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我做了一個夢。
夢里我一個人獨自站在一片空白當中。
無窮無盡的、看不到邊際的白。
救我,救救我吧!我真的再也受不了了!
我徒勞地哭喊著,雖然心里知道能救我的人永遠也不能來了。
過去夜不能眠的三天里,冉存唯一的寫作成果是一條孤零零躺在手機里的道歉短信。
到底為什么淳于真那么生氣?因為他對她的生活妄加揣測?她現(xiàn)在心情有沒有好一點?還有,那天她吻他是為什么?她感覺自己的性取向被懷疑所以用這個證明自己?
冉存的睡眠一定就是被這些想不出來的問題奪走了。
墻上的鐘指向半夜三點,要是平時,冉存絕不會還醒著。突然,寂寂長夜里,手機的震動聲嚇了他一跳。
冉存抓起手機,亮光的屏幕有點刺得人睜不開眼,他幾乎以為是看錯了,一個不太熟悉的號碼打進來——一個他絕不妄想會打進來的號碼。一激動差點不小心給掛了,冉存替自己捏了把汗。
“喂?”冉存急急地說了一句。
“是我?!彼穆曇袈犉饋砗苕?zhèn)靜,甚至可以說是柔和。
“你,”冉存本來想說你原諒我了嗎,但他轉念一想,自己還什么都沒做呢,難道只嘴上道了個歉就該被原諒?
于是,他改了口,“淳于真,可不可以告訴我,該怎么做能得到你的原諒?”
“淳,于,真,對于我的言辭不當,我感到十分抱歉?!彼脟烂C到顯得搞笑的語氣在電話那頭一個字一個字念起了冉存發(fā)的道歉短信。
“從春城到這里,從八年前的初春到現(xiàn)在,你是我生命中氧氣一般的存在,我凝望你,如同凝望亙古不變的蒼穹。你的曾經、現(xiàn)在和未來,我永遠不會質疑一絲一毫?!?p> 冉存的短信是這么寫的,這些話他無論如何也不后悔。
可是寫出來和說出來是兩回事,現(xiàn)在被她本人這么一念,也太讓人不好意思了吧。冉存把臉埋進被子。
“希望你給我的攝影集配文字的時候,至少能保持這個水準?!彼孟袷钦{侃又好像有點認真。
“我,我還能,呃,你還讓我參與這件事?”冉存從被子里抬起臉來,有點意外。
“嗯,除非你不想了。”
“我想!”冉存大聲回答?!拔覠o償幫你寫,寫多少都行!”
“那,我下個月要去春城一趟,你也會陪我去嗎?”
“當然,隨時都可以!”
“冉存?!?p> “嗯!”
“你喜歡我。”
冉存的心臟像是坐著電梯從一層直沖到頂,突然被卡住了脖子一樣無言地張著嘴。
你喜歡我。
不是“你喜歡我吧”。也不是“你喜歡我嗎”。就是你喜歡我。
不是詢問,或者猜測,是一個結論,如同公布答案一樣——冉存喜歡淳于真。
長達十多秒的靜默里,兩個人隱隱聽得見對方的呼吸聲。
“我......我,喜歡,”冉存像是魘住了一般迷迷蒙蒙的,如同被什么力量支配著張嘴發(fā)出聽起來簡直不像自己的聲音。
冉存喜歡淳于真。
他難道從來沒想到過這個答案嗎?為什么偷偷藏下了照片,為什么沒辦法和第二個人交心,為什么一想到她的存在就感覺既痛苦又快樂......
