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相近 001
海州的小餛飩是一頂一的鮮。
上了年紀(jì)的老板娘動作敏捷地捻起薄得透光的面皮,然后用一根筷子輕輕挑起一團(tuán)肉餡,兩手配合,晶瑩的肉餡眨眼間被裹入餛飩皮里,她左手輕輕一握,一枚包好的餛飩就被丟在了案臺上。
整個動作猶如行云流水,一氣呵成。
老板娘負(fù)責(zé)包餛飩,老板負(fù)責(zé)下餛飩。海州的小餛飩講究呀,蝦皮、蛋皮、紫菜、香菜一樣不少,紫菜必須用小剪子剪成細(xì)絲,湯要用豬油走過,一碗端上來,香掉鼻子。
這樣好的吃食,值得吃上兩碗。八點一到,老板娘就給戚澄端上了第二碗餛飩。飯點已過,店里的人少了,老板娘看戚澄的目光十分親和,她把藍(lán)邊大碗放下,笑嘻嘻地說:“丫頭,我給你加了一個蛋?!?p> 果然,碗里有一個切開來的鹵蛋。
戚澄受寵若驚。不見她笑,倒像是嚇到的模樣,老板娘將胖而富貴的手在圍裙側(cè)面的擦手巾上抹了抹,和藹地說:“不要你錢,送給你吃。晚飯就吃一碗餛飩也不夠呀,你爸爸媽媽要是知道你這樣不注意身體,肯定要傷心的?!?p> 老板娘的個頭不高,她朝同樣矮墩墩的丈夫走過去,嘴里喃喃說道:“現(xiàn)在小姑娘都是這樣的,瘦得一把骨頭還要減肥,佳佳在外面也不知道吃什么……唉……”
她的牽掛與擔(dān)憂換來了丈夫的低聲安慰,老板扶住僵硬的腰,在妻子臉上摸了一把,像是在拂去她的眼淚。
這一碗餛飩吃得比平時都要咸一點,戚澄心里想流淚,因為既感動,又羨慕。
從小到大,她沒有見過父親同母親親熱。她擁有的最好的家庭氛圍就是沉默,大部分時候都是母親暴躁,父親隱忍,她躲在一邊嚇得不敢吭聲。她由衷羨慕那個叫佳佳的女孩兒,非常非常羨慕。
艾竇傳來簡訊,說他們有事要撤,來不及等她,又將書屋密碼重新和她確認(rèn)了一遍,交代她如果有事,隨時聯(lián)絡(luò)。
“*#0930……”
這密碼看起來像個日期,會是什么呢?生日?她將湯汁喝到見底,才站起來和餛飩店的老板、老板娘道別,拖著行囊,穿過馬路,越過Sheldon的圍墻走近她夢中的新居。
戚澄擔(dān)心她的箱子會劃傷了草地,于是化身怪力少女手提肩扛,挪動得既狼狽又迅速。她這副模樣幾乎百分百地復(fù)制了韓云妮女士,只是她自己不曾意識到。
書屋的燈亮著,光線從彩色玻璃內(nèi)透出來,戚澄按下密碼,一邊問著:“有人嗎?”一邊用肩膀抵著門擠了進(jìn)去。
書屋雖然明亮,但空無一人,他們只是貼心地給她留了燈而已。
戚澄把行李放下,在卡座上坐著喘氣。因為想念那兩只高貴的貓,她傻傻地“喵”了兩聲,可惜并沒有得到回應(yīng),她猜奶牛和加菲八成是被艾竇帶走了。
好奇心又開始泛濫,為了不亂跑犯錯,戚澄站起來繼續(xù)發(fā)揮怪力,搬運行囊。她瘦了太多,爬樓梯的時候有些趔趄,看不出是箱子搬她,還是她搬箱子。
推開白色的房門,內(nèi)里暖黃色的燈光透出來。書桌上放著一個扎了蝴蝶結(jié)的盒子,她把行李推到角落,朝盒子走過去。玫瑰色的箱體,香檳色的綢帶,看起來很精致,她輕輕扯動綢帶的一角,蝴蝶結(jié)爽滑地散開。她揭開蓋子,看見了手寫的卡片、嶄新的毛巾、眼罩、耳塞,還有彩色的文件袋。
