的是個什么玩意兒?

  她看著他的臉發(fā)呆,薛瑜也沒半點(diǎn)不自在,借著月光細(xì)細(xì)打量著許久不曾見過的人。夜里她早卸了妝,眉眼清透,唇色淺淡,只是肌膚細(xì)膩地讓人心悸,這般直愣愣地看著你,就迫使人生出幾分憐惜。

  薛瑜低頭看了看她拽著錦被的那只手,肉乎乎的還沒秀氣形狀,又像膳房里捏出的糯米團(tuán)子,直叫人想納入口中……

  打住。

  重錦大概是醒了神,猝然一推薛瑜,光著腳就跳了塌,直向殿門外奔去。四

  深宮幽靜。

  重錦赤腳踩地上,跑得飛快。憋著一口氣從內(nèi)寢沖到前殿,墊腳就去拔大門上的栓子。

  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又知道萬不該這樣做。薛瑜回宮便找上門來,不管存的是什么心思,至少都是惦記著她的。

  她不過一屆孤女,名頭響亮,實(shí)則人人看低。今上看似親近,攤上她這樣年幼的尊長,也是頗多尷尬。再則外家無勢,左右都是些實(shí)心眼,沒人給她張目,也就沒人理會這虛名公主。現(xiàn)不論她就要指婚,便是僅在這宮里活下去,實(shí)在也少不得薛瑜的顧念。

  可她實(shí)在是受不了了。

  重錦三月里剛滿了十三,身量還沒猛漲,何況養(yǎng)尊處優(yōu)這些年,手上無力,這會兒抽那門閂就如鐵筑,任憑她把自己都掉在了半空里,仍拉不動一絲一毫。

  身后有衣衫摩挲的聲響,越來越近。重錦額上冒出顆顆分明的汗珠,已經(jīng)不去想這沖動作為正確與否,只是愿這大門打開,容她喘上口氣。

  可心里越急,手下就越慌,本就軟弱的手指連自己都支撐不住,哪里還談拉開這厚重的殿門?絕望就像太液池的綠水沒頂罩來,她還要不斷掙扎,以示自己的勇氣和決心。

  事已至此,也沒有言表之要了。

  薛瑜從寢殿內(nèi)慢慢走出來,宮人留下的燭臺太暗,照不清他的表情。默默欣賞完重錦在門上不得寸進(jìn)的慌亂后,他才上前一步,將人從背后攬進(jìn)了懷里。

  “你想跑到哪里去?”薛瑜又在她耳邊說話,沒什么脾氣的腔調(diào),好像兩個人是在那繡榻上交頸而眠,他一直在她身邊。

  重錦僵硬地任他抱著,不反抗,但也不放手,就抓著門上粗糙的閂木,被磨得生疼也不吭聲。

  “怨我管你嚴(yán)實(shí)了?”薛瑜頓了頓,似是揣摩了一下小女孩子的心思,“想出去玩呢?”

  重錦低著頭,眼前是他扣在腰間的雙手,腦子里卻滿是嘲諷。

  他們都知道對方是什么樣的人,典型的政治動物,外表光鮮亮麗,心里茹毛飲血。她承受他的“關(guān)懷”無非是為了保命,他養(yǎng)著她,也就和解悶兒的京巴一個地位。

  既然是養(yǎng)著個玩物,可會在意她想的是什么?

  不過問著玩玩罷了,當(dāng)不得真。

  她大概是太久沒有和他相處了,已經(jīng)忘記了這種茍且偷生的感覺。他偏偏要一切照舊,她一時確實(shí)轉(zhuǎn)不過來。

  可還能怎樣呢?尚且敷衍著吧。

  “阿瑜……”重錦囁嚅了一會,終是叫了出來。

  “早聽話不就好了?”薛瑜牽出一絲模糊的笑來,順勢去吻那臉頰,她下意識地偏了偏,唇就落在了耳廓上。

  她做完動作便后悔了,剛想回頭解釋,薛瑜按住她的亂動的身子,將她又往懷里摟緊了些。

  這是要干嘛?

