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不大,卻如平地炸雷,震得眾人尤其是北軍數萬周身血污,精疲力盡的將士心神欲裂。
暮春的長安城,微風輕揚,帶了三分楊柳氣息,溫婉輕柔地穿街過巷。到了長樂宮前卻似乎被此地的殺氣所感染,立時撕卻溫柔面紗,裹挾著陣陣殺伐之意從眾人身旁拂卷而過,惹起一身寒戰(zhàn)。
片刻如死一般的沉寂之后,呆立的將軍中有一人丟下手中兵器,慘然下跪,伏首拜道:“皇上!”,話音里帶著恐懼與求助。如催枯拉朽,又如大河決堤,瞬間眾人嘩啦啦一片跟著皆都跪了下去,拜道:“皇上!”
眾人皆拜了下去,兀自站立之人就顯得扎眼得很。宮墻前,田勝手持節(jié)杖,雙目圓瞪,滿臉死灰,跨坐馬上,望向劉徹;
竇嬰重甲在身,登臨戰(zhàn)車,手持長劍,臉上血污泥污一片,染血的長須微微拂動,臉色凝重,半晌跪下道:“皇上。”
整個長樂宮外適才還如修羅地獄場,殺聲震天,此時卻已是鴉雀無聲,沉靜如佛之寂滅。
劉徹長嘆一聲,道:“田勝,束手吧?!碧飫僦萌糌杪?,兀自跨坐馬上,雙眼望向劉徹,似不相信,又似相信。臉上不見喜怒,也不見驚懼。
此時,長樂宮闕上傳來一句蒼老而無情感的聲音,“皇上來了?!?,一列武士擋在宮闕最前方,武士身后,一個老婦手拄玄黑螭首長杖,雪白的頭發(fā)挽起一個垂云髻,銀絲微微散亂,隨風輕舞,面色平淡。正是竇太后由侍從攙扶著登臨長樂宮闕。
底下跪拜的眾人頓時紛紛震動,北軍是真正意識到了事情不妙,肝膽欲裂,而其余三方卻是在慶幸,好歹竇太后尚且安然無恙。
劉徹遠遠拜倒:“孫兒拜見皇祖母,孫兒來遲,祖母恕罪。”
竇太后面無表情,道:“你來了就好?!卑肷?,都是沒人說話。
劉徹立起身來,長嘆一聲,道:“皇祖母想如何處理?”
竇太后默然不語,片刻,道:“都退了吧?!?p> 劉徹躬身道:“遵皇祖母命?!?p> 轉而面無表情,沉聲對底下跪拜的數萬將士,道:“太皇太后口諭,朕詔命,北軍士卒以上,所有有職者,就地格殺,不赦。其余皆不咎。未央,長樂將官暫掌北軍,即刻歸營。”
“將田勝拘押,下廷尉論罪。賞長樂宮衛(wèi)爵一級。清平,宣平,霸城三城門衛(wèi)由魏其侯暫時節(jié)制,速速回戍東城門。其余所有士卒兵丁,立回所部。”
說完,又轉身對竇太后遠拜,朗聲道:“皇祖母可覺處分得當?”竇太后仍是面無表情,道:“好?!?p> 底下跪著的北軍士卒聞言,心中頓時巨石落地,長出大氣,幾乎想雀躍而起。當下再也不敢再多想什么,為了保住性命,紛紛群起擊殺北軍為將為官之人,只可憐這些人拚殺了半天,最后卻皆都死在自己人手里。
田勝也已被人從馬上揪了下來,五花大綁,丟在地上。
而后,北軍在兩宮將官的統(tǒng)領下慢慢歸營。眾人仍是保持警惕,等北軍盡數離開之后,竇嬰才遙遙拜了劉徹與竇太后一下,回身喝道:“回戍?!备]彭祖也收攏底下兵丁家丁依次回所屬衙署。
只有長樂宮衛(wèi)和未央宮衛(wèi)都還沒有動,留在當地。
長樂宮四周四五萬人,慢慢退卻,足足花費了將近一個時辰。這些將士都覺得今晚似乎做了一個不知所云的大夢,不知何所為,何所往,何所歸。
等眾人都退走,已是子時初。喧囂了一個晚上的長樂四周終于安靜了下來,留下未央宮衛(wèi)和長樂宮衛(wèi)對視當場。劉徹和竇太后也都還在原地,全然不顧夜涼風起。
良久,竇太后道:“皇帝回去吧,明日還要朝議?!逼渖裆ǖ镁拖耖L樂宮墻之外自始至終都是這么安靜,那一場拼殺根本就沒有發(fā)生過。
