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他紫棠色寬衣袍服,云繡錦邊。上面繡著玄色藻紋,精致非常。小立領(lǐng)松了琥珀色寶珠盤扣,露出一截纖長白皙的頸脖。少許精瘦,不顯孱弱。
姜瑗緊緊揪住披風(fēng)上的壓領(lǐng),目光不禁上移,便看清他輪廓分明的下巴,微微泛著淡青色。該是剃了胡渣不久。男子黝黑的眼眸低垂著,靜靜注視著她,偶爾睫毛撩動(dòng),眸子便蕩出股水光,秾華瀲滟。
頭上束著玉簪,簪首雕了月勝。并不明朗的屋子里,多他一人,頓時(shí)有種“蓬蓽生輝”的華美。
與往昔不同,這人一改平日沉穩(wěn)內(nèi)斂,此刻竟顯出幾分勾魂攝魄。
這樣漂亮的容貌,難怪世人追捧他,趨之若鶩。
正恍惚著驚嘆,卻見他緩緩?fù)碎_,深邃的眸子往屋里一瞟,最后擇了把交椅坐下。
顧衍挑眉看著傻乎乎立在跟前的女子,很難將她與午后馬車中頗有膽氣之人聯(lián)系到一處。
那會(huì)兒他掀起簾子,一瞬間,極快從她眼中閃過絲決絕。看清是他,方才松懈下來。正因如此,僅為著她剎那間流露的信賴,他又何妨賭上一賭。
事關(guān)重大,放這樣的丫頭在跟前侍奉,除他自身安危,還需將追隨之人一并考慮其中。
見他招手喚她近前,姜瑗趕忙收回手去,再?zèng)]了除去肩上披風(fēng)的打算。與男子同處一室已是情非得已,該守的規(guī)矩,還是講究些的好。
依他吩咐趨身來到近前,但見他隨意瞅她一眼,和緩道,“久難安睡,困得乏了?!?p> 就這么簡簡單單一句,男子刻意壓低了語調(diào),盡可能設(shè)身處地,為她多些著想。畢竟一墻之隔,還睡著她兩個(gè)丫頭。
這話聽在姜瑗耳中,只覺意外之極,既驚且喜。
驚的是,聽他這意思,分明沒打算即刻離去。喜的卻是,這人難得說了句能讓她能懂的話,總算知曉接下來該如何應(yīng)對。
瞧他身量修長,就這般閑適靠著椅背,伸展著腿腳,向后仰著脖子,姜瑗不敢出聲違逆,只得繞到他身后,搓一搓小手,揉得暖和了,方才輕輕擱在他額角。
這一路已是由他做主,此刻跟他擰起來,半點(diǎn)兒討不到好處。強(qiáng)權(quán)跟前,她尚且懂得屈就。
鼻端被女子身上陌生氣息圍攏,輕輕淺淺,淡得雅致。一雙小手自他眉心向鬢角滑去,繞著圈兒又溜到耳后,摁一摁穴位。觀她該是使了力道,不過在她那兒是五分,到了他身上,也只覺得出三分來。
顧衍漸漸合眼,就著后仰的姿勢,恰好能從眼縫中,將她從強(qiáng)自鎮(zhèn)定,到漸漸臻靜的容色收入眼底。
這般才符合她心性。謹(jǐn)慎而懂得拿捏分寸。帶著幾分血性,卻從不莽撞行事。很是識(shí)趣。
察覺出被他這樣高深莫測暗中注視,姜瑗不自在移開視線,也不知哪兒來的膽量,小手順著撫下他眼瞼,直到真捂上他眼睛,看到自個(gè)兒手掌蓋了他半邊俊臉,這才有些后悔怕了。
正要縮回手去,卻見他異常配合,安安靜靜任她施為。男子素來疏冷的輪廓,也跟著少了凌厲。
今晚他怎地這樣好脾氣?七姑娘猶自帶著試探,一套舒緩的手法下來,那人果真按兵不動(dòng),撲在她手心的鼻息,卻是越發(fā)舒緩綿長。
莫不是他當(dāng)真累得厲害?倦怠之下,饒了她不該有的大膽放肆?