  重錦有些不安,放了門閂想要掙脫出來,薛瑜的手卻更像鐵筑的利器,把她鉗制在這方寸之間。

  “別動,就一會兒。”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渾身放松下來,把頭擱在了她的頸窩里。

  重錦放空了雙眼,還看著腰間那雙手。

  他們一點(diǎn)也不適合這樣安穩(wěn)的動作,四周都是岑寂,只有兩個人擁抱著,仿佛是長久的伴侶,可以依靠。五

  薛瑜最終也沒做什么,就抱了抱人,便回了太尉府。

  他剛剛回京,手里的事情千頭萬緒,實(shí)在不能在禁中久留。夜半打馬出城門的時候,城南的宮掖門司馬還想阻他去路,薛瑜鞭子一揮就將人打出老遠(yuǎn),頭也不回地往前去了。跟在他身后的薛十三也被這一鞭子嚇了一跳,心里不得不佩服玉瀾殿那位小祖宗,能把權(quán)傾朝野的薛太尉氣成這幅模樣,天下恐怕找不出第二個人來。

  京城夜里宵禁,薛瑜帶人向太尉府趕時,卻已有了出早市的腳商,采買的行人也漸多起來,待到權(quán)貴云集的平安坊一帶,才逐漸清靜下來。

  “三年不見,京城越發(fā)人煙阜盛?!备谘﹁ど磉叺难挪挥少潎@出聲。

  “也不枉大人三年苦戰(zhàn)?!毖κQ了眼薛瑜的臉色,嬉笑著接了口。

  薛瑜聞言皺眉,回頭斥道:“天子腳下,繁盛衰敗,皆是陛下功過。與孤這邊將有何相干?莫非忘了回京前孤與你們的話?”

  身后一群鐵甲衛(wèi)被他震得如鵪鶉,仿佛要將頭埋進(jìn)地里,待管家迎他進(jìn)門后,才敢提僵下馬。

  “你們兩個,管不住嘴?”帶頭的薛五狠狠地瞪了兩人一眼,轉(zhuǎn)頭快步去追薛瑜。

  剩下兩人在清晨的涼風(fēng)里默默對視,皆從對方眼里看到了復(fù)雜。

  大人做事雖則外放,但從不與人把柄??山褚估锊坏髲埰旃某鋈雽m門,還傷了守衛(wèi)。事小是一面,諒那些個御史也不敢多舌,只是他自己失了自制,也不知是故意還是真心。

  耽擱這一會,兩人便落在了最后,一齊牽著馬進(jìn)門。十三抬手拍了拍薛九的肩道:“莫要多管,主子知道分寸的。”平日里薛九也不多話,驀地一句贊嘆,當(dāng)不是隨意為之。

  “還要多謝你?!毖诺吐暤乐x,他也知道主子素來決斷,只是在榮華長公主這事上,他有些看不清。

  “謝什么謝,一家兄弟。”薛十三換回一副嬉皮笑臉,拉著薛九往正堂走,“還不快些,待會又挨主子的罵?!?p>  ————————————————————————————————

  那一頭薛瑜在府內(nèi)理清諸事,這頭的宣正殿卻一片凝滯。

  穿了玄色十二章紋的元帝坐在上首,壓著怒氣又問了一次:“諸卿于此,皆無話可說?”

  下首的眾臣皆垂頭而立,幾百號人就像泥塑一般,沒有半點(diǎn)聲音。

  “要你們何用!”元帝終究年少,被這群臣緘默的場面氣得發(fā)抖,抬手就把杯子砸了下去,“呯”地一聲直接碎在隊(duì)首的御史大夫腳下。“薛瑜夜半闌出闌入,不僅沒人阻止,還叫他打傷了宮掖門司馬?!這體統(tǒng)何在?皇城威嚴(yán)何在?朕的臉面何在?”最后一句聲勢攝人,嚇得眾人立馬伏跪在地,口中齊呼:“陛下息怒!”

  杯子一砸,元帝怒氣泄了一半,看群臣的模樣,也知道再鬧下去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想他這個皇帝也是窩囊氣受足,薛瑜稱病不朝,他還不敢當(dāng)面質(zhì)問,想表達(dá)情緒,也只能面對這些廢物。帶著滿心的壓抑不甘,元帝又把地上跪著的諸臣掃視了一圈,這才甩袖憤憤而去。

  站在他身邊的劉承德眼觀鼻,鼻觀心,此刻看皇帝甩袖就走,便高聲道:“退朝——”,而后才跟著轎攆去了。

  下面跪著的諸臣大氣也不敢出,待劉承德喊過許久,才陸續(xù)從地上起來,有人連袍子都等不及抖,就快步走出了殿門。站在殿前的御史大夫劉昌遠(yuǎn)卻巋然不動,盯著腳下一攤碎瓷片,向旁邊的長身玉立的年輕人問道:“于大人覺得如何?”

