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寂靜的夜晚,沒有風(fēng)。
街道兩旁是延伸不斷的梧桐樹,以及每隔一段便會出現(xiàn)的路燈,枝葉透過昏黃的燈光在地面投上斑駁的影子,其中夾雜著一些模糊的小黑影在飛快地旋轉(zhuǎn),像是顯微鏡下游動的細(xì)胞。那是圍繞在路燈紛飛不止的飛蟲,它們喜歡光亮,卻只出現(xiàn)在黑夜里。
一條纖弱的身影忽然出現(xiàn)在這條沒有人街道上,她手里拎著一個手提包,長長的黑發(fā)在路燈下散發(fā)著柔亮的光澤,她走得很慢,像是隨時會停下來一般。
所以不久之后,她毫無懸念地停了下來。像一尊雕像,她就那么一動不動地站著。
忽然,纖弱的身影軟倒下來。一聲悶響傳出,枝葉隨著突如其來的夜風(fēng)輕輕搖晃著身軀。
月光灑在她仰面躺倒的身影上,蒼白著臉。接著,她感覺到了一絲寒冷,她看到天空開始紛紛落下白色的雪花,越來越多。
記憶里從來沒有下過這么大的雪,只是一瞬間,她被包裹在雪花里,全身已經(jīng)被凍僵,周圍只剩下了白色,吞噬掉一切的白色……
2
日升月落,陽光漸漸驅(qū)散了黑暗,世界又恢復(fù)了白晝,預(yù)示著新的一天的到來。
可是即便是正午的陽光也有照射不到的地方,那里仍然是一成不變的黑暗,因為有那么多高大的存在,陽光又怎么能透過它們看到它們身軀下的角落。偉大的無所不能的陽光又怎么會知道它并非那么博愛,它只是看到了高大的存在在它的光輝下茁壯成長,它驕傲的自認(rèn)為自己毫不愧對于萬物對它的敬仰??墒?,它又怎么能看到真實的自己,它不過是這世上最可笑的笑話。
當(dāng)莫穎從睡夢中醒來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又在沙發(fā)上睡了一晚。
她抬起頭看到墻上的時鐘指著七點(diǎn)五十二分,上班時間是八點(diǎn)整。短暫的震驚后,她平靜了下來,反正注定要遲到了,著急也改變不了什么了。
洗漱一番后,莫穎離開家。她擠入擁擠不堪的公交車,她不明白為什么這個時候公交車還是那么擠,平時上班的時候是上班點(diǎn)人多可以理解,本以為這時怎么也少了一些,可結(jié)果竟然差不多的,難道大家都趕上遲到了。
莫穎下了公交車又鉆進(jìn)了地鐵,當(dāng)她到達(dá)工作地點(diǎn)時,九點(diǎn)十分,整整遲到了七十分鐘。
雖然心里很著急,但莫穎并沒有在行動上表現(xiàn)出來,她只是以正常的速度走進(jìn)位于九層的公司辦公地點(diǎn)。
當(dāng)她路過公司前臺時,她感受到一道目光朝她射來,這是之前不曾有過的,她下意識的抬起頭。
眼前一個長的很漂亮的女孩正朝她望過來,她化著很精致的妝,看上去只有二十歲的樣子,她微笑著,眼神卻帶著詢問。
莫穎稍微有點(diǎn)奇怪,這個女孩之前并沒有見過,想來應(yīng)該是剛來的新人吧。她朝女孩點(diǎn)了點(diǎn)頭,算是打過了招呼,然后快速朝自己的位置走去。
剛走了兩步,身后響起了女孩的聲音,“對不起,請問你是找人嗎?我們需要先在這里登記的?!?p> 莫穎停下了腳步,她轉(zhuǎn)過身說:“我叫莫穎,是這里的職員?!闭f完后,她本準(zhǔn)備繼續(xù)往里走,可是女孩驚愕的表情讓她停了下來。
“你叫莫穎?”女孩瞪大了原本就很大的雙眼,這在莫穎看來卻有些猙獰,仿佛那雙黑色的眼珠隨時會迸裂出來。
“你也在這兒上班?”女孩似乎很難相信,她翻開手邊的一本資料夾,一張一張的翻看著,“可是我們這只有一個莫穎,麻煩你把名字寫在這里。”
莫穎照做了,可是心里卻有些不安,什么叫做只有一個莫穎?明明就只有她這一個莫穎,有必要奇怪嗎?還是說女孩是新來的,所以不清楚,“你剛過來,可能不大認(rèn)識我?!?p> 女孩聞言猛地抬起頭,嘴唇半張著,像是要說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口,只是眼中的驚訝與慌亂顯露無疑。莫穎有些不明白,為什么眼前的女孩會是這種表情,就好像大白天撞見了鬼。
