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說大連是避暑圣地，如今正是盛夏，但金州衛(wèi)溫度卻保持在二十度左右，每天涼爽的海風(fēng)吹來，令人心曠神怡，樂而忘返。在薩里尼開工之后，朱植也給自己放了三天假，在金州衛(wèi)療養(yǎng)一下。
他還畫了個摸樣，讓下面人照著做了個吊床，到軍營里找了兩棵書，把吊床拉了起來。
陽光普照的下午在樹蔭之間，舒服地睡個午覺也是人生一大樂事。這天他睡得正香，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殿下，屬下楊榮求見?！?p> 朱植最討厭被人騷擾與周公的會面，但楊榮求見，朱植不得不起身應(yīng)付：“哦，勉仁來啦，有什么事嗎？”
楊榮報告說：“屬下吃過中飯在海邊散步，發(fā)現(xiàn)一艘海船正在岸邊裝貨，屬下過去一看，民夫正在往船上扛鹽包。屬下很奇怪，因為聽葉將軍說過遼東鹽場灶丁已經(jīng)逃散，這鹽又是從何而來？屬下正要上去詢問，那些民夫一見，立刻扔下包四散跑了，此事頗有蹊蹺。屬下立刻命人追趕民夫，扣押海船，結(jié)果有總共抓住十二個人，其中民夫三人，船上的九人。屬下立刻訊問，方知這是一批從山東登州府過來販鹽的商人。他們所購海鹽乃此地鹽戶見倭寇沒來騷擾，又回到鹽場，私自煎制的。”
聽楊榮這么一說，朱植懶洋洋的樣子一掃而光，從吊床上蹦起來道：“走，帶我去看看?！痹跅顦s的帶領(lǐng)下，朱植來到海邊，他心里一路盤算著這個事情。為什么海鹽能讓朱植如此在意，無它的，食鹽專賣是明朝除了田賦之外對大的一筆收入，到了十六世紀(jì)開始每年都能給帝國帶來四百萬兩銀子的收入。但這個買賣在明朝又是一件超級麻煩的工程，圍繞食鹽專賣發(fā)生的故事貫穿帝國全部歷史。
朱植一路走一路咒罵著這個食鹽制度，直到楊榮提醒他已經(jīng)到了海邊，他才從沉思中驚醒過來。一艘不大的海船停在岸邊，幾名士兵手持兵刃看守著民夫和船工。朱植見幾名民夫衣衫襤褸，相貌可憐，就讓士兵把他們放了，這些人有什么錯，不過是想賣個苦力混口飯吃呢。
朱植走上船，只見幾個人被綁在一起，其他人都面容沮喪沉默低頭。只有一個青衣人皮膚黝黑，瞇縫著一雙小眼珠盯著朱植上下打量?？垂艿谋恳娝绱藷o禮，已經(jīng)一腳踹了過去道：“看什么看，遼王殿下是隨便看的嗎，還不快快行禮?！?p> 一伙“犯人”才跪倒，那青衣人大聲道：“遼王殿下在上，千歲千千歲?！?p> 朱植找張椅子坐下道：“你是他們的頭？”
青衣人道：“小民錢貫，求殿下放了這些人，他們都是被小民招來遼東的，有什么罪過就處罰小民吧?！?p> 朱植覺得奇怪，販私鹽在明朝可是殺頭的大罪。這個私鹽販子倒還有點義氣，沒有給自己求饒，反而請求放過自己的手下。
朱植道：“放過他們，你一個人扛？販私鹽可是殺頭的大罪，你一個人扛得起嗎？”
錢貫眼睛黯淡，慢慢低下頭道：“要殺要剮全憑殿下，只是他們大多上有老下有小，只是受小民的誘惑才鋌而走險。小民自知罪責(zé)難逃，只是，只是……”
這樣一個講義氣的私鹽販子，引起了朱植的好感，他很想了解為什么此人甘愿冒著殺頭的危險還要渡海販鹽。朱植吩咐士兵把捆著他的繩子解開，帶其他人出去，艙內(nèi)就剩下朱植、楊榮還有錢貫三人。
朱植道：“起來吧，既然知道是死罪，為什么還要鋌而走險?！?p> 錢貫一臉戚然道：“如果能正常從官府兌換鹽引，誰愿意冒險販私鹽。小民前年見販鹽有利可圖，也學(xué)著人家賣掉家里土地，再管別人借了一千兩銀子，置辦了些糧草送到開平府，誰知道等倉鈔就等了三個月，等拿到倉鈔再兌換鹽引的時候又拖了兩個月，好不容易拿到了鹽引到長盧鹽場提鹽的時候，又被告知無鹽可兌，這一等又是一年，后來好不容易打聽到遼東有鹽，又疏通了半天換了幾張遼東的鹽引，再借了點錢租了這艘小船渡海而來，誰知道來到遼東才知道金州鹽場關(guān)閉了。
家里這兩年借下的高利貸連本帶利已經(jīng)兩千兩了，小民逼得沒辦法了，才又帶上這些伙計，湊了二百兩銀子來遼東找了個老灶戶處買了一百包鹽。只等出手之后還了高利貸，小民也就洗手不干了，誰知道碰上了官爺。”
