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50年12月30日,李存來到新世界的第一天。
他是被一發(fā)子彈送來的。
2021年的同一天,狗急跳墻的恐怖分子在山洞里詐降后掏出了槍,李存一個飛撲頂開了毫無防備的戰(zhàn)友,自己卻犧牲在大雪中這個陰暗的山洞里。
新的身體也叫李存,而且比他更倒霉。
在警局停尸房冰涼的不銹鋼柜子里醒來后,李存第一秒就聞到了火藥和血污的刺鼻氣息。
胸口在隱隱作痛,他蜷縮在幾乎貼到面門的狹小柜子里局促地翻動了一下,法醫(yī)在他腳踝上系的鈴鐺跟著叮鈴鈴一通亂響,他胡亂摸索了一把,一片漆黑中盡管看不見,但他已經摸到了皮夾克的前胸后背對穿了兩個眼兒,背后的破洞邊緣向外夸張地呲著一圈皮革的毛刺。
“步槍?!崩畲嫱ㄟ^前胸細小的槍眼迅速做出了判斷,只能是穿透力更強的步槍造成的。
“啊!”
頭頂一陣尖銳的刺痛感,還沒等李存反應過來,今生的所有記憶一股腦地洶涌沖刷進腦海。
今生的李存是一個黑幫底層打手,死不足惜。
他生前最后一個任務,是組長單獨安排他去嚇唬一個不老實的工程師,說是對方欠了黑幫一大筆錢沒還。
工程師叫什么來著?
噢對,石耀陽。
他去了,吊兒郎當地踏上了石家老舊筒子樓的樓梯。
但奇怪的是,門壓根就沒鎖,就這么虛掩著。
“姓石的!”他一腳踹開石家的門,罵罵咧咧地走了進去:“欠老子們的錢……”
眼前的一幕,讓他在目瞪口呆中生生把后半句話咽了回去,因為他看到的,是石耀陽整個人被捆成粽子一樣趴在地上,塞著一嘴抹布側過臉來驚恐地看著自己。
“個斑馬的,什么……”
“哎。”左手邊黑燈瞎火的餐廳有人叫了他一聲。
“砰!”
他才剛轉過身來,一發(fā)子彈精準地命中了胸口。
停尸柜是個好地方。
絕對的黑暗,絕對的安靜,全世界最適合獨自咀嚼記憶的地方。
何必急著爬出去呢?
李存知道自己暫時是安全的,于是安安心心在停尸柜里開始細細搜索今生死亡的每一個細節(jié),這很可能關系到他走出去后能活多久,由不得他不上心。
案發(fā)現場石家,進門是一道門關,石耀陽就趴在正前方客廳的沙發(fā)前面。
左手邊是廚房側墻,擋住了大半邊餐廳,兇手就站在餐廳漆黑的角落里。
但可惜的是他實在記不清黑暗中的人長什么模樣,只是在腦死亡前的一瞬間,視網膜上留下了一個模糊的人影圖像,但他像是早就知道李存要來一般,極其從容地穩(wěn)穩(wěn)開出了那一槍。
畫面一遍遍在腦海中放電影。
看不清,確實看不清,但李存又總感覺自己錯過了什么。
空氣里陰謀的味道,石耀陽驚恐的表情,躲藏在黑暗中的人影。
可哪怕所有的畫面全都咔嚓咔嚓地一幀一幀定格,李存也沒看到任何異?!床磺鍤⑹值哪槪思易屇憧辞辶瞬挪粚拍?。
毫無疑問,所謂的“嚇唬石耀陽”只不過是一個陷阱,一個讓自己必須死的陷阱。
想到這,停尸柜里的涼氣像是一條吐著芯子的毒蛇慢慢爬上李存的身體,腳底板開始毛毛刺刺地發(fā)癢,然后是褲子被徹底涼透后,腿碰到褲管都會瞬間炸起一片雞皮疙瘩,寒冷之蛇光滑的鱗片正在順著身體向胸口蜿蜒。
突然間,就在那絲涼氣像毒蛇的獠牙一樣扎到胸口時,原本若有若無的火藥氣味被迅速激發(fā)起來。
李存輕輕嗅了嗅,指尖揉搓著皮夾克胸口的彈孔。
就是這個小動作突然點醒了他。
靠!怎么把這個給忘了——
導致原主人死亡的胸前彈孔,只有一個指尖大小,此時正讓陰冷的空氣平靜地抵達胸腔。
是五三式步騎槍。
停尸柜里咣當一聲,李存重重錘了鋼板一拳,今生的記憶沖刷進腦海后,他想起來了,五三式步騎槍,是新世界警方的制式裝備。
于是一個謎團被解開。
可與之相伴的是,一個更大的謎團出現了:
難道那個黑暗中的殺手……
是警察?!
