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話 念力助長
“我總是會夢到那天發(fā)生的事。”
布里奧尼低著頭，像一支即將燒完的蠟燭，或者一棵馬上要徹底枯萎的小樹，在被風(fēng)吹著，不停顫抖：“突然之間，警報聲就想起來了。地面像颶風(fēng)里的海面一樣，把我的車掀翻了。等我從車里爬出來的時候，周圍的房子已經(jīng)全部垮了。一開始我還以為是地震……我看到路邊有個小孩，就大聲喊，讓他到路中間來，離房子遠一點?？杀暽w過了我的聲音，我就那么眼睜睜看著一個小孩，在我眼前被塌掉的房子砸死了。后來我才知道，那不光是爆炸聲……還有白狼的吼聲。跟我一起的年輕人，是新郎的弟弟，他從那天早上就一直待在我身邊，監(jiān)督我趕制婚服。他可冷靜多了，雖然也受了傷，但還是把我背到了不遠處的公園。就是七點區(qū)內(nèi)環(huán)和中環(huán)之間的那個小公園，那邊比較空曠，還有避難所。他還沒忘記把他哥哥和嫂子的婚服帶著……”
布里奧尼深吸一口氣，穩(wěn)住語氣，繼續(xù)說：“‘請幫我保管好婚服’，他只跟我說了這一句話，就把婚服塞給我跑開了。我被人推著往避難所走，只有幾十米遠，可我卻像走完了整個中軸大道那么漫長。就快到了，就快到了，我聽到有人這么說，然后……有一道光，那道光太耀眼了，我還以為看到了太陽。所有人都停下了，我看不到，但能感覺到，他們都停下了，連哭得最響的嬰兒都閉上了嘴。我們就站在那兒，擠在避難所門口，看著那個太陽越來越近……后來有人跟我說，那是白狼吐出來的妖氣炮彈。我不懂那是什么，但我知道那有多可怕，因為我看到了，那就是太陽。還發(fā)著尖銳的聲音，到現(xiàn)在我的耳朵還時常聽到那種聲音，差不多就是幾萬個人同時在你耳邊尖叫。我還看到……看到了白狼……”
他的聲音終究還是顫抖了起來。
“就算只有一瞬間，就算隔著整整四公里，就算已經(jīng)過了這么多年，我還是忘不掉，那頭站在火海里的怪獸……她跟天一樣高，不，比天還高，眼睛紅得發(fā)紫……正瞪著我……”
聽著布里奧尼的話，希羅也在跟著顫抖。
在希羅眼前，確切地說是在腦海里，布里奧尼描述的畫面正在一點一點浮現(xiàn)出來。白狼的身影被火光投射到了濃煙構(gòu)成的幕布上，仿佛一頭高達數(shù)百米的巨狼，正在壓下來。
要不是坐在椅子上，希羅已經(jīng)要向后退卻了。
白狼在看著他緩緩逼近，他驚恐的臉就映在那雙碩大的紫紅色眼睛里，隨時都會被漆黑的仿佛無底深淵的瞳孔吞下去。
突然，黑刀不知從哪落下來，插在了希羅腳邊。
一個聲音在對希羅說：“你只能靠自己去拯救?！?p> 希羅下意識地握住黑刀，終于回過神來。他感覺到，黑刀在低鳴。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來的。”布里奧尼看到希羅臉色慘白，便放緩了語速，好讓自己說的話聽起來能稍微不那么駭人，“我只記得那個太陽在我背后爆炸了，火光吞噬了一切……等我醒來，已經(jīng)是第二天了。是警衛(wèi)官把我從廢墟里挖出來的，我周圍堆滿了尸體。老人，孩子，男人，女人，死了的，活著的，沒有一個是完整的。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活下來的。我想幫警衛(wèi)官救人，才發(fā)現(xiàn)整個七點中環(huán)區(qū)，就只剩一個大坑了。沒有房子，沒有街道，連尸體都沒有。就只有一個大坑……”