不過很快,女孩便鎮(zhèn)定了下來,雖然臉色仍然不太好,但是她似乎找到了一個足以讓自己理解并接受眼前異常的合理的解釋,女孩將手中的資料推到莫穎面前,“你看一下,我們這里確實有一名叫莫穎的員工……”女孩顯然欲言又止,她抬頭緊盯著莫穎,而莫穎這時正專注地看著資料,“沒錯,這就是我……
資料上無非是一些個人信息,工作經(jīng)歷之類。莫穎說完抬起頭,正好看到女孩微微一笑,“你看一下照片?!?p> 莫穎忽然有些煩躁起來,從早上起床,今天就很不順,再加上內(nèi)心莫名的一絲異樣,她有種空虛感,不真實感。她抬手摁了摁額頭,眼睛朝資料右上角看去,她毫不懷疑那會是自己的照片,而這時順著女孩的話去看不過是想早點(diǎn)結(jié)束,她想回到位置上休息一會兒。
但事情往往像是上天故意安排的小游戲,朝著我們預(yù)想相反的方向發(fā)展。當(dāng)莫穎的目光觸到那張陌生的照片時,她有種眩暈的感覺。
耳邊響著女孩的話語,“小姐,我想你一定是弄錯了,或許你走錯了樓層,或是你走錯了公司,我們這里只有一個莫穎,你看她就在那邊。”女孩指向了里邊一個穿白色衣服的女孩,“她在我們這工作三年了,我也有一年多了,可是我從來沒有見過你……”
“怎么回事?”這時從里邊走出來一位三十來歲的女人,她對著前臺的女孩問著,然后又疑惑的看了看莫穎。前臺的女孩也看向木然站立的莫穎,“她……”她似乎不知道該怎么說這件看似荒謬的事。
莫穎看到身邊剛過來的女人,眼神忽然一亮,“李姐,她怎么說我不在這上班,我是莫穎啊,那個照片是不是貼錯了……”
那個被她叫做李姐的女人這才仔細(xì)打量著莫穎,可是眼中除了陌生還是陌生,“這位小姐,我不認(rèn)識你,我們這里只有一個莫穎,是她呀!”
莫穎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那是一個對于自己來說,絕對陌生的人,可是他們都說她是莫穎,連一向?qū)ψ约哼€不錯的李姐也說她才是莫穎,到底怎么回事?是哪里出了錯?
她在這里工作了三年,怎么可能走錯,她認(rèn)得李姐,甚至知道她的老公叫王德斌,她的女兒今年三歲了,還有那張資料上的一切也都是自己……
莫穎沖到前臺將那張資料撕下來拿到李姐面前,“這是我,我是莫穎沒錯,為什么你說不認(rèn)識我?”
李姐似乎有些無奈,不過現(xiàn)在這個競爭的社會,像她這樣的人倒也不少,所以她多半認(rèn)為莫穎最近或許精神有些不是很正常,但愿只是暫時的吧!她好心的看了莫穎一眼,對前臺女孩說:“一會再有什么情況先報警吧?!比缓蟪镞呑呷?。
在前臺女孩報警之前,莫穎走出了公司。
3
莫穎漫無目的的地走著,她忽然覺得很想笑,剛才那種惶恐的感覺不再,并不是他們不認(rèn)識她了,也不是有了另一個莫穎,更不是自己走錯了,她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在她面前演的一出戲,目的無非是想讓自己走人。她嘴角上揚(yáng),默默地笑著。
莫穎不是一個很容易表達(dá)自己內(nèi)心情緒的人,她從小就學(xué)會了忍耐,高興的時候很少會放聲大笑,痛苦的時候也不會嚎啕大哭。其實她自己知道那不過是她的偽裝,曾經(jīng)有人說過她是一個虛偽的人,可是那時的她并不這么覺得。直到多年后,她才認(rèn)識到當(dāng)時的那個人說的有多么精辟。沒錯,她是虛偽的,和人相處時她盡量表現(xiàn)的溫和;工作中也很少強(qiáng)出頭,即使不同意對方她也會很委婉的說出自己的想法,或是干脆不說;生活中,她更是忍受著一切,她讓自己始終保持平和,她不敢放肆,哪怕是高興,她不敢痛哭,哪怕再悲傷。她不愿讓別人看到她的內(nèi)心,她甚至害怕被別人看穿。
所以她學(xué)會了自我安慰,無論別人給予她多么大的災(zāi)難,她都會很好的找到借口,替別人,也替自己。
她明白了人走茶涼的真意,只有切身的體會才來得更真切啊!