其實所謂信徒和神靈的關系會不會從來都只是個幌子,冉存喜歡上了這個他不敢承認也不配承認的人。
他不是說了,所有人都有理由被她吸引,那他本人呢?冉存喜歡淳于真。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不知道。
“我喜歡你,淳于真?!笨窗?,沒那么難,就這么說出來了,雖然還不知道后果是什么。
“好,我知道了?!彼穆曇袈犉饋砗茌p快?!拔乙x開A市兩周,現(xiàn)在快要登機了,過一會兒我會把你的號碼發(fā)給kelly,影集的事她后續(xù)會聯(lián)系你。”
冉存握著嘟嘟作響的手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情好想回春城,站在故鄉(xiāng)的南山上放聲咆哮。
不過這當然無法實現(xiàn),他只是抱著枕頭在床上瘋狂翻滾了好幾圈。
候車室里人還不少,現(xiàn)在春城的旅游業(yè)開發(fā)力度加大了,幾乎是一年到頭都有不少人前往春城游玩。
看著一旁的淳于真的側臉,冉存欲言又止的表情在臉上已經掛了快半小時。
“有話想問我?”她看著他。
“嗯,我想問,呃,就是,呃,你......”
“要是我不回答你的問題呢?不是現(xiàn)在不回答,是永遠不回答。你會怎樣?”
她肯定猜得出讓冉存坐立不安的問題是什么吧??墒撬f的這句是冉存沒想到的。
如果的不到確切的回答,該怎么辦呢,其實對于冉存來說這不是個難題。
“我可以不要的!你本人比你的回答重要一萬倍,我只要你存在就夠了。只要你不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我什么都可以。”
說出這樣肉麻到惡心的話應當是難為情的,可現(xiàn)在他卻不覺得,他很愉快,感覺像是把自己的心拿出來給她看了個清楚。
“H987號列車進站,去往春城的旅客朋友們請到13號站臺檢票。H987......”
廣播的聲音響起,他們應聲站起來,淳于真很自然地一笑,拉起了冉存的手,往檢票口走去。
原來牽手是這么開心事啊。偷偷傻笑著跟在她后面的冉存還不知道,他生命中最快樂的一段日子在前面靜靜等著他。
這是冉存大學畢業(yè)以后第一次回春城。他四年沒回來了,而淳于真離開這里八年多了。
和淳于真肩并肩走過曾經熟悉的大街小巷,過去走在這些地方只覺得生活無比乏味。
此時此刻回過頭去看那些乏味和平庸的日子竟然覺得有一種雀躍的歡喜,冉存想笑,想一直笑,雖然知道這樣好傻。
“喂,路好像不是這樣走吧,咱們要去南山唉?!贝居谡嬲{笑著責怪他。
“啊,好像不是,噢,噢對,應該在上個路口拐彎處等公交?!比酱孚s緊結束了飄飄然的狀態(tài)。有點心虛地看了看淳于真,在對方看穿一切的視線中更心虛了一點。
啊,可不要再這樣了呀,再這樣她會覺得自己蠢的,腦子放清楚點吧,冉存規(guī)勸自己。
這些年過去,南山已經被開發(fā)成了旅游景區(qū),現(xiàn)在盛夏時節(jié),不說人山人海但也絕不再是淳于真喜歡的那種調調了。雖然她沒能拍照,但是她好像沒有不開心。
“你喜歡春城嗎?”她問。
唉?這難道不是自己這個帶她四處游覽的春城人該問的嗎?
不過,反客為主好像才是淳于真的行事風格。
“以前不喜歡,現(xiàn)在特別喜歡?!?p> “人都是這樣的吧,離開家鄉(xiāng)以后才覺得喜歡?!?p> 其實冉存不是想說這個。
“你這次來春城是要拍新的作品嗎?我也很久沒回來了,不知道現(xiàn)在南山有這么多游客?!?p> “我不是來攝影的?!彼倍⒅酱娴难劬?。
“???”他有點驚訝。
“我說要來春城,是為了方便把你騙出來啊?!彼难劾镉蟹N玩味又認真的審視,嘴角掛著點懶散的笑容,很顯然,她知道自己有多迷人?!耙驗槲蚁胍闩阄??!?p> “啊?”冉存暈頭轉向。怎么辦,這樣下去好像要死在這了,如果說她只是隨意做些什么就讓他挪不開眼睛的話,現(xiàn)在她這么目標精準地向自己釋放魅力,好像真的是什么話都說不出來,整個人像是浮在廣闊的水面上不受控制地打轉。
“唉!”她拍了一下冉存的肩膀,“看看你這副靈魂出竅的樣子,你一直都是這么好騙的嗎?沒談過女朋友?”