布里奧尼咽了口唾沫，忍住淚水看著希羅說道：“后來，我聽人說是一個半妖小鬼拖住了她，給王上爭取了時間。我還聽說，那個半妖小鬼叫希羅，是遠水街的一個孤兒……我一直想親手為你縫制一件衣服，哪怕不能親手交給你也好。結(jié)果等我把裁縫鋪修整好，才知道新建成的孤兒院已經(jīng)不再接受捐贈了，我又沒趕上。要是不修整店鋪，先開始做衣服就好了。這十幾年，我一直被這個想法折磨著。所以，能在退休之前，為你做一次衣服，真是太榮幸了。至少在這件事上，我沒留下遺憾。不像那些婚服，我只能從廢墟里把它們刨出來，但已經(jīng)永遠沒法看到新郎新娘穿上它們的樣子了……”
“他們叫什么名字？”一直一言不發(fā)默默聽著的水月，突然問道，“新郎和新娘，他們叫什么名字？”
“新郎是圖森·奧利弗，新娘是尚·奈薇兒。他們都是德雷克學(xué)院音樂系的畢業(yè)生，本該成為音樂家的。說到這個……”布里奧尼低下頭，咬著指甲，似乎回憶起了什么。
大概半分鐘后，他才下定決心，繼續(xù)開口說道：“其實在七點中環(huán)區(qū)開始重建之后，我去本該是小禮堂的位置祭奠過他們。那天晚上，我大概是喝多了，竟然聽到有人在演奏樂曲，可周圍除了我，就只有若隱若現(xiàn)的人影，在夜色里飄蕩……我想，說不定是他們還在等我，等我把婚服給他們送去……”
布里奧尼正說著，老沃特推開木門回來了。他看了看希羅和水月的表情，嘆著氣說：“你是不是說得太多了，布里奧尼？”
“不多?！彼?lián)u著頭，把眼角的淚水擦掉，含糊不清地對老沃特說，“我想知道，每一個人我都想知道。至少，我該像父親那樣記得他們的名字……”
老沃特沒說什么，只是放下大圓桶，走回到桌前，給水月和希羅的杯子里添上了熱茶。
悠長的鐘聲從南邊傳來，已經(jīng)六點了。
“我該告辭了。”布里奧尼站起來，拿起帽子放到胸前鞠躬說，“向您致敬，公主殿下。還有您，希羅先生，謝謝您曾保護了大家。能為你們二位做衣服，我榮幸之至。”
水月也站起來，略微向布里奧尼點頭致意：“有機會的話，我會去拜訪您的，布里奧尼先生?！?p> 希羅卻坐著沒有動，失神地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么。
見他這副樣子，布里奧尼有些擔(dān)心地看向老沃特，但老沃特只是點點頭，小聲說了句“放心吧”。
布里奧尼走后，老沃特坐下來，對水月說：“你們該去見先知大人了?！?p> “沃特先生?！彼麓怪济?，看著門口問，“布里奧尼先生說的人影和演奏樂曲的聲音……是怨靈嗎？”
“是的。”老沃特看著墻上鐘表內(nèi)，正一下一下跳過7點刻度的秒針說，“那段時間，宿城里有很多怨靈，感染了很多人，根本沒法正常重建，王上只好請來有名的解怨人消解怨靈。結(jié)果，那位解怨人只消解掉九成怨靈，就被受到怨靈感染的人殺掉了。王上不得已，只能用某種手段，把那些怨靈都封印了起來?！?p> 水月低下頭，思考了一陣，對希羅說：“我去找父親問問，你在庭院里等我?！?p> 她有些擔(dān)心希羅的狀態(tài)，但還是狠下心離開了。
“水桶已經(jīng)填滿了?！崩衔痔貙οＡ_說。
希羅沒有立刻回應(yīng)，過了一會兒才抬起頭，無助地看著老沃特問：“沃特先生，我真的保護了大家嗎？”
“嗯。只要是知道那天發(fā)生了什么的人，都這么認為?！?p> “那我為什么，沒有保護好當(dāng)時在孤兒院的孩子們，還有那位‘媽媽’。為什么他們都死了？”希羅突然對腰間的黑刀感到厭煩，甩開握著刀柄的左手，又失神的看了看自己的右手。
在他眼里，自己的手上沾滿了鮮血。
“您肯定知道的，對吧？”希羅用低落的語氣逼問道，“您明明知道讓我失去記憶的不是念力枷鎖，卻沒有否認。還故意暗示我，恢復(fù)記憶對我有很大的壞處，跟赫斯特里教授的反應(yīng)一樣……您到底還知道什么？”
“其實，大家都一直在關(guān)注著你，希羅。每一個知道你的人，都在關(guān)注著你。有關(guān)你的消息，總是會不經(jīng)意的傳到我耳中。你失憶的事，其實我早就聽說過，大家也都保持著默契，不會跟你說起那天的事?？晌乙驗槟茏屇阕霾伤颂?，只顧贊嘆你是個英雄，忘了你并不想做那個英雄，把你曾經(jīng)對抗白狼的事兒說了出來……”