劉徹默然,道:“皇祖母恕罪。”說完一躬身,退回車內去了。衛(wèi)尉李廣拜完竇太后之后,轉身喝令未央宮衛(wèi)原路返回。竇太后等未央宮衛(wèi)全都走了,輕聲對程不識道:“收兵吧。”
轉身又對遠處站著的一個年輕男子,道:“你隨哀家去長秋殿吧?!蹦凶游⒁还?,隨在竇太后身后,正是劉平。
長秋殿內,雖然已是夜深時分,卻仍是燈火通明,內侍宮女侍立兩旁。竇太后斜倚榻上,她是六十多歲之人,年老體弱,這么一晚的折騰幾乎已經快要把她累倒。
殿下左右分別跪坐著程不識和劉平。
程不識先開口問道:“臣有一事不明,請?zhí)侍竺魇?。”竇太后道:“講吧?!背滩蛔R道:“為何太皇太后不做主,要交給皇上?!背滩蛔R此時已經認為此事可能是由劉徹主使而為,因此言語之下對劉徹已經不放心。
竇太后默然半晌,開口道:“底下這些人究竟會聽誰的?”程不識聞言一驚,才忽然覺得剛才劉徹來了以后的情勢可能比四軍混戰(zhàn)還要來得兇險。
劉徹帶來的萬余未央宮衛(wèi),如果往正面想,可以說是以天子身份來平亂的,可如果反過去想,這萬余人也可瞬間聽從劉徹的號令,倒戈變成攻打東宮的生力軍。
若是適才竇太后公然斥責劉徹,怒言對劉徹的懷疑,讓原本還稀里糊涂,不知道原委的眾軍清楚明白地知道這可能是東西兩宮之間的生死斗。把東宮和劉徹根本對立起來,把劉徹逼到無處可退,那所有在場的人到時候就只剩下兩個選擇,要么攻東宮,要么殺皇帝,誰也別想有什么折中的做法,也絕不可能全身而退。
如此一來,非但沖突再次爆發(fā),而且因為臉皮已經撕破,互相之間更不可能再有顧忌,自然是全力施為,調集一切可能調集的人馬,到時可能整座長安城都要陷于一片血雨腥風之中。
無論最后誰贏了,或者干脆兩敗俱傷,對于朝局以及國本都是巨大的創(chuàng)痛。到時候就不只長安震動,可能天下都要震動。作為竇太后這樣的人,她自然不愿意看到江山社稷動搖,劉徹也絕不想見到這樣的情況發(fā)生。而且,還要提防有人漁翁得利。
因此兩位心機深沉,所謀為天下之人,迫于眼前的時勢,俱都很明智地各自退讓一步,這一點上,竇太后和劉徹是有默契的。
智者能人之間,即使為敵,也往往會有默契存在,為了更大的利益,可能都會暫時退讓。不似鄉(xiāng)間匹夫一樣,一味地挑釁對方,非要殺到兩個人都躺在棺材板上,斷腿斷腳才算完。
劉徹之所以決定以平亂的名義出現而不是追加兵力繼續(xù)逼宮,其中有一個人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那便是劉平。
要知道,即便在長樂宮的三萬北軍全部覆滅,只要劉徹下狠心,把整裝待發(fā)的其余五萬北軍調集到長樂宮下,那竇嬰和竇彭祖率領的這一群疲弱之兵,哪里還能敵得過。
因此,竇太后和劉平最重視的并不是眼前的這些北軍,而是按而未發(fā)的其余五萬北軍。這些北軍若是聽劉徹的調遣,殺到長樂宮來,那就只有束手就擒一途。
是以,劉平冒大險,先解了竇彭祖之圍,令長樂宮的局勢能夠稍微穩(wěn)定,不至于瞬間變天。而后即率領手下其余士卒直奔北軍大營,務必要搶在北軍出營之前將其節(jié)制住。
一陣急行,一路之上都沒有碰到南下的北軍士卒,劉平慢慢地也稍微放了些心。等劉平率眾到了北軍大營之外,遠遠地望見北軍方向沒有什么異動,可見來得還不算晚。
北軍大營守衛(wèi)見得數百人靠近大營,自然是大為緊張,一邊呵斥,一邊齊齊出營,其中已有一人飛奔而去通報中丞。今晚已經來了兩批人,這些守衛(wèi)也不清楚究竟怎么回事。
