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二兒下決心要成為“二爹”的時候,喉結還沒有完全凸出來,嘴上的毛也還埋在肉里才爬芽呢。
二爹其實并不老。二爹成為汪二兒偶像的時候離40還差那么年把兒兩年,二爹被稱之為“爹”并非因為倚老賣老,他不才正當壯年嘛。“爹”在二爹那旮旯里,當然也是汪二兒的家鄉(xiāng)那個一張口就能知道你是喝哪盅水長大的方言里,念作“dya”,第四聲。這個方言的“爹”與數詞合起來,語言學上的“意指”與“所指”都發(fā)生了“遷移”或是“延展”。數詞當然還是排行,但“爹”就不一定是祖父輩了。能喚作“二爹”、“三爹”的人不是以年齡為本錢的,而是一個七鄰八鄉(xiāng)認可的人,一個可斷婆媳家務事、可決鄰里長短爭的人,一個立得住、叫得響的人;或是一個有一定社會聲譽的人,一個成功的人,一個讓人敬仰的人,一個讓人羨慕的人,亦或是一個讓人害怕的人,一個讓人一提姓甚名誰,就睜大眼睛一時收不回頭的人;再或是一個有個什么能拿捏別人的獨門絕活的人,一個具有“說你行不行也行”的人,一個有“道行”的人……總之,你得是一個角色,一個人物,亦或是一個家伙,你才能被喚作“二爹”、“三爹”。這大致跟洋文里的sir相似,有些個洋人生下來就是sir,不管他將來是文弱書生還是戰(zhàn)將武士,不管是窮得叮當響還是富得流油,sir就是sir。但那都是他祖上留給他的好,所謂“要得飽,隔宿飽;要得好,祖上好”。而“二爹”、“三爹”卻是要靠自己掙的,用現時勵志的話來說,是要靠自己打拼才能得來的。要不然,你就是長到80歲也是虛妄,也只能享用在你的姓后加上排行,還要用上一個略帶輕蔑的兒化音,如“汪二兒”或是“李四兒”什么的稱呼,等到你有了兒子,為了區(qū)別,你也只能被喚作“汪老二”或是“李老四”。
二爹個子長得高高的,但不像周圍那些高個子那樣,因為營養(yǎng)不良而麻桿似地高,二爹是有豐厚體魄的;二爹又不像那些成天擔糞挑泥的人那樣弓背哈腰的,二爹走起路來腰板兒總是杠杠的。二爹的臉不長不短,眉毛、眼睛都很清楚,鼻頭、嘴角也很配合,跟那些個年的王心剛什么的相比也差不到哪兒去。小娘們都喜歡王心剛,她們去看他演的電影,不是去看電影說的什么,她們是去看王心剛的。這樣一說,“追星”并非當代才有的事,其實老早就已經萌芽了。樣板戲里的人她們也愿意看,但那些人的臉都是畫出來,而王心剛卻像真人一樣一樣的,就是養(yǎng)眼。女人嘛,不像男人談女人的時候可以嘴上跑馬,她們是放在心里說的。
二爹的頭發(fā)總是油閃閃的,蒼蠅的六條腿一起用力,也難以在上面立足圈地。夏天的時候,二爹一般腳上蹬的是被稱之為“漏風鞋”的皮涼鞋,皮涼鞋的漏洞里露出來的不是腳丫子,而是白得發(fā)亮的襪子。二爹腿上的長褲子是有折縫的,上面的“香油紗”絲綢短袖衫板板扎扎的,沒有一點兒皺褶,里面的“兩根筋”汗衫一目了然。二爹絕不像周圍的那些人,他們不但不會穿短袖衫,不會穿長褲子,他們還打著一雙光腳,短褲的褲腳大得再放條腿進去都有空隙。他們的汗衫是擱在肩頭上的,表示我有汗衫,但熱得穿不上身。其實,哪個心里都透亮著呢,哪里是熱的啊,是舍不得穿,他們的汗衫是要對付過今年、明年還要拿出來混混呢。當然,他們這些人也無懼黑里透紅的皮膚接受毒辣太陽的燒烤,因為他們習慣了。不管是誰,習慣了也就自然了;自然了,也就坦然了。
