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的陽光照亮了冰冷的宮殿,高聳的梨樹被風(fēng)帶走了片片花瓣,乘著陽光,白得像棉花,殿里帷幔飄飄,男子握著女子的手,倚靠在床沿,也許是今日的陽光很暖很亮,帶著春日的溫藹,連同紙窗都白得耀眼。
衛(wèi)戰(zhàn)在一陣異常濃郁的梨花香中醒來,朦朧間,床頭似有什么發(fā)光的東西晃了眼,他眨了眨眼睛,視線變清晰,原來是千封爐在發(fā)著白色的光,一閃一閃的。
他不禁有些看愣,不知它究竟是怎么回事,下意識地去看床榻上的沈晚,這一看,他瞬間睜大了眼睛。
躺在床上的女子,眼睛微微睜開著一條線,像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衛(wèi)戰(zhàn)激動又欣喜,“晚晚?晚晚?是我,是我啊,你看看我,醒過來看看我······”
女子沒有呼吸,也不會動,但就是回光返照般地睜著一條細(xì)線,依稀能看到她無神空洞的眼眸。
就這樣,衛(wèi)戰(zhàn)像一個久困沙漠的人忽得一碗清水一樣開心,看到了希望。
也許是千封爐的作用,靈魂不由自主地想合在一起,所以她才有了反應(yīng)。只要他找到破解千封爐的辦法,她就能活過來!
“晚晚,”他吻著她冰涼的手指,說:“我一定救你醒來,你不要離開我,我一定會讓你回來的,信我!”
她依舊沒有回應(yīng),那空洞洞的眼眸,根本沒有任何光彩,更別提魂息了。
衛(wèi)戰(zhàn)給她換了身衣服,仔細(xì)地給她的傷口上藥包扎,還給她輸送靈力。他終于有心情收拾自己了,這段時間他邋遢成一片,不修邊幅,滿臉胡渣,就是打仗好幾年也沒有這么滄桑過。
他命人來收拾下羽梨殿,自己去沐浴更衣,不一會兒就一身清爽地端著一盤小小的梨花酥上來,坐在床邊,對沈晚說:“晚晚,這是我讓人做的梨花酥,雖說肯定是沒有你做的好吃啦,但聞著挺香,我替你嘗嘗看好嗎?”
他吃了一口,明明是很清甜的味道,他卻吃到了酸澀的苦味。他想起以前他一下朝會,回書房看折子,都會有人端上一小盤梨花酥,是她親手做的,但很多次他都讓人撤下,連碰都沒有,偶爾興起,才會吃一點點,但大多數(shù)都是浪費直接倒掉了。
塞了滿嘴的梨花酥,他已經(jīng)涕淚齊流,恍然才發(fā)現(xiàn),她從鏞谷口回來后,就不再給他做梨花酥了,就連曬好的花茶也不送了。他一直沒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不再陪他走了,直到她徹底消失,他回頭才發(fā)現(xiàn)她不見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很愛她,怎么還把她愛丟了呢?一定是自信心在作祟,以為她永遠(yuǎn)都不會離開,所以他才變得越來越肆無忌憚,把她傷透了他才醒悟。
“咳咳咳······”他被嗆了幾口,胸腔悶痛至極,但都不及她一分。
放下盤子,他眼眶發(fā)紅,良久才說:“沒你做的好吃······”
他看著她,發(fā)了好久的呆,然后慢慢躺下,摟著冰冷的她,慢慢閉上眼。
好想跟她一起這樣永遠(yuǎn)地睡下,再也不要醒來。
年輕的君王守著逝去的鬼后,一心要將她復(fù)活,所有政務(wù)全部交給下臣,就連月份越來越大的側(cè)妃也不管不顧了,如今是太平盛世,沒有外敵沒有內(nèi)患,他常住羽梨殿,不明所以的人還以為鬼后能復(fù)生,鬼王寵得寸步不離呢。
而現(xiàn)實是,鬼后并沒有蘇醒。
衛(wèi)戰(zhàn)每日給她輸送靈力,偶爾將她放在搖椅上曬曬太陽,給她按摩手腳,他守在一旁看書,查找千封爐的破解方法。
春日暖陽,廊下梨花如雨,蓋著毛毯的沈晚在搖椅上靜靜躺著,她青絲如墨,膚白如雪,像一朵純白的梨花盛開,美得像墜凡仙子。她身旁的男子放下書本,起身進(jìn)屋,對著桌上的千封爐施法,嘗試用學(xué)到的咒術(shù)打開。
涼風(fēng)輕拂,一片小小的花瓣落在她淡粉色的唇上,維持了幾日的眼眸悄無聲息地閉上,花瓣再次起飛,在空中旋轉(zhuǎn),飛回到梨樹里。
搖椅微不可察搖晃了一下,一滴,兩滴,三滴······紅色的血珠落在地上,滲透了潔白的花。
解不開的千封爐光芒變?nèi)趿?,衛(wèi)戰(zhàn)收了法力,嘆氣,走到書架上,想再找一本新的書來試試別的方法。找了半天,他拿了一本新書走出來,剛踏出門,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警惕非常,一下子就發(fā)現(xiàn)沈晚毫無征兆地閉眼了,他快步走過去,發(fā)現(xiàn)包扎好的傷口已經(jīng)紅成一片,流了一地的血,根本沒有愈合!