劉平翻身下馬,穩(wěn)步上前,張口即道:“太皇太后詔命,中尉接旨?!笔匦l(wèi)的士卒此時已經不輕易相信來人,便問道:“你是誰,有何憑證。”
劉平也不耐煩和他多羅嗦,伸手從懷中取出一份詔書,一方印璽,喝道:“太皇太后詔書,東宮印璽在此,爾等速令中尉接旨,否則以抗旨論處”。
當下守衛(wèi)的士卒也不敢再強硬,其中一個道:“中尉受天子詔命,率軍護駕,此時不在營內?!眲⑵揭呀洸碌街形敬藭r九成不在,這對他反而是件好事。
前文已說過,寧成此人只認準皇帝一人,竇太后又素來嫌棄他。此前已有田勝以天子名義前來調兵,后又有劉徹使節(jié)持璽,號令全軍整裝聽命。此時若是再以竇太后的名義而來,所宣旨意和皇帝命令只要稍有抵觸,這個寧成可能就不會照辦。
因此,劉平心下又放了幾分心,喝道:“如此,讓中丞及校尉來接旨,速去?!?p> 片刻之后,中丞及北軍幾個校尉趕到了北營門外,跪下聽宣,劉平朗聲讀完竇太后的旨意。
這一道旨意聲色俱厲,倒也并不要求北軍發(fā)兵,這一點竇太后是比較明智的,她只嚴旨喝令北軍不得出營,任何人沒有兩宮并發(fā)的旨意不得發(fā)兵。竇太后這一道旨意實是考慮到情勢之后才下的決定。
若是調北軍出營,首先調不調得動就說不定,再者,若是未央已經先有旨意調北軍兵,二旨沖突之下,北軍究竟聽命于誰,也很難確定。若是等出了營又亂起來,那就不可約束了。因此,竇太后反其道而行,下旨北軍不得出營,這和田蚡處理未央宮衛(wèi)幾乎可以說是類似。
北軍眾人自然是樂得置身事外,既然太皇太后嚴旨不讓出兵,那就干脆不出兵,到時候自然也是誰也怪罪不了。如果兩宮旨意并發(fā),北軍再出兵,那就絕對再無后顧之憂。
亥時中,也就是長樂混戰(zhàn)開始的之時,皇帝使節(jié)果然就到了北軍大營之外,手持皇帝詔命和印璽,要求調五萬北軍出營。北軍中丞和校尉畢恭畢敬地接過旨意,回身說要去點兵。
可等中丞和校尉一進了大營,北軍大營之門便立即關閉,堅壁不出。任使者在外面如何喝罵威脅,北軍眾將士都只當耳旁風。
至此,劉平已將北軍其余部眾穩(wěn)住。
竇太后在劉平之外,又趁亂以一只飛騎,從隱蔽處殺出長樂宮。懷揣甘泉宮衛(wèi)的調兵虎符以及東宮詔命,經由竇嬰控制的東三門飛奔出長安城。先調長安城外騊馬余、橐泉、大宛、果馬等四御廄車馬,而后疾赴甘泉山,令甘泉宮衛(wèi)尉發(fā)兵救駕。不過這一著并不能救急,甘泉宮去長安二百余里,等甘泉衛(wèi)尉發(fā)兵到了,也該次日了。顯然竇太后也做好了長期的打算。
劉徹聽使者回報說北軍緊閉營門不出,當下也有些著了慌。他如果不能調動北軍,又不能立刻攻下長樂宮的話,時間拖得越長就對東宮越有利。
此時大漢朝幾乎所有的虎符都還握在竇太后手中。如果時間拖下去,讓竇太后騰出手來,派兵殺出重圍,一道道虎符地去發(fā)兵,到時候別說其余九城門衛(wèi)會首先回撲,就是城外甘泉宮的數萬宮衛(wèi)也將急赴長安。對于需要虎符才能調動的軍隊而言,一直都是認符不認人,連皇帝也不例外。
到時候局面可以說就要完全不可收拾。因此,劉徹急速思量了片刻,立時起身,喝道:“李廣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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