總之,他們終于還是忍不住讓她走了,只是用這種方式,或許是因為自己畢竟在這里努力了三年,還是值得他們費(fèi)一番周折演這一出戲吧。
雖然安慰著自己,可是因為失業(yè),內(nèi)心的空虛感還是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直到她看見一個背影,思想才被拉回到現(xiàn)實中來。
那個人穿著一身白色的連衣裙,記得自己考上大學(xué)時,母親給自己買過一件一模一樣的,她高興的舍不得穿,好幾年過去了那個裙子還如新的一樣放在柜子里,除了裙子的右肩上有一個縫補(bǔ)的印跡,那是自己第一次穿上時不小心刮壞的,所以那之后她都很小心的保存著。
那個背影停在了斑馬線前,她也停了下來,她聽到自己快速的心跳聲,她看到那個背影的右肩上有縫補(bǔ)的痕跡,她幾乎要停止心跳了,她不相信這世上有這么巧的事,強(qiáng)烈的不安和異樣將她包圍,她緊盯著那個痕跡,臉色蒼白的沒有一絲血色。
突然,眼前一輛公交車奔馳而過,那輛車的車身很是干凈平滑,透過明亮的車窗,莫穎看到了令人震驚的一幕。
她分明看到那個穿白色連衣裙的人正對著車窗朝自己甜甜的笑著,她長得和自己一模一樣,而自己的臉卻模糊一片,像一只沒有眼睛、鼻子、嘴巴的怪物,丑陋而怪異。
莫穎感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她慌不擇路地向前沖去,也不管擋在前面的有什么,她只想逃離這里。
她從來沒有像這樣幾乎失去理智,即使只是表面看來。
當(dāng)莫穎坐在屋里沙發(fā)上的時候,她的身體還在不停地顫抖,額頭上滲出了一層細(xì)密的汗珠,嘴唇已經(jīng)被咬地慘白。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逃了回來,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場噩夢,那么不真實。唯有那張笑臉,清澈甜美的笑容,雖然是自己的面容,可是自己怎么會有那樣的笑容?那一定不是自己,絕對不是!還有那張怪物的臉,為什么自己的臉變成了怪物的臉?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自己?或者兩個都不是……
莫穎躺倒在沙發(fā)上,很快就睡著了,今天發(fā)生了太多不可思議的事,她累了,需要休息一下。4
這天早上,莫穎起得很早,她努力讓自己不去想昨天的事,她不想讓自己一直陷入低沉的情緒里,畢竟沒有了工作,她必須振作起來。
她來到人才市場,也許是太久沒有到過這種地方了吧,她只覺得除了人頭還是人頭,晃得人頭發(fā)暈,莫穎投了幾份簡歷,快速離開了那里。
忽然看到那么多人,莫穎心里有點(diǎn)發(fā)悚。她原本以為再也不會來這種地方,誰知道人算不如天算,這世上恐怕沒有什么是絕對的吧。
她摸出手機(jī),忽然看到那個名字,她一陣失神,然后又放回了兜里。那個他已經(jīng)離開了她,現(xiàn)在找他似乎只是一個不那么好笑的笑話了。
莫穎不是喜歡找別人幫忙的人,除了實在解決不了,因為她也很少有什么大的煩惱,用小敏的話來說就是,她的生活像是一條游蕩在小河塘里的小舟,風(fēng)平浪靜的近乎一帆風(fēng)順。
是嗎?莫穎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她不知道自己的生活在別人眼中是這樣的,她幾乎也要這樣認(rèn)為,可是為什么有時候,她的內(nèi)心明明是很痛很痛的,可是卻沒有人看得到呢,也許自己都忘記了,相信了自己的偽裝,催眠似的以為自己很開心,自己過的很好。
即使是他,他又明白自己嗎?