  那男子眼看不過剛及冠的年紀(jì),鳳目黑亮,棱角分明,加之朝服整齊,自有一股威儀氣質(zhì)。聽見劉昌遠(yuǎn)問話,卻如和平輩相交一般,淡淡地道,“陛下行事,倒像是有了點(diǎn)章法。”六

  長安的天氣,一日熱過一日。

  玉瀾殿早早換上了夏日的薄紗簾子,看著倒是清爽了,卻遮不了驕陽,那明晃晃的顏色亮得刺眼,殿內(nèi)古舊沉寂的擺設(shè)被這陽光一照,都多了幾分生氣。

  梔子拿著杭綢扇子給重錦打風(fēng),屋里放了四五盆大冰山,然她前兩日才犯了暑氣,身子正虛,現(xiàn)下又怕涼,故遠(yuǎn)遠(yuǎn)地擱在角落。

  “梔子……”重錦皺著眉喊人。

  “殿下?”梔子停了手里的扇子,順便拿起絹帕給她拭了拭額角的細(xì)汗。

  重錦搖搖頭,不知道說什么,只是心里煩悶得緊。她素來苦夏,何況父親兄長都喪在酷暑,對這節(jié)氣,實(shí)在喜歡不起來。

  躺了半晌都睡不著,她索性翻身起來道:“不睡了,你把那冰山挪近些,自己尋地方待著去。”梔子停手,抬眼望了望四周,因著重錦煩人在跟前晃,殿內(nèi)的侍從幾乎都打發(fā)了出去,當(dāng)下只剩她一個陪侍。不由得遲疑道:“殿下,奴婢不礙著您眼,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可好?”

  重錦已是壓著性子,看梔子猶豫不決,捏住袖口的手松了又緊,最終沒有趕人,卻是自己抱著塌上的玉枕,趿拉著鞋,轉(zhuǎn)身就去了內(nèi)室。

  “殿下!”梔子無奈,知道她又是脾氣上來了。但也不敢去哄,只能跪在塌旁,望著她遠(yuǎn)去。

  內(nèi)殿此刻更熱。

  屋內(nèi)閉塞,只有一扇大窗,打開了卻沒有風(fēng)來。重錦素來待在大殿側(cè)室,此處也沒有安置冰盆,她把玉枕往寢臺上一摔,“呯”地一聲,枕席相碰,軟玉飛濺。

  “殿下,您怎么了!?”梔子在殿外驚了一跳,猛地站起來,也顧不得手肘磕在塌沿上,就往內(nèi)殿奔。

  聽腳步漸近,幾息就到了門口,重錦頭也不回,尖聲道:“出去!都給本宮滾出去!”

  方才被斥到殿外的眾人此時仍不敢入內(nèi),聽著梔子好言相勸,重錦又是大發(fā)脾氣,皆垂頭斂容,不敢多出一聲。

  過了半晌,殿內(nèi)漸漸沒了聲息。又過了好一會,才見一雙繡著魚戲蓮葉的鞋從白玉階上下來,梔子壓著聲音道:“殿下睡了。留二個看著內(nèi)殿門,其余都散了吧。都回自個兒房里待著,莫弄出聲響?!?p>  眾人皆應(yīng)了“喏”,有不知事的抬頭要去看梔子的臉色,被身邊的同鄉(xiāng)猛地拽住衣袖,連忙收回了視線。

  “想死不成?”待走出了玉瀾殿的院門,那扯著同鄉(xiāng)衣袖的女孩子回頭,氣鼓鼓地盯著對面的人。

  “你可是沒見著梔子姐姐臉上的紅?好大一塊!”對面的女孩皺著眉,臉上都是擔(dān)憂?!翱质堑钕隆?p>  “凈胡說!”女孩子急得跺腳,一把捂住了同鄉(xiāng)的嘴,“這些話是你該說出口的么!”