“晚晚!”他慌了,手無足措地捂住她脖子上的傷口,但根本止不住血,“晚晚,晚晚,你怎么了?你別嚇我,別嚇我啊晚晚···”
這一幕,仿佛回到她自刎的那天,血流了整個咒陣。
噩夢再次襲來。
“晚晚,晚晚······”他抓住她一只手,她身體慢慢變輕變透明,他還沒來得及用力,她就瞬間化成了細(xì)細(xì)的白沙,像磨透了的骨灰,散落了。
“不——!”
男子跪在地上,將她收在懷里,可是越收,她就化得越細(xì)越輕,隨風(fēng)而去,徒留他在地上聲嘶力竭。
“不!不!不——晚晚,晚晚!不要,不要走——!”這是灰飛煙滅的事實,他已經(jīng)崩潰了,拼命地求她,求她別離開。
白色的粉末在他懷里化作白煙,隨風(fēng)亂飄,直到煙消云散,他留不住,握不到,眼睜睜地看著她徹徹底底地消失在自己懷里,什么都不剩下。
風(fēng)大了,帶走了好多梨花瓣,花香漸漸變淡,開滿白花的梨樹在春日里仿佛失去了生機(jī),所有花瓣隨風(fēng)飄去,就像下了一場極大的雪,幾乎覆蓋了整個王宮,雪后,光禿禿的樹木老去,它失去了她曾經(jīng)細(xì)細(xì)養(yǎng)護(hù)的靈力,散盡了所有花朵,追逐她的魂魄,廊下,搖椅依舊,不見佳人,只有破碎的嗚咽和崩潰。
那是很暖的陽光日,就是樹下的兩座小墳?zāi)?,都染上了漂亮的光暈,但沒有誰留戀,她要去的地方,是他到不了的遠(yuǎn)方。
原來,如此。
“芒山大戰(zhàn),乂綦鬼后自刎獻(xiàn)生,大敗南淮,至此,北奉得了天下,乂綦王就是當(dāng)世無雙的鬼王!”說書先生一驚堂木,故事到此。
底下有人問:“既然不老不死,那乂綦鬼王如今在何處???當(dāng)今大王也不讓史臣多寫寫他老子的事?!?p> 說書先生捋著胡須,神神秘秘地說道:“傳聞啊,這只是傳聞,老朽也是道聽途說來的。傳聞,鬼后香消玉殞后,鬼王痛苦不堪,終日瘋瘋癲癲的,也不管政務(wù)了,他那側(cè)妃難產(chǎn)誕下當(dāng)今大王,他都不曾去看一眼,孩子交給宮人養(yǎng),從來沒抱過一次!后來,他花了十多年的時間建了一個大墓,把自己關(guān)了進(jìn)去,再也不見人了。”
眾人一片唏噓。
有好事者問道:“那,那大墓在哪兒呢?”