她不知道他是否已經(jīng)有了另一個她,或是早在分手前就有了,可是現(xiàn)在就算知道了,又能改變什么呢?只會讓自己變得更可憐不是嗎?
莫穎慢慢走著,直到來到荔園。這是一個公園,之前莫穎和他常來。
她搖了搖頭,卻還是走了進(jìn)去。該放手的總該放手,該忘記的總要盡量不要記起,自己又何必和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過不去呢!
其實莫穎覺得自己并不是一個固執(zhí)的人,她可以接受很多,包括不幸。
琳琳曾經(jīng)說過,她這樣好是好,不會讓痛苦延續(xù)太長的時間,可是卻有一個致命的缺點(diǎn),這樣的她很難抓住自己的幸福,因為她不會去糾纏,不會去爭取。在外人看來就像是什么都不在乎一樣,包括感情。
是啊,當(dāng)初的他提出分手時,自己幾乎沒有挽留,可是腦子里卻在想,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讓他不能忍受的事,是自己不夠溫柔體貼,是不是自己太無趣,是不是自己的家庭不能被接受,是不是……
當(dāng)她抬頭時,他卻已經(jīng)走了,她甚至沒有開口問為什么,或者她本來也沒有打算問,只是想聽他的理由。她記得當(dāng)時他走出去不遠(yuǎn),忽然停了下來,轉(zhuǎn)過身對她說,希望你以后能夠找到一個足以讓你信賴,放下偽裝的人,你沒有那么堅強(qiáng)。
她記得當(dāng)時的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流下了眼淚,可是他轉(zhuǎn)身離開了,他沒有看到。
原來,他是懂她的,可是他不知道,甚至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她就是不能露出內(nèi)心的真實。
莫穎一路走到荔園里的小湖邊,她本想找個座椅好好想想以后,卻忍不住停下了腳步,渾身更是不由自主的開始抖動。
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是一個位于湖邊垂柳下的長椅,雖然是冬季,垂柳上沒有嫩綠的枝葉迎風(fēng)飄蕩,但暖陽下,那一對依偎在一起的背影,足以散發(fā)出連綿不斷令人驚羨的甜蜜幸福。
只是那個熟悉的背影,她又怎么會忘記,四年的時間,足以讓她記得,足以讓她記在心里,刻在腦里,深入骨髓。
她就那么盯著那個背影,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他們從椅子上起身,直到他們漸漸朝她走過來,直到他們即將與她擦肩而過。然后,她忽然對著那個曾經(jīng)陪在自己身邊現(xiàn)在卻摟著另一個人的男人說:“你現(xiàn)在快樂嗎?”
她至始至終沒有看一眼那個女人,她只是緊盯著他。
男人聞言停下了腳步,直到這時他才看到樹下的她,他很好奇為什么這個女人會問自己那么一句話。他的眼中只有驚訝與陌生,“請問你認(rèn)識我嗎?”
她從來沒有從他眼中看到過這種眼神,從來沒有,她的心開始慢慢往下沉,透底冰涼。
她忽然有一種想笑的沖動,可是鼻子卻有些酸,“二十一天之前,我們做了四年的男女朋友?!蹦腥寺牶竽樕系捏@訝更重了,他回頭看向身后的女友,那女友神色復(fù)雜的看向男人,男人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解釋說:“對不起,我根本不認(rèn)識你,你是不是認(rèn)錯人了?”