暗紋卡片上有四個灑脫的行楷大字,戚澄的腦海立刻閃回梁川在康怡療養(yǎng)中心填寫訪客登記表的樣子,他的字靈動秀和,像他的人一樣。戚澄感覺自己好像中了奇怪的病毒,病毒會在腦海里篡改他留下的記憶,她仿佛看到那時他寫下的正是“歡迎你來”四個字,并且抬頭對她笑出了牙齒……
戚澄吐出一口氣,承認(rèn)自己病得不輕。
半透明的彩色文件袋里裝著一份文件,包括書單和詳細(xì)的任務(wù)說明。這三個月,她在書屋的工作很簡單,照順序處理完書籍當(dāng)中夾著的便簽紙的電子筆記轉(zhuǎn)錄,然后生成出二維碼,交給嘟嘟。
艾竇同她說,Sheldon有一個顧客社群,目前是嘟嘟在管理。因為嘟嘟還在念大學(xué),學(xué)校管理嚴(yán)格,不能在外留宿,否則的話這個活計肯定是留給嘟嘟的。
一切都是那樣的合情合理,如被上天選中一樣的幸運,她必須付出足夠的努力去回饋這樣的幸運。
第一天夜里,戚澄開工開到夜半三更。她是有這個毛病的,喜好提前完成工作,越是大幅度提前越是覺得安心。正因為這樣,在她滿臉好脾氣的時候,才會有那樣多的人想要得到她的靠譜幫助。
不起眼的床睡起來竟然出奇的舒服,盡管只睡了四個小時,倒比平時畏畏縮縮地縮在蒙古包蚊帳里睡六七個小時還能補精神。
和梁川碰上面,是三天以后的事情了。一開始,她并不知道梁川在特意等她,她只是被他認(rèn)真閱讀的樣子迷住了。
他是個真正愛書的人,挑選書籍時手指會從書脊輕輕掃過,他把書從書架上抽出來,左手握住,用右手翻閱,右手拇指輕輕壓住書頁,食指一挑,中指跟著一撥,動作輕盈得像蝴蝶在舞蹈。
戚澄放緩步子,燈光把她的影子投射在梁川身旁,他這才注意到來了人,于是抬頭看過去,然后他的臉上多了兩個小小的括弧——和戚澄想象的一模一樣的笑容,帶著消除一切煩憂的超能力。
戚澄問他:“需要我?guī)兔???p> 梁川搖搖頭,他抓著書,朝她走過來。戚澄盯了一眼那書的封面,一封黑色上燙著銀色的字——“Everyman”。也許是一本小說?她讀的書不算少,但這本確實陌生。
“還習(xí)慣嗎?有沒有什么我能幫得上忙的?”梁川說話的聲音總是很輕柔,像憂郁的少年郎。
“挺好的。謝謝你們送的禮物?!边@時,戚澄意識到他可能是特意來尋她的,于是警惕地追問,“是不是我這幾天做的筆記有什么問題?”
“沒有,挺好的,排版做得很漂亮?!?p> 梁川的回答讓她稍稍寬心,同時也很欣慰。他提到了排版,那確實是她花了心思,認(rèn)真去做的,付出得到了關(guān)注,自然開心。
“你看到我覺得緊張?”梁川用胳膊夾住書,雙手插在口袋里,一雙眼睛盯住她。
“有點,”戚澄老實地承認(rèn),說,“我以為你是特意來找我的……”
“倒是被你猜中了,”梁川摸了摸后脖子,小心翼翼地說,“其實,我才有點不安。”
戚澄愣了神,她以為甜棗吃完,要領(lǐng)棒子了,于是無比謙遜地表態(tài):“沒事,沒事,你說吧。是有什么問題?”
“我是想問你,需不需要我?guī)湍憬榻B個醫(yī)生?”他看著她,問得很認(rèn)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