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俠與士
趙鐸萬萬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個有大志向的男人。
黑龍摁著刀柄,一步步走下木階,朗聲高誦:“沛澤水畔黑龍王,純著黑甲黑背襠。長槊侵天半,黑刀耀日光。入水吃魚鱉,出水吃牛羊。忽聞官軍至,提刀向前蕩。譬如范陽死,斬頭何所傷!”
他挑釁的看向趙鐸:“趙兄以為黑某這歌做得如何?”
”不太行?!壁w鐸不慌不忙的搖頭道,“不過是借了王薄之語,既無才氣,亦不合時宜?!?p> 噌——
黑龍還沒說話,他旁邊那群被他挑動得激動不已的武林人士卻先跳了起來。
“臭小子胡說八道什么,我看黑龍大當(dāng)家做的這歌好極了,讀起來也舒服,聽起來也霸道!”
“可不是嘛!皇帝老兒都跑了,這天下亂了套,正是我輩大展拳腳之時?!?p> “官軍就是官軍,這小子怕是想要咱們?nèi)シ蛾査退滥?!?p> 黑龍也沉下臉,冷冷看著趙鐸:“當(dāng)年隋失其鹿,天下共逐。如今這天下,不也是如此?”
“自然不同?!壁w鐸絲毫沒有懼怕之色,“黑龍兄做了首歌。趙某也該作一首還送黑龍兄,可某年紀(jì)尚小,自己寫不出,只好用別人的。這首詩在我大唐諸軍中可是流傳甚廣,亦是我輩官軍之心意所在?!?p> 黑龍又不說話了。
趙鐸負(fù)手而行,走一步,念一句:“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guān)山五十州。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趙鐸念完,心中一聲長嘆,本想寧死不做文抄公,卻還是借了李賀老弟的詩,這首南園其五不但不流傳甚廣,甚至連他的作者都還沒生出來呢。
但此言一出,效果卻是極好的。
黑龍坐了回去,半晌才頹然長嘆:“呵,看來四姑娘確實沒有騙我,大唐官軍還有這等志氣,此鹿未失,確實不合時宜?!?p> 劉武和其他那些武林人士完全沒看懂兩人的交鋒,只是一會兒被撩撥憤怒,一會兒又把撩撥得熱血沸騰。還沒反應(yīng)過來,趙鐸和黑龍已經(jīng)坐在一起喝起酒來。
“睢陽城外有十幾萬萬人,六成是在汴州,鄭州,宋州等地抓的丁壯,剩下四成是三月之后從媯州,檀州,幽州新來的。睢陽已經(jīng)是不可救了!先前遷娘要去之時,我便勸她三思,但她不聽我的勸說,到了如此地步,人力又能作何?”
“亳州、徐州、泗州有兵數(shù)萬,戰(zhàn)力比新募丁壯要強(qiáng)。”
“哈,他們要出兵早就出兵了,豈會等到現(xiàn)在?賀蘭進(jìn)明是個清高文人,許叔冀是個奸詐小人,尚衡是個無知庸人。你指望他們,還不如指望黑猴兄弟溜進(jìn)城去救人呢。”
趙鐸發(fā)現(xiàn)這個黑龍名為沛澤的水盜頭子,實際上卻對官軍卻是十分了解。而且他酒量特別差,三杯黃湯下肚便開心的招呼各營寨弟兄架起火堆,說要給趙鐸他們接風(fēng),還摟著他肩膀,親熱得跟親兄弟沒兩樣。
其他的沛澤盜見怪不怪,還跟著挺開心,紛紛搬來酒肉魚蝦,把停留在外面的士卒們?nèi)诉M(jìn)來,相互拼酒,扳手腕,比爬樹,玩得不亦說乎。
趙鐸差點以為自己進(jìn)了什么雜技團(tuán),進(jìn)門時那種危機(jī)感再也找不回來了。
“趙大當(dāng)家的,只要能救出總把頭,咱們這些弟兄全部都聽你使喚。我黑猴,水上漂第十五代傳人,三丈高的城墻,三丈寬的水面,給我一根小樹枝,說上就上,說過就過,都不帶含糊的!”