  卻沒想到對方是個力大的,一把揪住她的手,張口就來:“怎么就不能說了?你我私下里,也不必說給誰聽。況梔子姐姐日常待我們甚好,卻是殿下冷言冷語!”

  好心的小姑娘急得眼都快紅了,想要解釋竟有無言之感。看她冥頑不靈,干脆一甩手,掉頭就走:“我管你作甚!便是你這嘴就是張催命符!”

  落單的那一個呆了呆,不知對方為何如此生氣,忽然一陣熏風(fēng),吹得身旁的竹林嘩嘩作響,又想起昨夜里聽說的宮闈秘事,不由得打了個寒噤,拔腿就去追前面的友人。

  待她身影都不見了,竹林里風(fēng)聲漸息。自那深深竹篁后面,轉(zhuǎn)出一個人來。

  薛瑜束著朝冠,顯然是剛出了太和殿,卻不知要往哪里去。夏制的袍服單薄,更顯他頎長,深刻的輪廓迎著竹葉間的碎金,眼底漠漠然,看不出什么情緒。在林中立了一會兒,又想著方才兩人的閑話,他腳下頓了頓,還是向先前的方向去了。

  重錦確已經(jīng)在塌上睡著了。

  梔子悄悄進(jìn)了內(nèi)殿,伏在她身邊打扇,看她睡夢里仍皺著眉,不由得輕嘆一口氣。

  重錦不怎么長個兒,十三歲的長輩了,比貴妃宮里十歲的孫輩還顯得弱質(zhì)。她總說笑不發(fā)胖的好,卻又在夜半試穿那些長大的衣裙。

  梔子也知道,長大對于重錦來說,并不僅僅是年歲的事情。她堂堂一國長公主,婚姻乃國事,何況又是這樣虎窺狼伺的情況,若有壓得住人的氣魄,總會好過一些。

  可她家殿下啊,始終還像個孩子。

  今上也算是幼年登基,而今已可和薛瑜暗中較勁;叱咤沙場的薛太尉更不用說,十二歲就和父親上了北疆。

  不過這些事她也操心不來。

  看重錦睡得還算安穩(wěn),梔子放下扇子去了小廚。灶上熬著雪梨,好了就要端到冰上,備著給重錦解暑。

  她看了看灶下的火,又往小鍋里加了塊冰糖,囑咐廚下的婆子看好這雪梨,又轉(zhuǎn)身往回走。

  殿門口卻多了幾個不算生疏的面孔。

  “我家主子的吩咐,還望姐姐擔(dān)待擔(dān)待?!毖κ焓郑撎摰財r住了梔子。

  梔子有點(diǎn)發(fā),可想到重錦方才鬧了一場,害怕她被吵醒又不得安生,低聲求道:“十三爺,殿下悶得慌,好不容易才睡下,我怕……”

  十三笑容不變,只是又重復(fù)了一次:“主子的事,還望姐姐多多擔(dān)待。”

  知道再說下去也沒什么結(jié)果,梔子只得道:“還請十三爺看顧著點(diǎn),有事喚我們一聲?!?p>  十三點(diǎn)頭應(yīng)下,看梔子還立著,又說:“姐姐先去前邊歇著吧,你家殿下有主子顧著?!?p>  這就是趕人了。

  梔子無言,也不敢多留,只能施了禮,一步三回頭地去了。七

  薛瑜今天倒不是真的沒有上朝。

  卯時過,他方到宣正殿門口,點(diǎn)卯官已進(jìn)了值房,早朝,伊始。

  只有御馬苑的小黃門還在階下候著,他把韁繩遞過去,那黃門恭敬道:“大人,早?!彼c(diǎn)頭,也不接話,徑直走向殿門。

  禁中三門內(nèi)可跑馬,先帝御賜的榮耀,除了其早逝的幼弟榮親王,唯有薛瑜一人。

  “薛瑜夜半闌出闌入,不僅沒人阻止,還叫他打傷了宮掖門司馬?!這體統(tǒng)何在?皇城威嚴(yán)何在?朕的臉面何在?”