帶著巨大的疑惑,李存不敢再在停尸房多留了,如果真是警察殺了自己,那警局停尸房對他而言恐怕就是全天下最危險的地方了了。
李存緩緩蹬開停尸柜,剛要出門時猛然想到了什么,再次看向背后這一摞摞陰冷的金屬棺材。
差點忘了石耀陽。
他的尸體也在這。
李存對著標識牌找到柜子,輕輕拉開柜門。
柜子里石耀陽的尸體死于胸口的致命刀傷,刀刃全部貫入,就連爛繃帶纏繞而成的刀柄也捅進去了一部分,可見殺他的人有多用力,更有多狠心。
這就有意思了,李存把石耀陽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全都摸索了一遍,終于確定了一件事:
石耀陽身上并沒有槍傷。
可兇手明明有槍,干嘛要用刀?
要知道,用刀捅刺一個活人讓他流血而亡時,那雙臨死前瞪著著你的眼睛所帶來的負罪感,起碼是一槍打死他的一百倍。
那兇手為什么要這么做?
李存唯一能想到的解釋,就是兇手費盡周章的目的,是要把罪名嫁禍給自己。
也就是說,兇手未必是警察,反倒大概率是在冒充警察的身份,比如……
李存檢查完尸體不敢多想,煩悶地把石耀陽滿胳膊汗毛的涼手重重一扔。
可還沒等他轉身就聽到一聲:
嘎棱棱棱棱。
一個金屬小物件從石耀陽的手上滑落,在不銹鋼的停尸柜里滾出一溜聲響。
戒指。
撒手時剮蹭到了石耀陽的手,一枚戒指閃著金光從他左手食指掉落。
李存的注意力立刻集中在閃亮的戒指上。
婚戒?
不可能??词栠@模樣,結婚得是不少年了吧,按理說戒指早該卡死在肉里了,怎么可能一蹭就掉下來。
除非……
沒錯,除非這枚戒指他經常反復地摘下戴上摘下戴上。
李存拿起戒指仔細打量,一枚極其普通的金制寬面素戒,內圈刻著一句話,大概是紀念忘妻之類的。
但幾乎就是拿起戒指的一瞬間,李存就發(fā)現了異樣:
戒指內圈有兩道切割一般的細微縫隙,縫隙間距很小,把戒指側翻,縫隙延續(xù)到邊緣,呈現出“凹”字形。
竟然是導軌的模樣。
李存試著用力推了一下縫隙之間的細塊,果然,內圈戒面沿著導軌被推開了一個窄窄的環(huán)狀窗口,一根扁平的金屬線頭露了出來。
輕輕一拉,線頭很短,立刻帶出一張薄到極點的弧形金屬片,上面密密麻麻排著一大堆小點般的戳痕,李存湊近了用力看,但不管他再怎么用力,這些點點也太小了根本看不清。
但李存能確定一件事:
這些小點,是文字!
停尸房里冷氣在彌漫,李存的心中卻像有一團火焰在燃燒,因為這張薄如蟬翼的金屬片,讓他在一瞬間把所有線索都串聯了起來。
顯然,金屬片微雕文字里隱藏的秘密,就是石耀陽非死不可的原因。
但對方為了隱藏身份,于是叫不知情的黑幫打手李存以“嚇唬石耀陽”的名義去他家,當然什么名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他這么一只替罪羊。
想到這里李存突然一驚。
“靠!壞了。”
對方即便不是警察,那也至少是在警方有人,否則這個瞞天過海之計會牽扯太多人,那么秘密就將不再是秘密,這是費盡心機的對方絕對不能接受的。
順著推導下來,對方費這么大工夫設局,肯定是為了這張金屬片,只不過白天現場人多眼雜,對方不好下手罷了。
“我說怎么到現在了還沒尸檢,讓老子又活一回呢!”
也就是說,對方白天沒找到機會,那今晚就一定會混進停尸房檢查石耀陽的尸體。
李存一秒都不敢多待了,塞好金屬片揣著戒指,火燒眉毛一般焦躁又迅速地從停尸房躥了出去。
他急切地想知道金屬片上到底刻著什么秘密。
因為她現在的處境兇險至極,不管他拿沒拿戒指,只要自己的尸體不見了,對方就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找到他的下落;更何況他拿走了戒指,幾乎擺明了是告訴對方,戒指是被我拿走的,那對方更要追殺他、更要找到這枚戒指。
怎么都是死,還不如拿走戒指呢。
對醒來后一無所有的李存而言,這枚戒指,很可能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籌碼。
從圍墻翻出去后,李存踏上了一輛叮叮當當的蒸汽公交車。
他猜不到具體時間,但他能猜到的是:
自己走后,停尸房里清冷冰涼的光線下某個陰暗的身影拉開自己的柜子后,那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
已經離開警局的李存只猜對了一半。
事實上,他溜出去后不久,的的確確有一個高大的身影在門口左顧右盼一陣后進入了停尸房。
但他先拉開的是石耀陽的停尸柜。
然后。
目光緊緊鎖定在石耀陽空蕩蕩的左手無名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