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jié)
北風嗚咽著,張定站在自己門前,看著搖曳的紅燭剪裁在窗紙之上的身影,滿懷歉意的推門進來??此M來,公孫蘭微微的哼了一聲,小巧的鼻子輕輕的向上皺去。張定笑了一下,快走兩步,將她輕輕攬在懷中。公孫蘭掙了兩掙,便向后靠著,輕輕的閉上眼睛。
“方才在做什么?”屋子里邊仿佛有公孫蘭剛剛收拾過的零落痕跡,張定只是輕輕掃了一眼,便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他也不追問,只是歉意的說道:“冷落你了,若是羯胡靖了,來日我天天陪你可好?!?p> “掃滅羯胡,非一朝一夕之事,夫君莫要著急?!惫珜O蘭依然閉著眼睛,享受著張定有些溫暖的懷抱。夫君兩個字,被她說出的時候,輕輕帶著顫音,或許是心中的激動。她閉上眼睛,身體微微的顫抖著,隨即慢慢的平靜下來,不一會小小的腦袋輕輕便枕著張定的肩膀發(fā)出輕微的鼾聲。張定咧嘴苦笑,便將她抱了起來。
“方才,”躺在張定懷中的公孫蘭睜開假寐的眼睛,伸出手來輕輕的摸索著張定的面孔,輕聲說道:“我在拜祭父兄,讓他們保佑我們?!?p> “那為何見我進來,便收了起來?!睆埗ㄐα诵Γ瑢阎械募讶朔旁诖查缴蠁柕?。
“我還拜祭了姐姐?!?p> “姐姐?”
“便是與夫君失散的姐姐!”公孫蘭臉上一片羞紅,話語說得輕地不能再輕。她說得話很輕,但已經(jīng)將一顆石子砸在張定的心頭,無限的漣漪隨著聲音延伸開來。張定臉色微微一暗,強笑道:“若非你提起,我才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許久不曾想起昔日之事。”
不經(jīng)意間,他已經(jīng)越來越融入了這個殺戮地世界。他看慣了戰(zhàn)死疆場的士民與饑餓倒斃的流民,他艱難地帶著這些走投無路地人們試圖求存,他與這些質(zhì)樸的將士一同浴血疆場,他試圖算計著一切可以算計的人,即便是自己敬仰地祖公祖逖。他利用著一切能夠利用地人與物,即便是那些一無所有地流民。當他看著燭光之下嬌好的面孔,逐漸冷漠的心在燭光下悄悄融解,或許終究還有一些,值得自己用心體會,提醒自己莫要將一切忘記。看著公孫蘭在燭光之下柔和的面孔,昔日地堅韌已經(jīng)消退,眼睛之中充滿了柔情。他輕輕地摸索著公孫蘭的面孔,直等到公孫蘭嬌羞的試圖阻止他,他俯身下去。
紅被掀浪,燭影搖紅!
不經(jīng)意間,第二日在渤海乞活猶未熄滅的慶典之中漸漸天明。乞活軍罕見的沒有出現(xiàn)在校場之上,讓習慣了乞活軍訓練喧囂的渤海士民體會著難得的一陣靜寂。張定也沒有同往日一般早早的處理公事,他賴在床在,感受著這個寒冷的冬天彼此之間的溫度。
“夫君,起床了?!惫珜O蘭將張定的手腳輕輕的移開,然后用被子將自己包裹的緊緊的,伸出手來,在張定的頭上輕輕的敲擊著。
“嗯。”張定含糊的應著,卻不肯起身。他舍不得這種感覺,仿佛少年時候,舍不得溫暖的被窩,回到刺骨的寒風之中。
“夫君,起來。羯胡不靖,難道真的讓兒孫受難不成!”公孫蘭有些氣惱,她狠狠的抓起張定的被子,將張定的身體暴露在寒冷之中。身體猛然一冷,張定倏然做了起來。迷迷糊糊的問道:“兒孫,兒孫在哪里?”
“你......”她嚶嚶的哭泣起來,昔日那個在酒館之中,見面還沒有幾天的斷發(fā)妖向自己求婚的聲音還在耳邊,而他顯然早已經(jīng)忘記。她喜歡他,不是因為他擁有乞活之眾,也不是因為他文韜武略,他喜歡的是那個斷發(fā)妖,在石曾圍城之時,在那個小酒館之中,說出的那一句話。
“如果我死了,就讓我的孩子,將那羯胡屠殺干凈。”
她不會讓他死,也要給他生很多孩子,但她,從來不會想到,如何讓兒孫,如何面對這些殘暴的人面狼。她跟著他,支持他,便是想要看到那個有些懼怕,但是依然不肯退縮,毫無懦弱的斷發(fā)妖??蘼晫埗◤拿曰笾畜@醒,他細細的看著這個哭泣的女子,笑著說道:“今日我已令全軍休息一天,若無緊急要事,暫不理會。來,讓我抱抱?!?p> 他粗魯將公孫蘭一把抱了過去,公孫蘭止住哭聲問道:“為何全軍休息?”