朱植久久不能說話，他十分理解眼前這位私鹽販子的痛苦。但這一切問題的根源還是出自那位妄圖制訂一個規(guī)矩就管萬年的政治空想家朱元璋身上。老朱借鑒宋朝的經(jīng)驗建立的食鹽專賣開中制異常煩瑣。首先它并不是直接將鹽販賣給商人，第一步商人需要置辦糧草送到邊塞指定的地點接濟(jì)軍需。
第二步邊塞的官員接收糧草后給商人開出“倉鈔”。
第三步商人憑倉鈔到鹽運司換去鹽引（引為食鹽的重量單位，每引在不同地點，不同時代有所差異，大概在二百到五百斤之間）。
第四步憑著這些鹽引下鹽場支鹽，鹽場把鹽引撕下一角。
第五步鹽商把鹽運到批驗所報到，等待鹽司檢查，此時鹽運司再撕下鹽引第二角。但此時并不會立刻檢查，一般要等到食鹽達(dá)到規(guī)定數(shù)量才開始批驗，數(shù)量是八萬五千引。交驗貨物，繳納稅款后，檢驗所會撕下第三角。
第六步，鹽商按規(guī)定把鹽運到指定的碼頭向地方官員報告，完成銷售后再撕去第四個角，然后再把鹽引上繳戶部與原來撕下的三個角拼合。
我得媽啊，真想瘋掉了！這是朱植當(dāng)年閱讀有關(guān)明朝食鹽專賣制度時第一個感受。他為了搞清楚其中每一步驟，整整花了一個小時時間，還特地畫了一張示意圖。所以直到現(xiàn)在朱植對這一過程還記得清清楚楚。
這個讓人發(fā)瘋的銷售過程，哪里是做買賣，簡直就是折磨商人的耐心以及證明掙點錢不容易的道理。因為這一過程即使再理想，沒有任何阻礙，也要兩年時間。
朱植當(dāng)年在研究這個萬惡的開中制時，曾經(jīng)拍著桌子痛罵朱元璋混蛋到了極點。他知道，老朱之所以設(shè)置如此多的步驟，一是為了支持邊防，二是基于對官員道德的極度的信任以及對商人極度的不信任，生怕在此過程中商人偷他們家一兩食鹽。
結(jié)果如何呢？首先一個問題積壓鹽引，這個弊病是由于國家掌管的鹽場生產(chǎn)能力低下，無法即使以食鹽兌現(xiàn)拿在商人手中的鹽引，積壓個十年是輕輕松松的事，有的商人甚至到死也提不了貨。
其次，這種每一個步驟都有官員管理的制度，為無數(shù)帝國官員提供了“尋租”的條件，商人想快點獲得官鈔嗎，邊塞官員說：你得意思意思！商人想快點獲得鹽引嗎？鹽運司說：你得打點打點！商人想在鹽場獲得質(zhì)量好點鹽嗎？鹽場官員說：你得給點好處！商人想快點通過檢驗所嗎？檢驗官員說：那就看你會不會做了。
任何一點都會卡你，想快想好必須賄賂，不給賄賂可以啊，時間上的拖沓會逼得壓著本金的商人只想上吊。這層層盤剝下來，除非商人有雄厚的實力經(jīng)營大規(guī)模的食鹽，否則只能做虧本買賣。
最后，反過來必然造成私鹽橫行，導(dǎo)致食鹽專賣制度無利可圖。
食鹽專賣就是一個專制政權(quán)下效率低下，官員尋租，扼殺經(jīng)濟(jì)活力的典型黑洞。帝國政府在處理鹽商事務(wù)時，從來沒有宣布過一項普遍性政策和指導(dǎo)性方針。具體的辦法全部由各個官員單獨制定。
雖然官員要同商人進(jìn)行各種貿(mào)易，但他們從來不認(rèn)為官府和商人之間是一種契約關(guān)系。在他們看來，國家高高在上，凌駕于契約關(guān)系之上，每個國民都有為其服務(wù)的義務(wù)。
整個開中制食鹽專賣又是朱元璋一手締造的一個混蛋透頂?shù)姆唇?jīng)濟(jì)行為，它不但違反了經(jīng)濟(jì)流通中運轉(zhuǎn)速度的基本規(guī)律，還成為了好心辦壞事的典型做法。
這個賣私鹽的義氣漢子倒給了朱植一些啟發(fā)，能不能對開中制進(jìn)行一定的改革，使它成為遼東經(jīng)濟(jì)的增長點呢？朱植想了想道：“你說的可是實話，賣給你鹽的老灶戶是什么人？”
錢貫撲通跪倒道：“殿下，小民說的千真萬確。要治罪就治小民好了，打死我也不會連累他的。”
朱植笑著道：“起來吧，本王什么時候說要治你的罪了？本王也對這鹽引積壓的問題傷透了腦筋。你看不如這樣，你去把老灶戶請來，本王想跟你們商量商量，怎樣解決這個問題。放心，本王說到做到，你不用怕連累了老灶戶?！?p> 楊榮看著錢貫將信將疑的樣子，道：“張兄弟，你無須擔(dān)心，我們王爺金枝玉葉，難道還騙你不成？”
錢貫咬咬牙道：“好，我去請老衛(wèi)，殿下不怕我一去不返？”
朱植哈哈大笑：“既然你能信得過本王，本王又豈有信不過你之理？”錢貫又磕了個頭起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