說書先生:“那誰知道啊,這鬼王神通廣大,他建的墓沒人記載過,反正他把王位交給自己兒子后,就消失不見了。”
有聽故事聽得感動的女子道:“一片癡心錯付,鬼后當(dāng)真可憐,得了盛世的鬼王,深情得太晚,這不就要付出慘痛代價了么?!?p> “是啊,可惜鬼后沒原諒他,要他生生世世償還?!?p> “咦,這鬼王在墓里不吃不喝,當(dāng)真不會死?要是有人找到他的墓,是不是就能一睹尊容啦?”對于長生不老,人們總抱著向往。
說書先生一敲一個小廝頭,罵道:“這鬼王本來就性子冷厲,你要擾了他,直接讓你人頭落地!”
小廝頭一縮,抄起桌上的抹布茶壺,忙不迭跑了。
故事聽完,不少人散了。關(guān)于盛世鬼王的故事到此為止,畢竟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已經(jīng)成為神話故事了,長生不老是不是真的,沒人能佐證,關(guān)于他的墓,也沒有任何蹤跡,但天魔世是衛(wèi)家的,芒山里的咒陣依舊,是唯一證明他們故事的證據(jù),也向世人證明,曾經(jīng)真的有一位癡情鬼后,成功地幫助她的鬼王登頂。
乂綦宮。
一個身穿華服的中年男子坐著歩輦路過一個荒敗的宮殿,他微微抬頭瞥見牌匾上的三個字,不一會兒就路過了。前頭轉(zhuǎn)彎,是一段寬敞的路,兩邊開著潔白的花,依稀有蝴蝶在花叢里追逐,此時灰蒙蒙的天散了些烏云,幾縷暖陽落下,男子眼眸流光熠熠,想起了年少的記憶。
那時他年滿二十,他的父王將他叫到在這里,那是他長這么大,父王第一次主動叫他到跟前,也是這一次,父王跟他說了第一句話,也是最后一句話。
他是盛世鬼王唯一的孩子,身份尊貴,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很多人羨慕他??芍挥袑m里的人明白,父王并不喜歡他,不對,是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厭惡,因為父王從未管過他。
他一出生,母妃就死了,父王看都不看,他被奶娘養(yǎng)大,六七歲時貪玩,撲進(jìn)了醉倒在羽梨殿門口的父王的懷里,看管他的宮人嚇壞了,連連磕頭請罪,然后拖著他退下了。
年幼的他被拉著走,不明所以地回頭看著那個醉醺醺的男子,但他醉著,根本不知道第一次見到自己兒子了。在那之后,他才知道,原來他還有父親,可是父親不管他。
十歲生辰,大臣們已經(jīng)忍不下去了,紛紛上折子,請求父王給他定名字。是的,十歲的小王子沒有名字,在偌大的王宮里生活,只見過他父親一次。
北奉習(xí)俗,孩子名字要父母親定,可是一提孩子,父王就發(fā)愣,良久才吶吶道,讓晚晚給孩子取,她喜歡孩子,然后又開始說一些斷斷續(xù)續(xù)的瘋話。
最后沒法子,一些肱骨大臣一起商討,給他取了名字,衛(wèi)羲。大臣們不忍他年幼無人管教,就一起帶著,教他讀書寫字,辨是非明事理。
長大后他漸漸懂事,偶爾見到父王,也只是行禮,從不說話,父王更不會主動跟他說。
少時很埋怨父王不關(guān)愛他,但長大后知道了其中緣由,他也不知該如何面對。畢竟,鬼后會自刎獻(xiàn)身,他的母妃多多少少都有暗搓搓地助力,這是女子爭寵的病癥所在,但很多過錯都是父王導(dǎo)致的。