張定哈哈大笑,笑了一會這才說道:“全軍休息,也是為我乞活添丁進口。此乃大事,不可怠慢?!?p> “添丁進口?”公孫蘭微微一愣,隨即明白了張定所指。隨著張定笑了幾下,忽然憂聲說道:“若是添丁進口,只憑昨日數(shù)百夫婦,只怕是一廂情愿。夫君,此事我往日便想同你說,我乞活上下已經(jīng)許久未有一個嬰孩了。”
“哦!”張定臉色驚變。乞活原本是流民以家為作戰(zhàn)單位的群體,但他為了提升戰(zhàn)斗力,便將婦孺移居在望平堡之后。成為單純壯年的乞活,戰(zhàn)斗力無疑得到了極大的提升,但是乞活的延續(xù)卻成了問題。即使以前的流民嬰兒死亡率極高,但是還有幾個幸運的生存下來,如今如果自己一直這樣,只要石趙大軍壓境,也不需進攻,只需消耗下去,自己這些人終究有老去的一天,到時乞活豈不是不戰(zhàn)自滅。只是以前因為一直作戰(zhàn),卻未曾細想。
“如此,”張定苦思了一會,決定將乞活將士的妻子遷至渤海,只是在大戰(zhàn)來臨之時避往望平堡,以方便出海避敵。他細細的商量了一會,便將這個事情交給公孫蘭,在渤海尋空房安置親屬,然后修繕制作兵器,同時習武自保。
“我散發(fā)食物,賑濟流民,宣揚新道,已不能分身。怎能又領著這些家屬?”
“非你一人再做,有武眉可幫你,還可將仲廉等人的妻子幫你。以后這些親屬便在渤海修制兵器。無戰(zhàn)事之時間,便可團聚。何況皆是女子,他人也不好統(tǒng)領。”
“你信武眉嗎?”
張定一陣語塞,信不信任武眉,這根本不是一個問題。他從來不相信這個狐媚的女子在公孫蘭的教導下能夠變成另外一個公孫蘭,因此一向阻止武眉接手一些重要的事情,即便這一次指婚,也遺漏了她。不過武眉有些小智,他也不可能放棄不用,因此笑到:“重要器械,還在望平堡制作,這些親屬,不過是修繕刀矛車盾罷了,無所謂信任與否。蘭兒,我軍兵器修繕制作,便交給你了。他們的安危,也全交給你了?!?p> 張定的話雖然輕輕的,但是這個堅韌的女孩子卻知道此事之艱,她只是幽幽一嘆,不再說話。
渤海城的靜寂在臨近中午的時分被突然打破,得到即將與家人團聚的消息的乞活大肆慶祝,這一次喧囂的聲音,甚至淹過了昨日的婚禮。當張定騎在馬上笑吟吟的看著興奮欲狂的乞活,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這個決定多么的及時。
一匹快馬直奔營地,歡呼的乞活在快馬聲眾迅速的冷靜下來,他們有序的退回營帳,有些人已經(jīng)開始擦拭武器。張定策馬迎上快馬上的一個隊長。這個隊長被眼前的巨大變化弄得不知所措,看到張定走了過來,才滿臉通紅的稟報:“將軍,城外一個浮屠僧人,自云是奉羯胡石勒之命,為將軍賀喜!”
浮屠僧人,石勒之命?當是時,從東漢一直流傳著不允許漢人出家為僧的法令,這個法令一直到萬世暴君石虎當政之后,為了消弱漢人的傳統(tǒng),以及軟化漢人的反抗才強制廢除,用以大肆推廣浮屠教。因此,張定一聽說僧人,便立刻想到了那些從中亞過來的羯人僧侶,冷哼一聲說道:“又何可說,我張定不屑石勒之禮,這個僧人給我亂棍打出!”
“將軍,”隊長猶豫了一下說道:“這個和尚在城下說將軍必然是自奉妖魔,否則若不是怕他揭穿,為何不見上一見?!?p> 哈哈,這種小兒一般的激將法用的到處都是,但是卻實在比較管用。張定自然可以將他打出,渤海自然也不會傳揚什么不利他的話來,但是出了渤海,卻管不住別人的嘴巴。這個和尚有備而來,自然是想要同他辯什么經(jīng)義之類的,當然還有石勒的什么詭計。張定笑了笑,被他捧上天師之位的五斗米道張道誠正好便在此地,讓兩個宗教狂人去述說一番吧。正好也讓得到天師之位后有些揚揚自得的張道誠見識一下浮屠教的威力。
“既然如此,”張定笑了兩聲說道:“便派兩個大漢,請這位和尚前去參見天師!好好論論道尊與浮屠的好處。”
扔下隊長,張定縱馬直奔流民的營地,公孫蘭帶著武眉等人已經(jīng)站在哪里等他。新婚的喜色還沒有從她的臉上消褪,看到張定來了便喜孜孜的迎了上來。張定將馬交給一旁的親兵,然后笑著牽起公孫蘭的手。公孫蘭微微一僵,隨即被牽引著跟了上去。
“姐姐真是幸福?!蔽涿荚诤竺孑p輕的嘆了一聲,眼光在張定與公孫蘭的身上逡巡不定。
“若是羨慕,不如讓將軍也給你指婚。”另外一個因為年紀小而不曾指婚公孫蘭親兵嘲笑著武眉。
“那些粗人,我還不要呢。”武眉嬌聲嬌氣的說到,卻惹惱了被張定指婚給乞活校尉的其他親衛(wèi),其中一個不屑的說道:“難道你妄想嫁給將軍不成?”
武眉細細的眉頭輕輕皺成一團,抬頭看著冬日里冷清的太陽,滿懷的心思,只是說給誰人去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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