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隊為什么會在這里?鄉(xiāng)間小路能行軍嗎?軍隊通常會走大路吧。
待他們離那片黑影越來越近時,他明白了:那是一大幫農(nóng)民,和身邊的莊稼漢一樣的人,他們組成了浩浩蕩蕩、毫無紀律的混亂隊伍,從一個村莊挪動到另一個村莊,每經(jīng)過一個地區(qū),隊伍便壯大一些。他們的目的地是哪里?芒煥林不明白,因為他的出身,他當然無法明白。他只能感受到一種可怕的壓迫感和恐懼感,盡管他知道這些家伙是烏合之眾,但他本能地停止了腳步。
“他們要去哪?”
“可能是瓦索尼。”
“去那干什么?”
“搶面包?!?p> 莊稼漢是個誠實的人,他明白這些農(nóng)民要做什么,如果不是這位教士先生花錢雇了他,或許他也會加入那支隊伍。芒煥林付給他的錢能讓他買面包,它也就沒必要去搶了。他如實地把農(nóng)民隊伍的真相告訴了雇主,使對方感到毛骨悚然。
“俺說咱們現(xiàn)在就藏起來。”
“我同意?!?p> 他們兩個人藏到了路邊的林子里,在暗中靜靜觀看著這些可憐的人們拖著沉重蹣跚的步伐,充斥著可怕的呻吟聲緩緩而行。只要看到這樣的場景,一個人就能在瞬間明白何為饑餓。這個隊伍迫使兩個趕路的人等待了兩個小時,除了大隊伍,后面還有無數(shù)掉隊的人,芒煥林知道如果他此時出現(xiàn)在路上,一定會被這些饑餓的人扒個精光。他們再三確認沒有掉隊者后才重新回到了小路上,此時天色已晚,兩人加緊趕路。夜晚可能出現(xiàn)的盜匪可比那些農(nóng)民危險萬倍。天黑的時候,他們終于到達一處村莊。
“他們要去瓦索尼搶面包?”芒煥林在吃晚飯時再一次提問。
“沒錯?!?p> “可現(xiàn)在還沒到災年,只是旱了一點。只有一粒麥子都沒有的時候,他們才有理由去搶!”
“可國王要加稅?!?p> “又是加稅!這都是流言,加理九世只加了昂勒爾的稅,這是我在熱莫魯聽過的!”
“但在杜阿圖,人們都說國王要加稅,那樣俺們會餓死?!?p> “然而麥子還沒有收完,這幫刁民就跳出來要去搶了,這不就是土匪嗎?”
“就算割了也會是國王的,那俺們就不割?!?p> “真是愚蠢農(nóng)民的思維!請原諒我的憤怒,我是一位教士,不該在這里咒罵神主的羔羊??沈\的羔羊應該恭順!而不應該讓自己的腦袋被輕浮——這個狡猾的魔鬼給控制!他們現(xiàn)在不愿做神主恭順的羔羊了,他們選擇成為被魔鬼利用的暴民!他們跑去搶面包有什么意義?地里的糧食在收割前便荒廢了,他們搶到了面包,那被搶的人該怎么辦,他們就該活活被餓死嗎?他們也要去搶?那這個世界就該下地獄了!神主的教導被這些愚民忘到哪里去了?神主欣賞的是忍耐,而不是暴動!你們應該懺悔!但那群暴民是多么的愚蠢和不幸,他們?nèi)ネ咚髂崃?,瓦索尼會乖乖讓他們搶劫嗎?會有一場?zhàn)爭發(fā)生!要么城破之后開始搶劫,要么就是那些暴民陳尸荒野。神主會多么悲傷!這樣死去的人,在死前被魔鬼所蠱惑的人,都會被魔鬼帶走,帶到地獄去,神主又失去了一支生力軍,最終的戰(zhàn)爭我們該如何獲得勝利?好好想想吧,罪人們!瞧瞧那一點點輕浮會造成多么大的惡果?人間需要秩序,天國需要勇士,神主必勝!”
整個酒館的人都跪倒在地,向神主懺悔祈禱。芒煥林感到既憤怒又憂傷,于是來到酒館外面,望了望黑色的夜空。
“您的演講相當精彩?!币粋€沙啞低沉的聲音從他的背后傳來。
“您是誰?”