莫穎真的笑出了聲,他不明白一個讓她不要偽裝的人現(xiàn)在卻自己在演戲,難道現(xiàn)在還有必要嗎?分都分了,還演這一出戲,她不會怪他另找了一個人,真的不會。
“你叫吳海,我叫莫穎,我們相處了四年,其中有三年是分開兩地……”
“等等,”還沒有等莫穎說完,男人打斷了她,“你怎么會這么清楚我們的事?”男人和他的女友兩人都不可置信的睜大了眼睛,臉上震驚無比,看向她的眼神甚至有些惶恐。
莫穎又笑了起來,直到笑出了眼淚,她用手抓住自己的頭發(fā),使勁的拉扯著。然后她伸出一只手指指著那個緊緊抓著他手臂的女友,眼睛卻是死死地盯著男人,“你是想告訴我她叫莫穎?”此時的她,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有幾分猙獰,幾滴淚水掛在臉頰上還沒有風(fēng)干,嘴角抽搐著,看上去像是地獄的惡鬼一般。
男人將女友拉到身后,警惕地看著她,“沒錯,不過我警告你窺視別人的隱私是犯法的,希望你不要再犯?!闭f完,男人拉著驚惶失措的女友快步離開,像是躲瘟疫,像是躲魔鬼一般,不再看她一眼。
“我是莫穎,我才是莫穎啊!為什么?你不記得了嗎?你忘了,連你也不認(rèn)識我了……”
莫穎大叫著,一直到他們消失在眼前,一直到嗓子嘶啞的再也發(fā)不出聲音,她一頭栽倒在地上,慘白凄然的臉上滿是淚水,還有眼淚洶涌不斷地溢出眼眶,滾落在草地里,滋潤了土地。
她不明白,這個世界到底怎么了。
5
莫穎回到家時已經(jīng)快十二點(diǎn)了,出了荔園,她沒有直接回家,她很亂,她在外面的夜風(fēng)里思考著,她想著這兩天發(fā)生的事,一切都只是他們找的借口嗎?自己還是自己,只是她,莫穎。
她像是想通了,可是眼前閃過昨天在街上看到的穿白色連衣裙的女孩,那張笑臉以及那個怪物,那是真的嗎?她不敢確定了,那像是一場夢,不是真的吧,一定不是。
她從沙發(fā)上起身,屋里安靜極了,除了墻壁上的掛鐘發(fā)出“滴答”的聲音。她走進(jìn)廚房,還算干凈的廚臺上放著洗干凈的盤子和碗。她正要開口喊“琳琳”,一個字還沒有出口,她已經(jīng)止住了,琳琳已經(jīng)走了,離開了。
當(dāng)年她剛到這個城市時認(rèn)識了和自己同歲的女孩琳琳,她們合租了這個小屋,共同生活了三年。不過就在上個月,琳琳因為要結(jié)婚,已經(jīng)回家了。
她轉(zhuǎn)身回到沙發(fā)上坐下,兩條腿蜷縮在懷里,她扯過毛毯蓋在身上,卻抵擋不了全身戰(zhàn)栗一般的寒冷。
三年的相處,她已經(jīng)習(xí)慣身邊有個她,可是現(xiàn)在,這么大的城市只剩下了她一個,世上這么多人,可是現(xiàn)在,為什么她覺得只剩她一個人了,只有她活著。這種孤寂,讓人戰(zhàn)栗的害怕……
不知道什么時候,莫穎像是置身在一個黑不隆冬的大房子里,還有琳琳,她們想要逃出去,可是房子里卻有一個魔鬼始終注視著她們,不讓他們離去。她們在房子里找到了一個盒子,上面提示說只有這個盒子可以將魔鬼收回去,因為那魔鬼本來就是從盒子里出來的。于是,她們想盡一切辦法,終于成功把魔鬼收回了盒子里。然后,她們逃出了房子。
走到街上,她們高興之余才發(fā)現(xiàn)肚子餓了,接著又開始找地方吃飯,這時她們才注意到街道兩邊開著很多店,可是每個店里都是漆黑的一片,看不到一個人。
