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雨

　　就算是，偶爾會被一些自己從未經(jīng)歷、而難以理解的噩夢驚醒時，爭子都以為，那些夢境的片段是所謂的“天兆”。他真的從來未曾懷疑過自己的種族和出身，始終相信養(yǎng)父和師父覡仲所說的，自己是被托孤給了覡仲的戰(zhàn)死沙場的殷軍士兵之后。

　　殊不知，那些兵荒馬亂、血肉橫飛的記憶碎片，大都是他的土方祖先通過“基因”傳承給了自己的。

　　這，就好像是每個人類都普遍做過飛翔的夢、墜落的夢、關(guān)于死亡的夢……

　　也，仿佛是，我們龜族都做過由于翻殼而無助掙扎的夢，還有，爪握權(quán)杖、號令所有蝦兵蟹將，是一樣的。

　　任何物種，與生俱來的兩種并存的心態(tài)，就是對未知的向往，還有對未知的恐懼……

　　武丁王時期，西北東南邊境常年戰(zhàn)事不斷。爭子是隨軍卜官，回朝的日子往往是打了大勝仗之后的軍歇日。跟著快馬加鞭的捷報信使，隨后抵達。

　　這日，巫子大擺筵席，為爭子接風(fēng)洗塵。二人開懷暢飲，伶仃大醉，在酒桌邊睡著了，一直到了第二天的午后，才自然醒來，又對弈聊天到了后半夜……

　　在這九世之亂的政況背景下，他們彼此的深情厚誼，倒是真心令人羨慕不已啊！

　　——這是，我從冢宰那里聽到的感嘆。

　　巫館里，掌管我的卜官巫子，和他的幾位來自井方、虎方、人方、子方等友方國的學(xué)徒們交流之時，稱殷商三大特色：信史、飲酒、敬鬼神。

　　通俗點兒講，我的理解，大概就是：領(lǐng)導(dǎo)各個大酒肚，萬事拍板靠占卜。

　　別說王侯將相崇尚占卜了。就連什么時候為師弟爭子送行，巫子都要挑選一個所謂好日子的最吉時出門。

　　這，也可見，對于巫子而言，爭子一定是他心尖上最在乎的人了，甚至，可謂是，沒有“之一”啊。

　　前章提及，作為一塊質(zhì)地上乘、被南境方國進貢到殷都來的卜辭龜甲，我身上被問到最多的兩件事，除了“風(fēng)”，就是“雨”。

　　正如，殷人們相信的：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國泰民安……

　　雨，謂何？

　　水從天上聚，滴從云下落，即為雨。

　　然而，在我來到殷都之前，我完全不知道，在殷文字的世界里，一個“雨”字，居然可以多達十幾、二十幾種寫法！

　　天，我的殼呀！

　　三點水、六點水，最上面加不加“一”橫來表示天，中間有沒有“冂”、是否需要倒寫過來的“山”來表示云……似乎都是無足輕重的事情。

　　反正，它們這些字形，統(tǒng)統(tǒng)全都是“雨”。

　　巫子還說，曾經(jīng)真有一個版本的“雨”字，就是，倒“山”下面加上三條豎杠。

　　他肯定不知，三千年之后，在早期日版、韓版、臺版的動漫里，畫師用頭上三道豎線，來表達人物的郁悶壓抑、沉默無語、震驚尷尬之囧態(tài)，成為了一種約定俗成的慣例。這，可能和現(xiàn)實中常用倒豎起的食指、中指、無名指放在額頭附近，有異曲同工之妙。

　　或許，他們皆是從祖先們創(chuàng)造的那版三道杠“雨”字中，尋找到了傳情達意的象形式靈感吧？！

　　此外，我還在反思一件事：

　　如果，殷都盛行的占卜活動，是按照契刻在甲骨上的字數(shù)來計費，或者，按照卜官亦或巫師在占卜過程所需要的時間來打賞的話，想必，那些位高權(quán)重的君王輔臣、達官貴胄們，在命辭貞辭時，就不會語言匱乏到如此地步、還這么啰里吧嗦了吧？

　　就拿卜雨這件小事來說，問一句“雨否”、“何來”還不夠，總得再追上三兩句同結(jié)構(gòu)的“廢話”，才肯罷休。

　　比如，戊辰這天，被問：及今夕雨？弗及今夕雨？

　　這種哲思式的經(jīng)典難題，問得我一陣陣“腹甲”疼~~~

　　不過，聽說，兩千八百年之后，莎士比亞在《哈姆雷特》里也問過類似的“廢話”：To be， or not to be - that is the question（生存還是毀滅，是個問題）。

　　甚至，三千一百年之后，薛定諤和海森堡分別提出相關(guān)的量子不確定原理，也揭示出大致的哲學(xué)奧義。

　　那就是，在同一時間意義上，一種事物即將出現(xiàn)、或即將不出現(xiàn)的某種不確定狀態(tài)。

　　而，它們之間的差別，只是在不同領(lǐng)域載體上的多元化闡釋，而已。

　　漸漸地，我基本懂了：人類哲學(xué)，八成，就是一門說了等于沒說、不說又細思恐極的、充滿了各種系統(tǒng)性“廢話”的智慧藝術(shù)吧。

　　再如，癸卯這天，被問：其自西來雨？其自東來雨？其自北來雨？其自南來雨？

　　話說，無論是農(nóng)業(yè)的種植與收獲，還是戰(zhàn)爭的進退與駐守，抑或是婚孕生子、打獵祭祀、求醫(yī)尋藥……殷人們或已習(xí)慣，居家出門，先問問雨，總是沒錯的。

　　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巫子，他反復(fù)鐫刻著相同或相似的內(nèi)容，他不煩，我都替他煩了。

　　不過，當他占辭道：癸卯卜，測得明日西方雨轉(zhuǎn)陰，東方陰轉(zhuǎn)雨，北方晴，南方雨。隨后，不日，又因驗辭準確而獲得的成就感、喜形于色之時，再次將我捧在他的掌心里，我的甲殼完全可以感受到他發(fā)自心底的溫度。

　　迷惘，本就是人類對未知的本能，能夠有序思考，善于提出好問題，在尋覓答案過程中，領(lǐng)會天道自然。也許，這才是占卜在人類發(fā)展歷史過程中更為積極的意義吧。

　　想來，倒是我這只泥洼之龜，目光淺薄，此前只局限在了自己龜殼頂上那一片四面八方、卻十分狹隘的雨云之下了吧……

　　【本章附：】

　　春雨為何貴如油？

　　萬物生長，需要水。二十四節(jié)氣中有三個與降水有關(guān)：雨水、谷雨、小滿。

　　雨水，是第二個節(jié)氣，每年公歷2月18-20日，持續(xù)至3月4-5日。天氣變化不定，是全年寒潮最多的時節(jié)之一，忽冷忽熱，乍暖還寒，以小雨或毛毛雨為主。

　　谷雨，是春季最后一個節(jié)氣，每年公歷4月19-21日。即“雨生百谷”之意，秧苗初種，多雨宜生長。以“秦嶺-淮河”為界，南方多春雨，北方多春旱。

　　小滿，是夏季第二個節(jié)氣。每年公歷5月20-22日。一有“南方小滿，江河漸滿”之意，即到了黃梅時節(jié)，常有持續(xù)大范圍強降水。另有“北方小滿，籽粒灌漿”之意，即日照時間最長，但麥子還沒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