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盧龍
趙鐸又不傻,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還能聽不出常源是什么意思嗎?
“常道長的意思是,這個劉客奴有心歸順朝廷?”
“沒錯?!背T葱α诵?,“他本就是一直忠于朝廷,只是上有平盧節(jié)度使呂知誨節(jié)制。但上個月,呂知誨誘殺馬靈察,昭然舉起反旗??团阒鲃勇撓盗宋覀?,希望我們能幫助他殺死呂知誨,奪回盧龍軍,平盧二軍?!?p> 趙鐸默默注視著常源地手指在地圖上劃過,那些地名有的熟悉有的壓根就沒聽過,此處的山河湖水尚未經歷一千四百年的變遷,也還沒有出現那些逢山開路,遇水架橋的前輩。
他完全沒有辦法依仗腦子里的記憶。
即便是只有幾個字的歷史事件落在這遼闊山水之間,也都將關聯著數以千萬記的人,其中的變數必然也是千絲萬縷,隨時可能走上不同的方向。
這事兒越整越大,到了此時竟有些騎虎難下之感。
他不知道如果哥舒翰沒有在靈寶大敗,安史之亂會不會持續(xù)那么久,但如果有機會在長安陷落之前打下范陽,卻不去嘗試,那他一定會后悔。
不管了,實事求是,與其相信史書上的記憶,不如相信眼前的人。
趙鐸坐直身子,肅穆的抬起手:“常道長若有計劃,趙鐸必然鼎力相助!”
常源搖搖頭:“在郡望鄉(xiāng)老中為你籌糧之事,可以交付于我。但如何拿下平盧,盧龍二軍,我卻不便親自出面。郭公還有一封密函,囑托我交給負責籌糧的主事之人。此事就要靠你和客奴將軍謀劃了?!?p> 篝火燃了半夜,酒香飄了十里。
賓主盡歡,之前的矛盾盡數化解,只有趙鐸覺得自己像是一個上緊了發(fā)條的機器人,沒有一刻能讓神經松弛下來。
縣城里的工作也是要做的。
第二天,錢文遠和吳玉成開便始著手難民登記和撤離的工作,燕平很有可能會變成一座軍鎮(zhèn),為了防止不必要的損失,所有的百姓都要撤到軍都山中去,燕平城里只留戰(zhàn)士和少量的后勤人員。
清夷軍有三百人,本是薊門守軍,皆是步戰(zhàn)之人,配有制式的橫刀,步弓和步兵甲。
朔方軍有五十人,從河東長途奔襲而來,為了輕裝,他們人和馬都未披甲,只帶了騎弓,長槊和彎刀。
燕平軍留下了兩百二十五人,用的是從幽州兵身上扒下來的橫刀,步弓和步兵甲,雖然有些損壞,卻也比燕平武庫中那些殘破生銹的家伙什要好使。
輔兵則以成年婦人為主,她們的丈夫都被范陽征走了,趙鐸以留下來干活孩子就可以送去山中由縣衙撫養(yǎng)的條件,征召到了五百壯年婦人。
年紀太老太小的團練兵也被交給了錢明山,充作縣衙執(zhí)衣和白直,用來維持山上營寨的安全和秩序。
另一側的燕平縣西山上多了許多墳墓。
燕東關的大刀和戰(zhàn)甲被放在最高處,底下是木制墓碑十個一排,排了足足十五排,每塊墓碑上都寫著主人的名字和陣亡日期。
這里面躺著幾十名守衛(wèi)燕平的戰(zhàn)士,還躺著幾十位勇敢站起來發(fā)出反抗吶喊的百姓,死在城外的百姓有好幾百人,最后獲得西山墓地資格只有幾十人。
趙鐸在這件事上十分嚴格,他當著所有人宣布,那些因為暴行而死去的人可以得到同情和善意,但尊敬和榮耀卻是比金子還珍貴的東西,沒有付出過努力的人,永遠也不可能得到。
隨著幾壇醇酒滲進土地,那場可怕的戰(zhàn)斗也隨風遠去?;钪娜瞬还茉覆辉敢?,都必須去接受和適應新的生活。
燕平城每天都在忙碌著,一批又一批的人在夜色或者暮光的掩護下消失在軍都山中,一匹又一匹往返于漁陽,媯川,密云,北平,范陽等地的快馬接連不斷的在縣衙門口進進出出。