二爹習慣手臂反剪在背后、不緊不慢地用方步走路。二爹特別鄙視別人走路時東張西望的,他覺得那些人真是應了“鄉(xiāng)下人進城”那句話,有什么好看的呢?二爹總是抬頭挺胸,眼睛不是看在天上就是落在天際,就是不怎么看旁邊的人。但路上的人偏偏總是要爭著跟他打招呼,“二爹,吃過了?”、“二爹,哪兒忙去???”……二爹也是無奈,他只能根據打招呼人的聲音,或是眼睛余光所收集到的信息而判定該發(fā)出什么樣的回音。但多數情況下,二爹的回應基本上都是簡明扼要,沒有第二句話,并且是不停下腳下行走的方步的。
二爹到哪兒都會受到禮遇,受到不受遮掩的區(qū)別對待。二爹的腳還沒跨進鎮(zhèn)上澡堂的門里面,澡堂里打手巾把子、倒水添茶的伙計們,已經一條聲地把貴客光臨的信息接力喊到了在澡池邊沿上搓澡的師傅那兒了,搓澡師傅們也會齊聲回應一聲:“二爹到了,準備上水啦——”,并且一定要高八度地不僅讓燒火的聽到,更要擊穿澡池里面濃濃的蒸汽,突破澡池門口那扇厚厚的、能夠關住熱氣的、具有年代感的門讓二爹聽到。二爹要是去買煙,售貨員一定不會推薦放在玻璃柜臺里的“大生產”、“大團結”之類的,而是掀開兩個貨架之間的布簾兒,從后面什么地方摸出一包“飛馬”或是“大前門”遞給二爹。盡管別人要憑票買,但到了二爹這兒就不必了。二爹有一次感冒嚴重,得到醫(yī)院打針,不但護士長招呼前照應后,而且是一個護士捏起酒精棉球給他消毒,一個護士一手捏著藥瓶,一手捏著一個像分幣似的玩意兒,嫻熟地、優(yōu)雅地圍著藥瓶一轉,然后秀指一彈,裝藥水的玻璃瓶頭就齊齊地斷開了。接著她把打開的藥瓶遞給另外一個護士,那個護士一針打下去,二爹還沒時間感到疼痛就結束了。這就是技術,這就是經驗,換個別人打的話,二爹肯定是要疼的,是要受苦的。當然,也只有二爹來才能享受這個工夫,這個年年先進的護士已經基本上不在一線服務了。不僅如此,因為這個年年先進的護士親自服務,外圍還有幾個護士看著,像是教學實訓似的,就連皮膚科的醫(yī)生也趕來,要在二爹面前混了個熟臉。
二爹這樣的形象,這樣的做派,這樣的待遇,給人的第一印象,應該是占公社人口比例極低的小學老師或醫(yī)生中的一個,也許是公社文化館那個能跳會唱、細皮嫩肉的館長,亦或是公社某個比較講究生活、還殘留著小資產階級思想情調的科級或是股級干部,盡管絕大多數干部還是比較習慣“早上不怕露水、晚上不怕路鬼”的裝束,那樣就可以毫不費事地挽起褲腳下田,隨時準備去與貧下中農打成一片了。
二爹呢,既不是老師,也不是醫(yī)生,因為他沒怎么讀過書;二爹也不是什么館長,因為要他唱歌,還不如聽大黃?!斑柽琛眱陕暷敲词嫣梗欢豢赡苁歉刹?,槍林彈雨的年代他還沒三八大蓋那么高呢。其實,二爹的正式身份是:國營愛武人民公社供銷合作社豬肉售貨員,是本公社唯一的、獨此一家的、國營的豬肉售貨員。當然,豬肉售貨員的稱謂顯得太文絲絲的,二爹的同鄉(xiāng)們不太習慣用這個稱謂,還不如叫“賣豬肉的”順口,更簡略一點,就是個“賣肉的”。二爹的同鄉(xiāng)們背著二爹就用“鎮(zhèn)上那個賣肉的”來指代他,盡管當面“二爹”長、“二爹”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