“尖頂風帽會的約伯路?!?p> 這是一個面容堅毅嚴肅,雙眼炯炯有神的大約三十歲的修士,臉龐由于苦行已有了皺紋,但他的靈魂卻似乎只有二十歲,充滿著沉穩(wěn)的活力。芒煥林第一眼就對這位修士產(chǎn)生了好感,雙手合十向?qū)Ψ交囟Y。
“請原諒剛剛的無禮,我親愛的兄弟。鄙人是讓納主教阿洛爾.灼.芒煥林?!?p> “哦,原來是讓納主教大人,鄙人曾路過您的教區(qū),據(jù)說您剛剛上任?”
“正是。只是由于近來的暴亂,行程受阻,已經(jīng)耽擱了時日,想必鄙人已給自己的教民造成了壞的印象?!?p> “您剛剛的演講會使神主原諒您。動亂,實乃人心中的輕浮所致?!?p> “剛才那是一時憤怒之言,不敢說正確。如果制止動亂才是關鍵,關于這點,鄙人就不明白了?!?p> “這原本該是國王的責任?!?p> “可如今是國王挑起了爭端?!?p> “那就更該他去管了。”
“的確如此?!?p> “這是國王存在的意義?!毙奘坑蒙硢〉纳ひ粽f,“蓋洛西索一世在位時便能阻止國內(nèi)的宗教戰(zhàn)爭。您難道不希望有那樣一位國王嗎?”
“但他背叛了教皇陛下。”
“那是另一碼事了,蓋洛西索一世已經(jīng)履行了他的主要責任。鄙人的意思是想表明,這樣一種有能力的國王的重要性?!?p> “鄙人明白了。教皇陛下也希望有那樣一位國王,至少不會被同盟擺布??煞ㄈ迨篮图永砭攀蓝疾缓细瘛!?p> “這真是燁文蘭和圣體教的危機啊?!?p> 芒煥林主教和約伯路修士輕松暢快地交談,并結為了朋友。兩人在次日分別,芒煥林要走完去讓納的最后一段路程,而約伯路修士要前往危險的珞芒,他們約定保持書信聯(lián)系。芒煥林已有很久沒有聽到樞機主教夏勞瓦的消息了,他請求約伯路修士幫他打聽一下,修士答應了。
三天后,一路歷經(jīng)艱辛的讓納主教終于到達了他的教區(qū),議事司鐸和當?shù)氐慕掏絺優(yōu)樗麥蕚淞艘粋€簡單的歡迎儀式。他借此發(fā)表了一篇就職演說,表達了他對履行這份職務的熱情,他自己的宗教思想,他未來打算為教區(qū)做些什么,以及和上次小酒館發(fā)言相似的對暴動行為的批評。他建設和領導這個教區(qū)的核心思想是虔信,履行職務的方式是嚴謹?shù)挠媱澓凸麛嗟穆鋵?。芒煥林要大干一場,完全發(fā)揮和展現(xiàn)他的才華和手段,他的第一個作為就是穩(wěn)定住了他的教區(qū)——人們因為新主教的熱情和實干而產(chǎn)生了希望和信心,于是紛紛回到家遠離那些危險的暴亂煽動者。教區(qū)在一夜之間回復了秩序,變得和過去一樣。在這個基礎上,我們的讓納主教大人便開始了他的改造計劃——他當然不指向想讓教區(qū)正常運轉而已,一個教區(qū)需要物質(zhì)的建設和思想的進步。
再讓我們看一看約伯路修士,他顯然是到不了珞芒了,此時燁文蘭島地區(qū)已經(jīng)寸步難行。那里同樣也出現(xiàn)了農(nóng)民大軍,他們紛紛涌進了大城市。珞芒的街壘促使農(nóng)民無法在城里搶劫,于是市民與農(nóng)民結成了盟友,他們把黎貝宮團團圍住,高喊著“要面包,減賦稅”的口號。然而昂勒爾就沒有那么幸運了,憤怒和饑餓的農(nóng)民沖進了城市,開啟了為期一周的搶劫活動,圣議同盟終于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農(nóng)民大軍占領了他們的基地市政廳。一切混亂的源頭就是圣議同盟,他們的表演、嫁禍、煽動造成了今日的一切,造成了自己的老窩被一幫“卑鄙無恥的乞丐”給“玷污”。他們終于意識到局勢已經(jīng)失控,超出他們計劃和預想的范圍,對國王的抗議已然轉變成了對富有階層的無差別攻擊,農(nóng)民大起義開始了。
