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健曾經(jīng)推演過朱厚照的反應。
一是小皇帝剛剛繼位，年輕氣盛，急于建功立業(yè)，首先拿外戚開到，樹立權(quán)威。
二是袒護舅舅，撒手不管。
不管是哪一種選擇，小皇帝都將處于被動之中，招人議論。
沒想到，現(xiàn)在小皇帝竟然來了這一手。
你說他管吧，他說自己回避，叫咱們找太后去。
李東陽前車之鑒，誰敢去找太后？
你說他不管吧，又叫三法司秉公處理。
處理個鳥??？要是能處理，還用等到今天？
小小年紀，這都跟誰學的，竟然如此奸猾？
麻煩的是，彈劾之事必定傳到太后那里。
太后會如何反應？
失策，又一次失策。
看來，只好用最后一招。
劉健看看李東陽，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出頭。
李東陽眼睛一耷拉，好像沒事兒人似的，不搭理劉健。
這幫人啊，一個個背后群情激昂，躍躍欲試。到了緊要時候，就龜縮不前。
指望不上了，還得我自己出場。
“皇上，老臣有奏?！?p> “哦，劉閣老，請講?！?p> “我大明官宦的俸祿，乃是洪武二十年太祖所定。如今已過百年，始終未曾增加。”
“百年過去，米價、菜價、房屋、車馬等一應用物，均已漲價，但是俸祿始終不漲。長此以往，官不聊生。不少官宦生計艱難，甚至不如商人、農(nóng)夫……?！?p> 劉健洋洋灑灑說了一大通，中心思想就是官員工資太低。
你給我們漲工資，否則就活不下去。
官員活不下去，就沒人給你干活?，F(xiàn)在你當皇上了，你看怎么辦吧。
“臣附議?！?p> 這回李東陽反應很快，趕緊附議。
“臣附議?！?p> 謝遷也出頭了。
“臣也附議。”
事關(guān)切身利益，眾人紛紛附議，沒有一個反對聲音。
一百來年沒漲俸祿，便是小皇帝也無法否認。
劉健不愧是老狐貍，這一招，是他精心算計的殺手锏，是官員們的共同心聲。
成了，天下官員都會感謝他，他的位置坐得更穩(wěn)。
便是不成，我為官請命，也能提高威望。
那是小皇帝刻薄，怪不得我。
要罵，你們罵小皇帝去。
劉健這一招，朱厚照確實沒預料到。
起碼從表面上看，這個要求是合理的。
大明開國之后，官員的俸祿先后定了三次。
前兩次確實比較低。
第三次，也就是洪武二十年那次漲俸祿，起于一個偶然事件。
當時殿試的時候，太祖見舉子們外表衣冠光鮮，但有的舉子里面的衣裳破爛不堪，顯然是比較貧寒。
舉子們進士中第之后都要當官，官員們的衣著，也是朝廷的體面。
連官員都不能過上體面的生活，別人也不會敬重他們，于是太祖就提高了俸祿。
當時的標準是，正一品，月俸祿米87擔，年俸祿1044擔。正二品月俸祿61擔，年俸祿732擔。
依次下來，正七品的知縣、御史等月俸祿7.5擔，年俸祿90擔，折銀40兩。
按照當時的購買力，每兩銀子相當于人民幣200~400元。取中位數(shù)300，年俸祿40兩銀子，相當于年工資12000元。
在明初的農(nóng)業(yè)社會，消費水平地，物價不高，這個俸祿已經(jīng)不低，確實夠一家人過上比較體面的生活。
后來說官員俸祿低，有兩個原因。
一是隨著社會和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社會財富積累的增加，消費水平提高，40輛銀子就不夠一家人過上體面的生活。人口較多的，甚至不能滿足基本的衣食住行需求。
另外一個原因，是白銀短缺，俸祿折色。但是白銀成色不足，折成米、絹、綢的時候，折損比較多，導致實際收入下降。
更有甚者，當初發(fā)行大明寶鈔的時候，俸祿折鈔。
當時也沒有國家銀行，不懂得金融規(guī)律，沒有保證金的概念。
以為只要發(fā)行鈔票，就是錢。
結(jié)果就是通貨膨脹，大明寶鈔沒人愿意使用，貶值嚴重。
票面價值在實際流通中的購買力，只相當于千分之一。也就是說，面值一千文，只能當一文錢用。
宋以前，文人都不是一個獨立的職業(yè)，多數(shù)文人不能靠詩文書畫養(yǎng)活自己。或者家里有錢，或者當官兒有俸祿，或者經(jīng)商，這才是收入的主要來源。
到了如今，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財富的積累，文人已經(jīng)可以成為一個獨立的職業(yè)?？恐娢臅?，已經(jīng)可以養(yǎng)活自己。作為自由職業(yè)者，甚至可以過上比較體面的生活。
唐寅賣書畫，能過得優(yōu)哉游哉。
蘇州茶館里的說書人，說一場書，可以收入5~10銀子。
一個縣令，處級干部，年入40兩銀子。只相當于一個說書人說六、七場書的收入，或者說十來天的收入。這個職業(yè)收入差距，確實大了些，也不合理。
但這只是問題的一方面。
作為手握大小權(quán)力的官員們，當然不會甘心受窮。
他們自然有自己的辦法，增加收入。
一是通過權(quán)力或者種種運作，兼并、購買土地，把自己變成地主，增加收入。
二是自己或者家人、奴仆充當白手套經(jīng)商，增加收入。
三是權(quán)力變現(xiàn)，貪污受賄斂財。
事實上，如今的絕大多數(shù)官員，都過著比較體面甚至奢侈的生活。
支撐他們生活的，就是灰色和黑色收入。
只有那些真正的守法官員，只守著一份菲薄的俸祿，過著清貧的生活。
這就形成了官場的逆淘汰。
清正廉潔的官員受苦受窮，被人排擠，瞧不起。膽大妄為，用盡手段斂財者，過著富足奢侈生活。
這也是官場越來越腐敗的一個重要原因。
后世的人們常常有一個誤解，說洪武朝、永樂朝貪官多，其他時期貪官少
真實的原因是，洪武和永樂皇帝強勢，對貪官的打擊力度大，查處的貪官就多。
其他時期的皇帝比較弱勢，打擊力度小，查處的貪官自然就少。不僅不是貪官少，反而貪官更多。
皇帝也不是不知道真相，只是對官員貪腐采取了默認態(tài)度。
這一點，在其他國家也是如此。
大明和法國的土地比較少，對官員貪腐就采取默認態(tài)度。
俄國土地面積廣大，就給官員賞賜大量的土地，讓他們成為地主。
那么高薪養(yǎng)廉行么？也行不通。
高薪養(yǎng)廉，需要靠一套嚴密的制度來執(zhí)行和監(jiān)督，以現(xiàn)在的社會發(fā)展水平，很難做得到。
所以，劉健突然提出漲俸祿的建議，除了為難朱厚照，打擊他的威信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目的：讓朱厚照默認官員們的灰色收入和黑色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