  他走上三層的白玉高臺,距離大殿不過十?dāng)?shù)步,卻聽見今上那少年的嘶啞嗓音咆哮不止。

  殿內(nèi)外都極是空曠,那聲音在皇城上空轉(zhuǎn)了幾轉(zhuǎn),赫赫然的樣子,倒真的是像天威不可侵犯,讓人不寒而栗。

  “主子?”看薛瑜停步,十三自他身后問道。

  “回吧?!毖﹁まD(zhuǎn)身就走,少帝有三分脾氣,這是好事,何況方才立了威,他沒興趣湊上去拆臺。

  他昨天才明白一個道理,養(yǎng)小孩子,倒是能縱著點(diǎn)便縱著點(diǎn)。

  臺下的黃門已牽走了馬,再去取來有些距離。十三看了看天色道:“主子,要不要通知府里備轎來?”夏日天光早亮,還不甚炎熱,只怕行到市中日照當(dāng)頭,讓薛瑜受了暑熱。

  薛瑜本是要拒絕的,塞外征戰(zhàn),哪來那么多窮講究?不過望見內(nèi)宮的飛檐,最終還是對他點(diǎn)頭道:“老五去吧,我隨意走走,你們且留下?!?p>  薛五半句多余的也無,抱拳離開。待他不見身影,薛瑜才抬腳往園子里走。落后一步的薛九皺眉看著十三,見他也不說話,最終還是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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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錦睡得極不安穩(wěn)。

  重重疊疊的夢境,看不見出路,一會兒是皇兄把她抱在膝上,說這天下的琳瑯珠玉以后都是我家小錦的;一會兒又是她素未謀面的父皇要為她選婿;后來不知怎的畫面一轉(zhuǎn),少年的薛瑜顯出個朦朧的影子來,像是只比她長了半個頭,羞羞答答地要來牽她的手,她不給,那人就一直追在她后面,她越跑越是熱,汗珠子打濕了后背,夢里性情也真,眼淚一下子流出來,收都收不住。突然天外一陣涼風(fēng),追她的人不見了,熱也退了,她伸手胡亂一抓,溫軟粗糲包裹著,便又墜入了黑甜。

  薛瑜復(fù)雜地盯著她的睡顏。

  方才進(jìn)來,這妮子在塌上翻來覆去,幾乎就要滾下來,被他一把撈住了,還是掙扎著要下去。他剛想把人抱到側(cè)殿,忽然覺得胸口的衣衫濡濕,低頭一看,懷里的人緊閉著眼,可眼淚一串串地往下淌,白玉般的臉頰潮紅,額上還掛著豆大的汗珠,形容狼狽,又惹人憐惜。

  他知道重錦性子有些怪誕,脾氣不好,可幼年失祜,稍長又喪兄,這般散養(yǎng)在宮里的孩子,能長大成人已屬不易,他又哪里舍得再要求她如深閨少女一般良善賢惠?

  不過他此刻卻想起,她似乎從小便不怎么哭。自先帝國喪以后,這孩子更是仿佛一夜長大,身上隱約便有了一國長公主的氣質(zhì),即便他刻意回避,她也不再是他手心里的那個小姑娘了。

  此刻看她夢中哭泣,眼淚嘩啦嘩啦地就往下淌,卻忍著沒有一點(diǎn)聲音。又想起來時路上所聞所見,便想到邊關(guān)三年,即便他再如何周全,也難保她受盡委屈,聽?wèi)T怨言。

  心里突然糾結(jié)著,翻滾著,都是痛。

  他突然就有些后悔了。

  任他千軍萬馬,王朝天下,怎敵得上你回眸一笑,無慮無憂?

  他把人放回寢臺上,又伸手拿過旁邊的絹扇,給她扇起風(fēng)來。殿內(nèi)外皆是寂靜,看她逐漸安睡,竟生出一種歲月長久之感。一時間真覺著這叱咤征戰(zhàn)無趣又血腥,只有她是天地間一抹亮色,叫人甘愿沉淪。