“他那不算什么,要說進(jìn)退自如,還得看我黑鼠。我跟你說,老子打洞不靠鏟子,就這兩只手,看見沒,這兩只手,半個時辰,能把這地下挖空!”
“你他娘的算什么本事,敢不敢跟俺比力氣?”
……
不知不覺,他們又攀比起來。
趙鐸把黑龍的胳膊挪開,起身出了營寨。
陳夏和春娘站在波光粼粼的湖邊說話,看見趙鐸急忙躬身行禮。
“他們吵鬧慣了,其實心眼不壞。黑龍兄祖上出過英豪,自己科舉卻屢屢不中,后來害了眼疾,心灰意冷,言談之間多有大逆之意,可若他真的行大逆之舉,留在貝州之地更好,又何須來沛澤呢?”
趙鐸笑了笑:“我知道。剛才已經(jīng)跟他們聊過了,沛澤盜多是江南、山東這一帶的百姓,因為逃避租稅才聚在此處,跟軍都山上的逃民差不多。那幾位寨主不過是會些綠林功夫,既非出身名門大派,也不是盜賊世家。在此也就是為了討生活罷了,不但沒做過傷天害理之事,還多行義舉——四姑娘能與他們相交,我自然也是信得過他們的?!?p> 陳夏神情有點復(fù)雜,擔(dān)憂之中又帶著些許激動和期盼:”您可有將四姑娘救出睢陽之法?”
趙鐸握拳胸前:“本來沒有十成把握,現(xiàn)在有了!”
沛澤群盜的篝火狂歡直到天命才停止,大家醉得東倒西歪睡了一片。對于他們來說,粗糙的魚湯和糙米飯也是像佳肴,而對于另外的人來說精致的佳肴,還不如幾石糙米飯。
南霽云看著眼前如流水般呈上來的飯食,只覺得胸中悲憤難當(dāng)。
賀蘭進(jìn)明高坐堂上,攏袖提箸,輕輕夾起塊雪嫩的豆腐咬了一小口:“今日這金鑲白玉做得極好,南將軍為何不動箸,可是這些菜色不合胃口?”
南霽云深深吸了口氣,虎目之中泛起淚光:“不是霽云吃不慣精細(xì)美食,而是睢陽城中的僵尸已經(jīng)有一個月沒吃過飽飯了!霽云雖然很想獨自吃著一頓,但實在難以下咽。大夫你手握強(qiáng)兵,卻絲毫沒有分災(zāi)救難之意,這難道是忠義之士該有的行為嗎?”
賀蘭進(jìn)明擱下筷子,臉色也沉了下來:“怎么又說這樣掃興的話?本使好意設(shè)宴款待你,你卻指責(zé)本使不講忠義,這便是張巡的御下之術(shù)?”
南霽云霍然起身,唰的抽出了佩刀。
賀蘭進(jìn)明的親兵們被嚇了一大跳,連忙從堂外跑進(jìn)來,將南霽云圍住。
賀蘭進(jìn)明也被嚇壞了,一掌拍在案幾上,大聲怒斥:“南霽云,你想造反?”
南霽云眼淚嘩嘩往下掉:“霽云不敢!我南霽云既然不能完成主將的托付,本該以死謝罪,但睢陽之圍未解,還須戰(zhàn)士奮力拼殺,故不敢死!那就只能留下一個指頭以示霽云已盡全力!”
話音未落,刀卻已經(jīng)落下。
賀蘭進(jìn)明心中一跳,周圍陪客之人也是齊齊驚呼。
南霽云將斷指狠狠擲在堂中,仰頭大哭著向門外走去,周圍沒有一個人敢出手?jǐn)r他,那些士卒甚至紛紛低下頭去,不敢看他的臉。
賀蘭進(jìn)明一屁股坐回了坐榻上,只覺得腦子嗡嗡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