對父王記憶最深刻的一段,是他發(fā)瘋的一次。父王在鬼后生前住的宮殿里種植梨花樹,種了整整一年,愣是沒活,他突然沒了耐心,發(fā)了好大的火。鬼后生前喜梨花,還會做很好吃的梨花酥,她死后沒多久,羽梨殿那棵一年四季永不凋謝的梨花樹突然凋零,枯死,老化,腐敗成一堆焦黑的殘枝,從那以后,王宮里就仿佛中了一種魔咒,梨花樹在宮里種不活。父王發(fā)著瘋,吵著要晚晚抱,要吃梨花酥,女奴學(xué)著做給他吃,他就把人掐死,紅著眼惡狠狠地罵東施效顰的賤婢!大家就不敢在他面前提有關(guān)鬼后的事情了。父王捧著梨樹的種子,嗚嗚咽咽地哭,那副樣子,跟平時冷漠的他大相徑庭,仿佛被人剝皮抽筋了一樣,痛苦不堪,甚至倒在地上打滾抽搐。
看到那樣的父王,他嚇壞了,很長一段時間不敢見他,甚至不想承認(rèn)那是他的父親。
有伺候過鬼后的老奴對他說,那是又睿智又溫柔的鬼后,對自己的夫君一往情深,但是父王并沒有珍惜她,還娶了他的母妃,甚至在鏞谷口生死攸關(guān)之際,為了他們母子拋棄了鬼后,鬼后失去腹中孩子,性情大變,從鏞谷口回來后就跟父王離心了,誆騙父王帶她去芒山打仗,然后就獻(xiàn)祭,甚至到了地府分離自己的魂魄,三魂沉湖,七魄鎖爐,勢必要與父王生死不見。
可是父王不肯放棄,將她的三魂撈起來,拼命想破解千封爐,取回她的七魄,但是殘魂附體,損害極大,最后,她等不及父王,三魂破碎,身軀也在父王眼前灰飛煙滅。
父王受不了打擊,當(dāng)場就瘋了。此后,他時好時壞,一邊勉強(qiáng)治國,一邊修墓,在他二十歲那年,把他叫到這里,從來不對他說話的父王對他說了一句,
“王位給你,別來煩我。”
然后他就走了,他去了大墓里,用咒術(shù)封住,帶著封有鬼后七魄的千封爐,再也沒有出現(xiàn)了。
他清楚地記得,當(dāng)時父王心情很好,臉色雖然慘白,面容憔悴,但他年齡被固定在二十幾歲,永遠(yuǎn)都是年輕的模樣,他抱著那個青色的爐子,笑著緩步走了。
他們父子并不親厚,可父王教了他唯一一樣?xùn)|西,就是要專情。他的母妃曾經(jīng)傷害了鬼后,他也間接地害死了鬼后的孩子,他是無辜的卻也并不無辜,他替母妃還債,接下了王位,只娶一位妻子,兢兢業(yè)業(yè)。
回到殿里,衛(wèi)羲坐下看折子,他沒有父王的豐功偉績,但勝在勤懇,是一位合格的君王。
茂盛的梨花樹下,粗壯的樹干系著一個秋千,一個身穿白衣的女子坐著,輕輕晃著,她本就絕色,在花雨里歡快地蕩秋千,畫面活潑又空靈。
身穿華服的男子慢慢走過來,她抬眼看見他,溫柔地笑,暖了他的心,他忍不住加快了步伐,女子也停住了秋千,起身撲向他懷里,他穩(wěn)穩(wěn)地抱住她,聞著她身上的梨花香,舒服地呼出一口氣。
“晚晚······”
“我把梨花酥做好了?!睉牙锏呐虞p聲說道。
“好,你喂我。”他像個孩子一樣,撒嬌道。
女子笑出了聲,似是被他逗樂了。
梨花紛飛的背景慢慢消散,女子的倩笑也慢慢消失了,他突然抱了空,愣在原地,眼神空洞地看著周圍暗了下來,變得冰冷空曠。
他坐在地上,四周靜悄悄。
幻術(shù)的時間一到,他總要花費很長時間才隱約緩過來。
好久好久,他才抬頭看向前方,起身對著空曠的墓道喊:“晚晚,等等我···”他邁步跑起來,臉上揚(yáng)起奇怪的笑,跑過去,不知道在追著什么,他像孩子一樣追逐,邊跑邊道:“晚晚,別調(diào)皮了,我們回家吃飯吧······哈哈哈,晚晚想跟我玩捉迷藏嗎?好吧好吧,等我抓到你,我們就要回家了。晚晚,你藏哪兒了啊,給我提個醒好不好?晚晚,晚晚······”
幻術(shù)麻痹了他太久,他已經(jīng)片刻不能待在現(xiàn)實里了。
墓道里時不時傳來他呼喚的回聲,這座冷冰冰的地宮最終鎖住了他,千年萬年,永遠(yuǎn),永遠(yuǎn)。
全文完。
阿七的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