老沃特嘆了口氣，緩緩問道：“希羅啊，你知道念力助長嗎？”
希羅搖了搖頭。
“你失憶的原因，并不是完全跟念力枷鎖沒有關(guān)系的?！崩衔痔啬托牡亟忉屨f，“念力枷鎖這種注入型，或者說是侵入型的念力術(shù)式，為了保護自身，通常都會附帶念力屏障，這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知道了。但你還應(yīng)該知道，產(chǎn)生念力屏障這種力量的基礎(chǔ)，是一條源于‘保護’的念力引言。這聽起來很矛盾，在限制你的同時又保護你，但是仔細想想，是不是只有先保證你的存在才能限制你？本來，通過念力引言產(chǎn)生念力，就是一個理解矛盾的過程，你會想明白的。”
老沃特聽了一下，好讓希羅有時間思考，接著繼續(xù)說道：“總之，這條‘保護’的引言，最后會延伸作用到背負念力枷鎖的你身上。要保護好一個人，最有效的方法是什么？是讓他學(xué)會保護自己，讓他變得強大。這就是念力助長。王上的念力已經(jīng)登峰造極，即使只從他給予你的念力枷鎖里，得到一絲微小的助長，也足夠讓你自身的念力變得比一般人強大得多。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你跟公主殿下一樣，都是念力天才。你只花了幾小時，就能用念力控制氣在體內(nèi)流動，也是因為這個?！?p> “這跟我失去記憶有什么關(guān)系？”
“當(dāng)然有關(guān)系。因為念力助長，你的每一個念頭，都有可能在你沒意識到的情況下，發(fā)展成念力。特別是，那些非常強烈的念頭。”
希羅明白了，老沃特的意思跟他之前的猜測一樣。是他自己讓自己忘掉了那段記憶，原因也很簡單……
因為那段記憶是無法承受的。
所以他才會在觸碰到人偶開關(guān)時退縮。
“這沒什么可恥的，希羅。”老沃特看出希羅已經(jīng)想明白了這件事，安慰說，“我們在面臨困境時，本能地都會逃避。不好的回憶也是一樣的?！?p> “那……為什么您又改變了想法，讓布里奧尼先生告訴我那些？”
“我說了，大家都在關(guān)注著你，消息又傳得很快，我猜，有很多人已經(jīng)知道了，那個救過大家的半妖小鬼，成為了采水人?！崩衔痔匦χf，“今天你背著采水人的水桶出去時，應(yīng)該感覺到了吧？”
希羅點了點頭。確實如此，特別是在深水街。雖然大部分人都跟凱德·克拉克先生一樣，聽到他的名字才做出反應(yīng)，但喬治·德沃爾先生卻只看到大圓桶就叫出了他的名字?；貋頃r，駕駛蒸汽游船的人也明顯認識他。
“我聽布里奧尼說，他去采購布料時，有人告訴他，你跟一個叫克萊·達爾文的年輕警衛(wèi)官，一起去深水街找過喬治·德沃爾先生，還問了些復(fù)活死者的話?！崩衔痔貒@著氣說，“我想，你大概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像你說的那樣，能承受那段記憶了。但我又不想讓你產(chǎn)生錯誤的念頭，所以，我才讓他告訴你，跟那場婚禮有關(guān)的事?！?p> “這么說……”希羅瞪大眼睛，目光顫抖地問，“我……失去的，讓我感到心里缺了一塊的……”
“嗯，確實是那位叫塔茲·達爾文的女士。但更具體的我就不知道了，他們都說，你要是想起來會崩潰的。”老沃特看著希羅，認真的問，“希羅，你會崩潰嗎？”
“我……不知道?！毕Ａ_低下頭，“光是試圖回憶她的樣子，我就已經(jīng)站不穩(wěn)了?！?p> “可你必須得站穩(wěn)。”老沃特有些無奈地說，“其實，還有一件事我沒有對你說實話。不過你也該看出來了……污垢，并不像我說得那么無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