想他不過十五虛齡,獨(dú)自遠(yuǎn)游在外,夜夜不能安寢。雖家世斐然,卻是各有各的難處。今日遇上要命的行刺,能夠以靜制動(dòng),后發(fā)制人,干干凈凈鏟除來犯之?dāng)常瘜?shí)難得。
再者,這人算計(jì)頗深,牽連姜家在內(nèi)……也莫怪他想得太多,心力憔悴,再?zèng)]工夫降了她的罪。
懷著些小小怨怪,七姑娘胡思亂想間,小手碰上他發(fā)頂一抹沁涼,低頭一看,卻是挽髻的玉簪,不覺便犯了難。
沒世子許可,她一閨閣女子,擅自替男子散了發(fā)髻……這行徑,怎么都覺得頗有種“輕挑”意味。
上回扣了他佩綬,這回又在太歲頭上動(dòng)土,姜瑗抿著唇,只覺事情朝著詭異的方向,怎么看都像是她有心“輕薄”了他……
好在像是看出她踟躕,那人抬手親自抽出簪子,并不放在一旁杌凳上,倒是遞到她手中。
七姑娘趕忙雙手接過,偷偷舒一口氣,有些慶幸國公府世子“明察秋毫”,免她為難。左右瞅瞅,屋里除了暖炕木桌,便是一張斑駁掉漆的小凳。像是沾了潮氣,色澤昏暗,很不勻稱。面上帶著些刮痕,邊緣還翻著細(xì)小的木屑。
難怪他不愿碰觸,便是她,也不肯放了這樣的玉簪在上頭,簡直是糟蹋。
捧著簪子仔細(xì)瞅瞅,羊脂白玉完璧無瑕,怕是一支簪子就抵她全副身家。七姑娘左右思量,最后小心翼翼暫且往隨身帶著的荷包里一擱,這才了卻樁難事兒,順順當(dāng)當(dāng)替他揉捏。
助眠一道博大精深,除了言語誘導(dǎo),適當(dāng)按壓也頗見成效。
顧衍閉著眸子,少有覺得,此刻竟是近年來最安逸時(shí)候。便是半夢半醒間,也再?zèng)]被夢里腌臜事驚擾。
肩頭頸后,是她輕重交替的捶打,漸漸的,像是渾身泡了熱湯,骨頭架子都松軟下來,思緒也跟著沉了……
姜瑗頭上出了層密密的細(xì)汗,手腕發(fā)酸,臂膀有些使喚不靈。好容易看他受了用,歪在交椅上得以安歇,七姑娘悄然退到窗前,透過紙糊的蓬窗,只見得外間漆黑一片,不見天光。
屋里沒有更漏。窮鄉(xiāng)僻壤的地兒,早起都是靠雞鳴打更。估摸不出具體時(shí)辰,也就只能坐到炕沿上,老老實(shí)實(shí)守著他發(fā)呆。
睡過去,她卻是不敢。得趕在院里眾人起身前送了世子出門才好。
七姑娘心頭明白,可半晌過后,屋里只余一長一短,輕柔起伏的呼氣聲。又過一會(huì)兒,躺在交椅上的男子豁然睜眼。
與之前每次從夢境中驚醒不同,這次卻是自然醒來,雖然睡得不長,終究能夠安寢。
顧衍目光盯著歪歪斜斜靠在墻角的女子。依舊裹著湘妃色綢緞披風(fēng),縮著脖子,腦袋一啄一啄,曲著小腿兒,睡得甚是可憐。
長長的睫毛耷拉下來,暈著眼底淺淺的青影。小小的人兒團(tuán)成個(gè)球,臉蛋兒緋紅,偶爾小嘴兒砸吧幾下,挪挪身子,往里邊兒擠擠。
顧衍瞇著眸子,活絡(luò)下筋骨,慢條斯理來到她身前。
將睡得迷糊的女子平放在炕上,便見她蠶蟲似的自個(gè)兒尋了個(gè)姿勢,也不褪鞋,就這么歪歪咧咧,睡得安心。
彎腰伸手越過她去,顧衍抱出里側(cè)放著的棉被,鋪開來搭她在身上。
此番夜探,只為親看她安然睡去。白日見聞,于她而言,卻是頭一遭,不堪太甚。見一切安妥,顧衍推門出去,替她掩好門戶,男子筆挺身影,逶迤融入暮色之中,漸漸變得淡了……
沾衣
這個(gè)男人,心思太深,最初的時(shí)候,被小七誤會(hu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