李懷光是幽州靺鞨族出身,生來便是胡人的長相,只要換一身布衣,再揣一把開元通寶,即使大搖大擺的在范陽城邊走來走去,也沒人敢管他。
河南的叛軍久攻潼關不下,河北的叛軍節(jié)節(jié)敗退,就連阿史那休謨進攻小小的燕平都落了個身首異處。
牛廷階是真的慫了,他就好像不知道自己兒子和阿史那家族小王子的死訊一樣,悶著腦袋只執(zhí)行洛陽的命令,其他的一律不問。
大燕皇宮還在繼續(xù)修建,對范陽周邊民夫的征調,錢財的搜刮也沒有停止,但卻沒人敢往燕平的方向去了,就連那些為大燕皇宮砍木頭的人,都換到了上谷郡方向。
而另一邊,籌糧的事情也很順利。
趙鐸燒了一批磚,每兩塊騎縫印一個燕平縣衙的官印,若將來朝廷軍獲勝,便用此磚上的半個官印來自證清白。
媯川,密云,北平等地的大戶人家相當配合,兩名朔方軍星夜護送著常源出門,早上回來時便能帶回數千石的好消息,接著便是宋杭帶著清夷軍星夜出發(fā),再過一日就能將好消息變成實在的糧食。
燕平縣的城墻被夯實了一遍又一遍,距離城門三丈的護城濠溝也開始動工,靠近城門的兩個坊被拆掉了大半,新的投石車被安放到了城墻的各個方向。
趙鐸每天都要在城里走好幾遍,他看著這座普通的小縣城在以一種難以想象的速度變成一個軍鎮(zhèn)。
轉眼,便到了三月廿八,陽光明媚,惠風和暢。
北平郡治盧龍城頗為熱鬧,有不少大戶人家的子弟出門踏青。他們家境殷實,不在乎那點加收的租稅;官府雖然是換上了大燕的旗幟,但只要對他們還是客客氣氣的,他們就不在乎做誰的治下之民。
對此,其他百姓只有羨慕的份,誰讓他們沒投個好胎呢。
洛陽那邊來了信兒,責令北平王李歸仁速速渡海南下,協助原來的平盧軍使史思明夾擊河北唐軍。這幾日已經有好幾撥盧龍軍往碼頭上去了。
要出征打仗,自然需要伺候人馬的輔兵,北平王手下有四千盧龍軍,六千五百靜塞軍,一個軍爺兩個輔兵,北平和漁陽兩郡就得湊出兩萬一千人來。
家家戶戶都在唉聲嘆氣,這正是春天農忙的時候,家中壯男走一個便少三分力,這秋天的糧食就要少七分。
糧食一少,其他各行各業(yè)都要跟著倒霉。
北平郡守是大燕的人,他們自然不敢抱怨造反的大燕皇帝,但又得找個人罵罵出兩口氣,索性便罵到了守潼關哥舒翰,守平原的顏真卿還有前安西副都護夫蒙靈察。
他們要是早早的放棄抵抗,被史思明打敗了了事,北平王便不用出征,他們也自然不用出什么輔兵。
趙鐸全程拽著顏從遷的衣袖,他特別擔心這妹子會聽不下去了,勃然動怒,當街殺人:“都是些屁事不懂得老百姓,八輩子沒走出過盧龍城,著眼得當然是自己的糧食和子弟,你不能指望他們站在長遠高闊的角度去分析問題……”
顏從遷拳頭握得緊緊的,盯著兩個你一言我一語,恨不得明天就推倒潼關的貨郎,一直被拉出去三十幾丈,才悻悻然收回目光:“你是想說他們都是目光短淺的傻子,所以我不該跟他們計較?”
趙鐸搖頭:“不是不該,是沒有資格。你憑什么希望那些散落在山間的泥土和石頭能自己變成精美的雕塑?你們顏家是書香門第,禮教傳家,但這些百姓連自己名字都寫不出來。書上不是說不教而誅謂之虐嗎?”
顏從遷唇角一勾,竟然是笑了起來:“平日看你不像是個儒家子弟,背起夫子的話來倒還挺順口的。我沒想要計較什么。只是聽著北平郡城人心都在偽燕那邊,有些擔心咱們今日的謀劃罷了。”
趙鐸松開手,拐進小巷,叩響了一扇木門。
他回頭笑了笑:“著你倒不用擔心,盧龍城的人心或許不在大唐,但卻也不在大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