忽然,琳琳松開了拉著她的手,莫穎驚訝的轉(zhuǎn)過頭看向琳琳,琳琳緊盯著她越退越遠(yuǎn),臉色慘白的沒有一絲血色,眼睛里滿是驚恐,全身抖動不停,她手指著莫穎,嘴唇顫動著:“你……你不是莫穎,怪物……啊!……”
琳琳就這樣離開了,她是驚慌失措地逃走的。莫穎抬起手摸著自己的臉,那里平滑的像是玻璃。她大叫一聲,瘋狂地四處跑著,直到她停在一面鏡子前,然后她在鏡子里看到一個怪物,那是之前在車窗上看到的,一模一樣模糊不清的臉。她的眼淚像是露珠從荷葉上滾動一樣,不停的向下滑落下來。突地,琳琳舉起手砸在鏡子上,碎片被血水染紅,血紅血紅的染了整片天空,她抬起頭看見紅色的天空上一張美麗清澈的笑臉,那張笑臉迅速放大,慢慢地蔓延了整片天空……
6
莫穎是被噩夢驚醒的,一晚上她都在不停的做夢,她夢到所有人都不認(rèn)識她了,她像是一只迷途的羔羊,找不到方向,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連琳琳都不認(rèn)得她了,她變成了那個怪物。
她用涼水洗了洗臉,想讓自己清醒一下,可是頭還是昏昏沉沉的,像是沒有睡醒,還在夢中一般。
很快,莫穎來到了街上。大街上絡(luò)繹不絕的行人來來往往,有誰會注意到街邊花壇上坐著一個略顯單薄的身影。
從小莫穎便喜歡坐在街邊看著來往的行人,她還記得小時候和媽媽坐在街邊的花壇邊等著爸爸下班回家,她數(shù)著來往的車輛,每次數(shù)到一百,她都會興奮的跳起來,因為媽媽告訴她只要數(shù)到一百,爸爸就快回家了。她還記得那時母親的笑容,那是比花還要美麗的笑臉。
還是上小學(xué)的年齡,她便會拿上畫板,坐在離家不遠(yuǎn)的那條最熱鬧的街邊,描繪著自己眼中的世界,美麗的充滿了幻想的世界,那是她的最愛。
直到那一年,她的幻想破碎了,她脆弱的世界產(chǎn)生了裂痕。她十一歲那一年,父母分開了,父親很快又成立了一個新的家庭,母親帶著自己,直到自己考上大學(xué)才又嫁給了一個對于自己來說陌生的男人。
畢業(yè)已經(jīng)四年了,她只有過年時回一次家,看望母親,就那么一面,畢竟母親有了只屬于自己的家,有了另一個可愛的女兒,一個完整的家,自己的出現(xiàn)只會讓大家尷尬吧??墒侨绻换厝ィε?,害怕她會記不起來母親的樣子。就像父親一樣,她早已經(jīng)忘記了那個男人的模樣了。
她眨了眨干澀的眼睛,被眼前的景物晃花了,她跟不上它們的速度。她站起身,拍了拍身后的灰塵。
眼前忽然跳躍著大片大片的紅色,她這才看到滿大街都貼著圣誕老人,人們的臉上洋溢著節(jié)日的喜悅,很多人手里都拎著圣誕禮物。
莫穎想起來,今天是圣誕節(jié)。
她掏出手機(jī),撥通了一個號碼。
“喂!你好!”
“琳琳,圣誕快樂!最近還好吧!”
“哈哈,謝謝?。〔贿^你是……”
“小丫頭連我都不認(rèn)識了,是不是有了老公就把我忘了?”
“可是我沒有這個號碼啊,到底是誰嘛,換號了也不說?!?p> “好啦,是我,莫穎。”
“……到底是誰呀?再不招我可要掛了!”
“都說是莫穎啊!”
“還想騙我哦!莫穎就在我身邊,你倒是也編一個更好的呀!呵呵,小林,是你嗎?就你喜歡惡作劇……”
“……”
“喂!說話啊,是不是小林?”
“……”
“喂!……”
琳琳不會撒謊,現(xiàn)在連她自己也開始懷疑,她到底是誰?還有這幾天發(fā)生的事,以及昨晚的夢,她很混亂,她分不清楚這到底是夢,還是真實,她徹底混亂了。
莫穎掛掉了電話,她抬起頭,天空灰灰的,是要下雪了吧!