“沒有?!?p> “為什么?”
“啊,為什么,就,我沒喜歡過誰,然后也不討別人喜歡吧。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我臉上這道疤......”冉存不禁抬起手來摸了摸右側的臉頰,其實他已經很久沒特別注意自己的疤痕了。
可是現(xiàn)在,在她的注視下越來越覺得這疤痕的存在是那么讓人在意?!按居谡?,我臉上的疤很丑吧?”
冉存的聲音很低,這時候周圍又湊上來一撥游客,淳于真沒搭話,他幾乎是以為她沒聽見。
直到晚上,夏夜的旅店里,房間里并不寬敞的小沙發(fā)上,冉存才得到了這個問題的回答,只不過那個時候,冉存幾乎沒有余力用來思考。
事情是在稀里糊涂中開始的,準確地說,是在冉存的稀里糊涂中開始。
“我們真的不訂兩個房間嗎?”
“訂兩個做什么?為了浪費嗎?”淳于真隨手把包掛在進門處。
“可是我們兩個,我,我該睡哪......”
“你坐下來。我來告訴你。”
她站在冉存面前打斷了他的話。
冉存有點茫然地坐下了。
幾乎是立刻,她用手托起他的臉彎下腰來,冉存又暈乎起來,只有點下意識的回應。
他心里又模模糊糊地浮現(xiàn)出了第一次被親吻時候想起來的那個關于蚌的比喻,唉,這只蚌的外殼大概是白長的。
剛才不是坐得很直嗎,怎么會這樣靠在沙發(fā)靠背上,拉鏈是什么時候拉開的,怎么這些都全無印象,啊,實在是......
“以后啊,別去關心這道疤了,我在你身上看到的,不是這個?!边€沒來得及好好理解一下,發(fā)涼的觸感貼上來,冉存倒吸了口氣。
他一直對淳于真的手很有印象,因為她有一雙很是白皙漂亮的手。
現(xiàn)在更有印象了。
看著這纖纖的手指和感受它們是完全不一樣的兩回事。
“哎,我們該到床上去了。”她這樣說。但冉存覺得自己好像站不起來。
“嗯......好。”他盡量忍住羞恥“你,要不先松開?!?p> “嗯?!彼焐相帕?,卻開玩笑似的又用力揉了一把才松手。
哦,不對,怎么好像一陣不太對勁的感覺直往下沖。冉存下意識地抓住了沙發(fā)靠墊,很快他就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啊啊啊,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啊!
這,明明應該只是個前奏而已?!冉存坐直身體,一臉難以置信的樣子,像掉進陷阱的鹿一樣,簡直把淳于真逗笑了。
“嗯,那還是算了,不必去床上了。還坐著干嘛?起來呀,去洗澡好啦!”
“哦?!比酱姘脨烙肿载煹恼酒饋?,垂頭喪氣地進了浴室。
回過頭去,在他驚訝的目光里淳于真跟了進來,沖他大大方方地笑著在背后反鎖了門。
也許是因為有了剛才那個重大失誤,這一次,過度激動的心情沒有特別影響到冉存。
但是他大概永遠不會忘記二十六歲夏天的這個夜晚,這個昏暗的房間,橘紅的沙發(fā)還有狹小的浴室。
想忘也忘不掉。
在春城的這一周,冉存無比快樂,快樂到忘乎所以。
但是午夜夢回時候,看著黑暗中淳于真隨著呼吸的節(jié)奏慢慢起伏的輪廓,總有一種無聲的惶恐悄然爬上心頭。
淳于真,你喜歡我嗎?我們現(xiàn)在是什么關系?。磕銜粫囊惶焱蝗痪碗x開了?但是她表示過不愿意回答這種問題。
冉存悄悄蹭過去,用手臂抱住她,也不敢摟得太緊,怕把她弄醒了,就這么手臂虛虛地攏著,能稍微感受到一點她的體溫好像就安心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