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海先生,”姬玄向走在身旁的蘇愈說,“不知她幸福嗎?”語氣一反常態(tài),感慨萬千。
“誰啊?”蘇愈問道。
他邊走邊眺望原野上淡淡的一片綠。
“我是說貴妃楊玉環(huán)?!?p> 一路上,蘇愈把自己知道的故事給姬玄講了一遍,對于這段故事,姬玄好像很有感觸。
“到底如何?我也不知道?!薄罢f到貴妃,她可說享盡人間的榮華富貴了吧?”“嗯?!薄安贿^,那般死法實在叫人......”“若不是那般死法,你又感覺如何呢?”蘇愈反問。
“嗯……”姬玄歪著頭,短暫沉默后喃喃自語:“我終究還是不懂。畢竟不是自己的事。
我有時連自己的事都不懂,更何況...唉”
蘇愈平靜的看著面前這位詩人迷茫的臉色
“對了,空海。在故鄉(xiāng)時,我認(rèn)為自己是個不幸的人。老是滿懷不平和不滿。
我迫切希望自己的才干能夠廣為人知,另一方面,卻又認(rèn)為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人能夠真正理解我的才干...他們只看中我的身份,覬覦著我所擁有的,卻根本不知道我渴望的是什么?!?p> “......”
“在故鄉(xiāng),我是不幸的……”
“......”“來此之前,我還在想,在這個世界,好像是叫什么大唐的話,或許有人能理解我的才華,沒想到來后一看,在這兒只令我更加感到自身的卑微而已。像我這般才華的人,此地多得無以數(shù)計,那個叫李白的,還有那位開國皇帝...這里的繁盛超乎我的想象,可如今我最思念的,竟是曾讓我以為陷于不幸境地的故鄉(xiāng)?!?p> “為何呢?”
“我也搞不太清楚。”
“......“
“哈哈,不提這個。我是這么想的,空海先生。貴妃既是幸福,也是不幸的。其實,幸與不幸不是一直存在每個人身上嗎?以錢財之事來思考,就可以明白。有錢固然可以免除生活的勞苦,卻得擔(dān)心錢財?shù)倪z失。有個心儀女子陪伴身旁固然可喜,卻得苦惱不知哪一方會移情別戀。”
“嗯?!?p> “不管是誰的一生,到底幸還是不幸,實在很難說得清楚啊。”與其說姬玄對著蘇愈說話,不如說是自言自語。
“縱然如此,人們還是會去設(shè)想幸或不幸的問題?!薄皸钯F妃嗎?”“嗯。”點過頭后,蘇愈就默不作聲了。
兩人無言地走在春天的原野上。
山坡出乎意外地陡峭。
坡地的土被挖成階梯狀,為了防止雨水沖走階梯,以圓木頂住階梯。
不過,一半以上的階梯都已傾圮。雨水把土和圓木都沖毀了。
蘇愈一行順著坡路爬上去。
那是一片槐樹林。
隨著階梯的攀高,空海和逸勢的上方,盡是剛剛萌出的淡淡新綠。
午后陽光,照射在這一大片新綠上,閃耀著光芒。
他們就走在從枝葉間穿射過來的陽光之下。
“雖說是貴妃的墳?zāi)?,倒也沒什么特別的排場啊?!奔f。這配置,甚至還不如大稷的貴妃。
以“禍根”之名被殺的貴妃,墳?zāi)巩?dāng)然不會有多豪華。
途中,蘇愈突然停住腳步,望向一旁的姬玄,低聲說:“喂,你聽到?jīng)]?”不用說,那聲音當(dāng)然也傳到詩人的耳里了。
是人聲。
男人的聲音——仿佛念經(jīng)般的低微聲音。
聲音從山坡上方斷斷續(xù)續(xù)傳了過來。
“是人的聲音?!碧K愈有些凝重。
聽起來像是什么詩句。山坡上應(yīng)該有個人在吟詩。然而,那聲音很低微,不像在吟唱,而且斷斷續(xù)續(xù),所念的也不是固定的詩句。
有時候反反復(fù)復(fù),同樣的字句再三重復(fù)。
總覺得是有些耳熟的詩句。
蘇愈一邊傾聽那聲音,一邊徐徐往前走。
姬玄緊跟在后頭。
兩人爬上坡。雖說坡上,卻非坡頂,而是山坡中途。
那兒有塊砍除樹木、整理過后的小空地。
空地正中央,立了塊石碑。
花崗石般的黝黑碑石上刻著:“楊貴妃墓”墓碑前,站了一個女人。
那女人時而凝視墓碑,時而環(huán)視四周槐樹枝梢,口中念誦著詩句。
她似乎沒察覺到蘇愈和姬玄的身影。
穿過槐樹枝梢的光影,對半灑落在空地。
女人以手緊貼墓碑,仿佛在愛撫摯愛的人一般,又好像在玩味著那種感觸。
墳?zāi)挂慌裕袎K大巖石,露出地面。
女人可能累了,坐在石頭上,凝視著墳?zāi)梗钌顕@了一口氣。
一種既非哀痛、也非悲傷的深刻苦悶表情,浮現(xiàn)在女人臉上。
這時,正好有天光樹影灑落到女人臉上。剎那間,女人看起來竟像是在哭泣了。
女人當(dāng)然不是在哭泣。
蘇愈和姬玄情不自禁站在女人看不見的槐樹后方默默注視著。
不久,女人又緩緩地像是念經(jīng)般低聲吟唱起那詩句來了:“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蘇愈和姬玄同時神色一動,姬玄的神色還更驚訝一些。
姬玄突然感覺身旁有人推了他一下,轉(zhuǎn)頭卻看見蘇愈正對他使眼色,他略一思考,下一刻,他從樹后走出,緩緩吟到,“楊家有女初長成”
女人好像絲毫不驚訝,連頭都未回。
“養(yǎng)在深閏人未識……”姬玄接念道。
“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女人喃喃出口,“你們終于來了?!碧K愈扶額,知道自己暴露了,索性也直接從樹后走出。
“哦?”“樂天先生,您為何來到這里呢?”“不是你暗示我們來這的嗎?”“我?”“我們也是聽了你唱的李太白所書《清平調(diào)》,想起了楊貴妃,才突然想到這里的。
“您對楊貴妃原本就很感興趣?”“何出此言?”