她忽然想起來,去年的圣誕節(jié),她,他,琳琳和她的男友,四個人擠在她和琳琳租的小屋里一起過圣誕節(jié)。那個時候,一切似乎可以很美好的,可是現(xiàn)在,為什么物是人已非,是什么,改變了大家?7
莫穎買回來一些菜,她決定做些好吃的,雖然不明白,雖然只剩下了自己,可是今天過節(jié),別人過節(jié),她當(dāng)然也要過的。
當(dāng)她從樓下小店買東西時,店里那個售貨員好心的問她是不是剛搬來,她剛想說什么,那個售貨員接著說今天剛有一個人搬出去,是四樓的,還經(jīng)常來買東西的,叫莫穎的一個女孩。
莫穎的腦袋“嗡”的一聲,短暫的空白后,她快步跑進(jìn)樓里。
臨近自己房間時,莫穎顫抖著拿出鑰匙,費(fèi)了好大的勁才把鑰匙插到孔里,她聽到熟悉的開門聲,這才呼出一口氣,接著她將門推開。
她僵住了,屋里除了墻壁,什么也沒有。
她不可置信的沖進(jìn)屋里,客廳、臥室、廚房、廁所里,什么都沒有了。
什么都沒有了,自己徹底被拋棄了,一無所有了。
她想大叫,大聲叫喊,這不是真的,是夢,一定是夢,這可怕的夢還沒有醒來,她靠在墻上,瘋狂地將頭狠狠地往墻上撞,嘴里念著,“醒來,快醒來,受不了了……”
直到額頭上滲出血絲,莫穎還沒有停下來,她想這樣讓自己清醒。忽然,她抬起頭,眼前的鏡子已經(jīng)被自己砸碎,地上滿是玻璃碎片,她看到碎片上那個模糊的臉,是那個怪物,她竟然一直跟著自己,一定是她,是她毀掉了自己的生活,是她讓自己失去了一切。
莫穎驚恐地睜著滿是淚水的雙眼,口里說著:“走開,你這怪物,快離開我!”她猛地從地上站起,沖了出去。
莫穎一路跑著,沒有停,她不敢停下來,她怕那個怪物會抓住自己,她知道,那個怪物一直跟著自己,想要控制自己,她一定已經(jīng)取代了自己,所以所有人都不認(rèn)得她,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失去了一切,為什么還要跟著她?莫穎害怕極了,父母離異的時候,她害怕過,琳琳離開時,她害怕過,他提出分手時,她也害怕過??墒?,一切都抵不上現(xiàn)在的恐懼。
她甚至不知道現(xiàn)在的自己是在夢中還是現(xiàn)實,她開始希望這是個夢,因為夢終究會醒來。可是她以為做夢時,她出現(xiàn)過,現(xiàn)在應(yīng)該不是做夢,她依然在,怎么辦?
為什么大家都相信她,連李姐,他,還有琳琳,都不認(rèn)得自己了,所以人都把她忘了,是她從來都不曾走進(jìn)他們的世界,是她從來都不曾來過這個世上,還是她從來就不是莫穎?那自己又是誰?是她嗎,那個怪物?
景物迅速地在兩邊飛快奔馳而過,耳邊是呼呼的風(fēng)聲,莫穎奔跑在黑夜里,直到她累了,跑不動了,也喊不出聲了,她才漸漸停了下來,她不知道這是哪里,她沒有見過這個地方,漂亮的路燈,有飛蟲圍繞著燈光飛舞,樹枝上還掛著嫩綠的樹葉。
現(xiàn)在不是冬天嗎?今天不是圣誕節(jié)嗎?
為什么這里那么像家附近那條街?還記得離開家那年是在夏天吧,那天就是這樣的晚上,還有蟲子的叫聲。莫穎記得那時的她抬頭看了天上的月亮,她讓自己記住那晚的月亮,因為害怕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莫穎躺在地上,眼里一片清亮的看向空中,她拿出手機(jī),很快撥通了。
“喂!”
“……媽,我是莫穎……”莫穎沙啞著聲音,小的幾乎聽不到。
“你找莫穎啊!你等等,她剛回來,你打的很巧啊……”那邊的聲音越來越小,應(yīng)該是走離了話題,但聲音還是微弱地傳了過來,聽聲音,她應(yīng)該心情很不錯的。直到另一個陌生的聲音清晰的響在電話那一頭,“喂!我是莫穎,你是哪位?”
“……”
“喂,說話??!”
“……”
“喂!喂!”