  不過這沉淪一下子被主角兒打破。

  重錦猛地伸出手,拽住了近在咫尺的,手握絹扇的薛瑜,力道之大,讓他也微微一痛。

  薛瑜不由得內(nèi)心苦笑,笑剛才那些還是錯覺,他身邊躺著的,仍是一只霸道自私的幼虎。

  本性難移。八

  薛瑜本以為她醒來了,正想著如何解釋這時辰到了內(nèi)宮里來,又想起她大約是不想見他的,解釋一類,也該是根本不關(guān)心。

  這么想著就有點(diǎn)心塞,你把她當(dāng)性命一般捧在手里,她卻總是對你躲躲閃閃,形容畏懼。

  他手被握住,扇不了風(fēng),殿內(nèi)的溫度一時間又有些上來,重錦皺著眉翻了個身,把腰間搭著的絲被也踢開了。

  薛瑜怕她著涼,想去拾被子,無奈手被握??;想掙開,又怕吵醒了這小祖宗。十五歲時潼關(guān)一役,他領(lǐng)著五千守軍,抗擊三萬夷狄依舊殺伐果決,只是今日到了她面前,卻為一只手而進(jìn)退兩難。

  不過是她睡著了拉住了,不肯放。

  他就萬分滿足。

  終究還是沒把手放開,薛瑜猶豫了半天,扣了扣手上的扳指,叫自己的人進(jìn)來。

  十三以為有什么要事,閃身就進(jìn)了殿里,卻看見小殿下頭枕在主子的胸口,兩人一只手握著,姿勢……有些奇怪。

  他破天荒地愣了一愣,薛瑜甚少讓人看見他和重錦相處的場面,雖然他貼身護(hù)著主子,也知道兩人關(guān)系不一般,卻還是沒有親眼見著來得震驚。

  不過薛瑜手下個個是人精,更不用說他們這幾個排了號的貼身護(hù)衛(wèi)。怔愣回神也就跨進(jìn)殿門的三步距離,待他走到兩人面前幾步跪下施禮,臉上已經(jīng)沒了多余的表情。

  薛瑜話都不說,指了指遠(yuǎn)處案幾上的筆墨,十三會意,轉(zhuǎn)身取了呈過來,又把筆沾好了墨,遞到薛瑜手邊。

  薛瑜垂著眼寫字,筆力有些強(qiáng),把重錦練字的毛邊紙浸得透了,兩人的另一只手又握著,一兩點(diǎn)墨跡便暈在她衣袖上。

  起初他倒是沒發(fā)現(xiàn),迅速把要交代的事寫盡了,便要打發(fā)十三走人,卻見十三退了一步,行了個告罪的禮,上前牽起了兩人交疊的袖口。

  薛瑜順著他的動作往下看,卻見自己外袍鎖邊的繡紋一片斑駁,點(diǎn)點(diǎn)墨花遮蓋了原本的顏色,而重錦只著了水綠的一件舊裳,袖子也染得透了。

  他眉頭又皺起來,抬頭看了十三一眼,擺了擺空閑的手,還是把人趕出去了。

  甫一出殿門,十三就長吐了一口氣,代他看門的薛九連忙問:“怎么了?”

  他抿了抿嘴,沒說話,只是把手上的紙遞給了薛九。

  紙上也沒幾個字,薛九幾眼掃完,語氣有點(diǎn)不好:“就這樣把我們?nèi)踊厝?,他難道要宿在宮里?”

  十三這回笑不出來了,但又不能跟著薛九鬧騰,半晌憋出一句話來:“主子做事總是有道理的?!庇窒肫饎偛诺顑?nèi)兩個人相處的情形,加了一句:“何況依我看,殿下也沒有哪里不好?!?p>  薛九瞪著他,眼珠子差點(diǎn)沒從眼眶里掉出來:“哪里不好?哪里都不好!不管殿里的那是個什么玩意兒,我只知道她礙著主子宏圖了,這還不夠?”

  薛十三拿他沒辦法。薛九和他不一樣,幼時家里是有頭臉的門戶,后來中落了被薛瑜收到旗下。主子救了他的命,他眼里就只看得主子一個人,仗著多讀了幾年書,年紀(jì)又小,得理便不饒人。而薛瑜有時候也是刻意縱著他這張嘴,只要不過分,從不責(zé)罰。

  看薛九氣得眉頭都豎起來,好像是定要他認(rèn)了這話才甘心。薛十三怕他火氣上來沖撞的里面那位,胡亂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拉著人就走。依他家主子的寶貝勁兒,薛九要是真敢把人吵醒了,遭罪的肯定還是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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