“不然為何要寫這本《長恨歌》?又為何一下便知道我說的是楊貴妃?你們對玄宗和貴妃的故事也感興趣?”“是的?!边@次是蘇愈答道,女人又深深嘆了一口氣。
“或許因為一切都已成為往事了,世間仿佛都想把他們的故事,美化成一段凄美的戀情。”“的確如此。”“然而,事實與世間看法有些出入。不,壓根不是如此?!迸送蝗惶岣咭袅?。
似乎隱藏不住內(nèi)心那股無以名之的怨憤。
“并非如此!”
“什么并非如此?”
“他們之間的戀情,或許是一段悲戀,卻一點也不美。說到美,項羽在窮途末路,手刃虞美人,那才真是美。那段戀情,有壯麗的落幕,有果斷的悲壯,充滿著美感。我可以理解當(dāng)項羽手刃虞美人時的悲戚,但唐皇與貴妃之間,斷然沒有那種美感,反而無比丑陋!”女人情緒激動下,瞳孔中竟然閃過幽幽綠光,臉上也隱隱有毛發(fā)浮現(xiàn)。
正當(dāng)蘇愈已經(jīng)悄然做好逃跑準(zhǔn)備的時候,女人卻出乎意料的平靜了下來,她嘆了口氣,仰首望天,好像在思索什么。
蘇愈和姬玄默默地等待女人開口,不過她并未說出嘆氣的理由,反而把話吞進(jìn)肚子里去了。
“只是突然想看看昔日佳人的墓地。”“說是昔日,也僅是四十九年前的事情而已?!闭\如蘇愈所言,楊貴妃埋葬此地已經(jīng)過四十九年的歲月了。
無論蘇愈還是姬玄,對唐玄宗和楊貴妃也有大略的認(rèn)識。女人笑了笑,突然又開始了之前的話題。
“正因為霸王當(dāng)年早已視死如歸,才能忍受的了那種仿佛親手剖出自己心臟一般的,猶如烈火烹油般的痛楚吧...項羽和虞美人之間的美,在當(dāng)時已絢麗地完結(jié)了。也可以說,兩人的戀情,本身就已經(jīng)是一首詩。那段戀情,沒有我置啄的余地?!?p> 蘇愈靈感一動,“若是貴妃和玄宗的故事呢?”
“或許還有我登場的機(jī)會。玄宗在不得不殺死貴妃時,既慌張又萬分猶豫,手足無措地替貴妃辯護(hù),結(jié)果,你們知道嗎?最后,他竟只是為了保住自身性命。換句話說,為了自保而答應(yīng)處死貴妃。
而且,也無法像項羽般親自動手,而是交給宦官高力士行刑。這是多么可笑,又是多么讓人不忍卒睹……”“......”“不過,我卻很喜歡這其中所顯現(xiàn)的人性。我很在意他們的戀情。我想,在兩人的故事中,或許有我登場的機(jī)會。不,肯定有!”女人突兀的又開始激動起來。她的聲音,愈來愈大了。
“你的詩是假的!李白的詩也是!”女人詭異的笑了起來。
姬玄臉色猛地漲紅了起來,倒是很符合他所扮演的角色。
“你是什么意思?我的詩?我的心血?還有李白!你怎敢侮辱詩仙???”
女人瞳中幽光更盛,但蘇愈卻莫名的感覺她未有殺意。
“《清平調(diào)》并不是寫給貴妃的?!彼吐曊f道。
“那時李白根本便未曾見過貴妃?!彼钌畹目戳思谎邸?p> “至于你的詩...就留給你自己來探究吧?!彼p笑一聲,一陣黑霧騰過,竟化作一只黑貓而去。
“果然是它...”姬玄霍地松了一口氣,癱坐在地上,竟是一身冷汗,全然沒有了剛才拼死捍衛(wèi)心血的儒生形象。
“當(dāng)然是它,而且它和貴妃似乎淵源頗深,不然也不會對你如此寬容?!碧K愈并沒有扶他,反而繞著墓碑饒有興趣的走著圈。
忽然他蹲下仔細(xì)的用手撫摸了一下一小塊痕跡,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你不覺得這塊石頭周圍,也就是說,貴妃墳?zāi)怪車哪嗤令伾推渌胤接行┎煌?......原來如此,這么一說,倒確實如此?!薄翱蘸O壬愕降紫胝f什么呢?”姬玄問道。
“我想說的是,貴妃的墓有問題?!薄笆裁?!”
蘇愈一下子觸摸墓碑,一下子繞墓周而走,還趴到地面以手摸地,再獨自點點頭,嘆了一口氣。
姬玄在一旁默默地看著蘇愈的操作。他一個皇子那見過這啊,“莫非這位空海先生,現(xiàn)實中是位摸金校尉?”他暗自猜測到。
不久,蘇愈走回姬玄身邊。
“我決定了。”蘇愈說。
“決定了?”“嗯。今夜要來這里挖挖看?!薄澳闶钦f要來挖?!”姬玄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