“……”
“喂!……誰???有病?。俊甭曇絷┤欢?,像是突然陷入真空狀態(tài),又像是突然被掐斷了脖子,發(fā)不出聲音。
接著是連續(xù)不斷的忙音,不斷地重復(fù)著。
“媽……我不記得了,你的樣子……”
8
莫穎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身影,那個和自己一樣,模糊的沒有臉的怪物,她正在自己面前。
她伸開雙手,對著莫穎,周身散發(fā)著微弱但溫暖的光暈。雖然看不到她的表情,可是莫穎忽然不害怕了,她有種溫暖的感覺,就好像眼前的人是自己最親的人。
“你是……”莫穎看著眼前的人。
眼前的人忽然幻化出一張陌生的臉,一個清麗的容顏出現(xiàn)在眼前,她朝莫穎露出淡淡的微笑,“我叫水青,你已經(jīng)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嗎?”
“我……我好像做了很長的夢……”莫穎滿臉的迷茫,她不記得自己現(xiàn)在怎么在這里。
叫水青的女孩只是微笑著,抬起手輕輕一揮,忽然,周圍的景物變了,沒有了綠葉,沒有了飛蟲,有的只是白茫茫的一片,枯槁的樹枝被積雪壓彎了腰,在街道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個身穿黑色外套的女孩仰面躺在地上,她的臉上透發(fā)出青紫色,沒有絲毫生氣。
“她……是我?”莫穎驚恐地指著地上的女孩,嘴唇顫抖著看向水青。
水青露出一絲不忍,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那天,你喝了很多酒,然后……”
忽然,很多畫面像是放電影一樣一一閃現(xiàn)在莫穎的腦海,“原來,我已經(jīng)死了……”
“琳琳的離開,吳海提出分手,公司裁員,后來房子也到期了,你不得不離開。”
“可是我能去哪兒?我還能去哪??”莫穎大聲喊著,仿佛想要將地上的自己叫醒。
“這幾天發(fā)生的事,是因為你還舍不得離開,你幻想著一切都和當(dāng)初你所愿望的一樣,你希望他們都好好地活著……”
“可是,他們也許真的不需要我……”
水青眼神清亮地看向莫穎,柔聲說:“其實你自己也知道,他們因為你的離開有多難過,你只是悔恨以前的自己,偽裝的自己,所以你才會做了這個夢,你是想要用真正的自己與他們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因為小時侯父母離異,所以你學(xué)會了偽裝堅強(qiáng)的自己,學(xué)會了封閉自己的心,,吳海最懂你,其實他是希望你可以挽留這段感情,放開自己的心,琳琳了解你,她知道你是想回家的,所以她回家結(jié)婚是想讓你也回家,媽媽也最愛你,她從來都希望你可以在家,有了新的家庭可是沒有你,那是完整的嗎?”
“我一直以為那是自己一廂情愿的想法,原來我真的沒有那么堅強(qiáng)……”莫穎已經(jīng)淚流滿面,忽然她又自嘲地笑了笑,“沒有想到死了還有淚可以流,……”
水青也微微笑著。
“那你一直跟著我,為什么?”莫穎擦掉眼淚,已經(jīng)過去了,她知道他們,那些她愛著也愛著她的人都好好的生活著,她替他們高興。
水青忽然望向遠(yuǎn)處,輕柔的聲音像是從那邊傳過來,“我的職責(zé)就是引導(dǎo)那些該離開卻不愿離開的人離開,開始新的生活?!?p> “就是像我這樣的?可是我已經(jīng)死了,那你……”
水青收回目光,莫穎看到她清澈的眼里有一絲孤寂。
隨后,水青微笑著說,“我和你一樣,不過是個殘魂,只是為了什么不愿重新開始,所以繼承了這份工作?!?p> “可是,這樣好嗎,還是重新開始才算是生活吧?!蹦f現(xiàn)在內(nèi)心一片清明,她徹底的想明白了,所以她可以安心的離開然后開始新的生活。
水青淡淡地笑著,很久之后才開口,“走吧?!?p> “嗯?!?p> 在一片柔和的光暈中,莫穎隨著水青漸漸消失在空中。
“謝謝你們!”
大家都會好好地生活著,莫穎這樣想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