圣議同盟決定鎮(zhèn)壓。他們的軍隊原本就在珞芒,放任那些農(nóng)民涌入首都并幸災樂禍。昂勒爾的動亂暫時令同盟的運轉癱瘓了,不久,這幫大人物便在相對安全的拉榮聚集,命令軍隊向農(nóng)民發(fā)動了攻擊。農(nóng)民在國家正規(guī)軍面前如同以卵擊石,一觸即潰,四散逃亡。如果同盟僅僅抓住幾個領頭人進行審判并殺一儆百,農(nóng)民的運動也就會慢慢減弱下去了,然而他們卻放縱軍隊對正在逃跑的可憐人進行追殺,結果是昂勒爾郊外尸橫遍野,血流成河。燁文蘭島地區(qū)的農(nóng)民活動平息了,但全國各地因屠殺而被激怒,紛紛發(fā)動起義。南方的糧食已經(jīng)割完,這就意味著這些新的造反者并不是一幫饑腸轆轆的人組成的烏合之眾,他們有面包,有首領,有組織,甚至還有一些地方貴族的支持。無論是國王還是圣議同盟,中央的政令都到不了地方,各地駐軍完全不知所措。在一些防守薄弱的地區(qū),軍隊甚至已經(jīng)被擊敗。此時中央孤立無援,國王依然被市民關在宮廷里,圣議同盟付出了巨大代價才把予爾坦的邊境部隊調(diào)了回來,和中央軍合為一股,向南方進發(fā)。在如今的局勢下也只能如此了。
市民們?nèi)匀徽碱I著珞芒,這是圣議同盟故意默許的,他們還想牽制著國王,市民中也有不少是同盟安插的陰謀分子和煽動者,因此他們對國王的掌控還十分牢固。市民們向國王提出了大量的要求,諸如減稅,提拔某人為最高法院法官,驅(qū)逐樞機主教夏勞瓦等等,但國王加理九世卻有著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倔強脾氣——他一個也不同意,就想把市民耗到精疲力竭。這就是他的弱點,如果此時此刻被圍困的是加理七世,早就要么逃跑,要么先妥協(xié)了,以后有的是機會來反攻。加理七世能夠忍辱負重,而加理九世在昂勒爾耀武揚威后就不懂得低頭了。這也就注定了他悲慘的結局。
1590年十二月十日,加理九世站在黎貝宮的陽臺上看見市民組成嚴整的陣列圍著宮殿的環(huán)形河繞了整整三圈,心生怒火,于是對著廣場橋邊的護衛(wèi)軍大吼,要求他們立刻整隊,布置靶子,要在那幫“愚蠢的土匪”面前展示一下王家的火繩槍陣列。護衛(wèi)隊的威儀確實使市民們心生畏懼,人們隔河觀望王軍的鳴槍儀式,也不由得心生贊嘆。然而就在加理九世心滿意足,洋洋自得之時,一名士兵在操作結構復雜的火槍時突然失誤,那發(fā)可怕的鉛彈隨著一聲爆響飛入人群,不幸擊中了一位看熱鬧的倒霉孕婦。人群立即從恐懼轉向暴怒,他們沖上橋梁,泅水過河,瞬間淹沒了國王的護衛(wèi)軍,涌入黎貝宮中。我們不知道那宏偉的建筑內(nèi)具體發(fā)生了什么,只聽說當時傳出了無數(shù)歇斯底里的慘叫——那大概是王室家人被人們撕成了碎片。這天中午十一時,加理九世那殘缺不全的尸體被人從陽臺丟了下來,這也正是他下令排列火槍陣的那個陽臺。加理九世致死還緊握著王冠,人們?yōu)榱吮砻魉慌錇橥酰淹豕趶钠涫种袏Z走,只能再將他的手指切斷。人們拿到了王冠,但要把它戴到誰的頭上呢?沒人敢接受它,于是王冠被留在了黎貝宮。下午,圣議同盟的軍隊進入珞芒,清除了街壘,面對王冠,他們也不知所措。但此時找出一位國王根本就不重要,大人物們還等待著南征大軍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