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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丑陋的女人

一個丑陋的女人

江海落霞 著

  • 現(xiàn)實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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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2-01-16上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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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丑陋的女人

一個丑陋的女人 江海落霞 19954 2022-01-15 21:06:56

  第一章突如其來的瀕死體驗

  宋梅吃了幾個元宵,又吃了半碗餃子,坐在沙發(fā)上看中央電視臺直播的二零二一年元宵節(jié)晚會,雖然身邊無人相伴,但她感覺今年的元宵節(jié)還是很圓滿的。

  宋梅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想把碗筷拿回廚房,忽然,她感覺頭頂?shù)臒艄怙h忽不定,客廳的墻也似乎在慢慢傾斜,宋梅想仔細看看發(fā)生了什么情況,卻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不能直立了,腦袋嗡嗡作響,胃里“翻江倒?!?,

  一種從未有過的天翻地覆的感覺向她襲來,“這是要死了嗎?”“今天嗎?”“現(xiàn)在嗎?”以前,她曾無數(shù)次設(shè)想過與這個世界告別的時間和方式,她并不怕死,只是今天就死,對宋梅來說太突然了,她還有很多事沒有做好安排。

  一陣陣的眩暈,宋梅只有緊緊地抱著墻才不至于摔倒,感覺胃已經(jīng)被懸到天花板了,她開始嘔吐,“現(xiàn)在不能死,今天不能死”,她意識清醒,她必須要救自己,這樓上的老鄰居們都搬走了,零散的租戶基本上是打工的年輕人,她跌跌撞撞在茶幾上摸到手機撥打了120,然后踉踉蹌蹌地把房門打開,她害怕自己昏死過去等會兒連門也開不了,她一邊嘔吐一邊努力把戶口本、銀行卡從床頭柜里拿出來(平時已經(jīng)整齊地存放好的),放在入門的鞋柜上,也許去了醫(yī)院也不一定能活著回來,這些東西必須放在明面上,以便慧欣回來了容易拿到。

  她平時不允許自己穿著家居服走出這屋子,即便住在一樓,她出去倒垃圾也必須換衣服,可現(xiàn)在這“天旋地轉(zhuǎn)”,她實在沒有能力換掉身上的家居服了,就這吧,現(xiàn)在她能做的,手里抓著手機、鑰匙、錢包,趴在門口的鞋柜上大口大口地嘔吐著,聽著救護車的聲音越來越近了,她被及時地送進了醫(yī)院。

  快速地做了一系列檢查,腦部沒事兒,心臟沒事兒,醫(yī)生說她是眩暈癥,開了些吃的藥,又扎針輸液,打完點滴已經(jīng)是凌晨一點了,宋梅從病床上起來試試,暈眩的感覺沒有了,雖然還有點兒頭重腳輕,但她已經(jīng)完全能夠站立了,她又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她決定帶著藥回家去,盡管醫(yī)生建議她在醫(yī)院再觀察觀察,但她要趕在天亮前回到家里,她不能讓別人看見她穿著家居服的樣子。

  回到家里,宋梅按照醫(yī)生囑咐,又吃了一次藥,她沒有急于收拾地板上那些嘔吐物,她呆呆地坐在餐桌旁,以前的她覺得自己身體還算硬朗,可昨天晚上的瀕死體驗來的太突然了,看起來她該好好考慮“死”這件事了。

  如果疾病纏身,身體垮了,生活不能自理,想活著,就得依靠和勞煩別人,依靠別人而活,有很大可能,活得不夠體面,甚至為了活命而失去了尊嚴,

  不能自理地活著,對她宋梅來說有什么生趣和意義呢,如果再全身被插滿各種管子,靠藥物和醫(yī)療器械在醫(yī)院里躺著“活”,在宋梅看來,那根本就不能叫“活著”,那只是一個暫時還有人類生命體征的物體而已,對她來說那更是生不如死,

  她不想拖累任何人,不想給任何人添堵添麻煩,不管是慧欣還是社會,更不想最后讓別人循著尸臭找到她,她更不允許別人圍觀她的尸體,她固執(zhí)地認為,“死”是一件很自我的私事。

  她曾不止一次思考過人生的意義、生命的意義,甚至思考過人類對于地球或是宇宙的意義,很早的時候她曾想過,人類的存在,或許是因為地球離不開人類,人類呼出的二氧化碳、排泄的廢物可能對地球有某種特殊的用途吧,現(xiàn)在看來,是人類不能沒有地球,如果說人類的存在對于地球非要弄出點意義,無非是說明地球上生物的多樣性而已。

  也許人生原本就沒有意義,人的生命來到世上,除了偶然還能有什么意義呢,如果真要給人的一生挖掘出來點意義,那就是“被需要”,人的生命只有被需要才有意義。現(xiàn)在,對于宋梅來說,慧欣已經(jīng)很成功地不需要她了,明燦哥的家人們生活如意,和諧美滿,也不再需要她了,是時候了,是時候了,是時候解決“死”這件私事兒了,宋梅嘴里嘟囔著。

  她站在衛(wèi)生間門口的試衣鏡前,看著鏡中的自己:這個在地球上走過了五十年光陰的一個生命,幾乎全白的頭發(fā),布滿溝壑的額頭,她用她那扭曲變形成“肉球”的左手撩起左邊的頭發(fā),露出了她那眼睛、鼻子、嘴巴嚴重變形的、疙疙瘩瘩疤痕縱橫的、絳紫色的、幾乎失去了人類面部特征的左臉,她又用“肉球”撫摸了一下還算完整的右臉,時光在上面又深深地刻了幾刀,雕琢出了曲曲折折的紋路,

  宋梅拖著腳永遠扭向斜后方的右腿蹣跚地去倒了杯熱水,她端著水杯重新站在了鏡子前,這張奇形怪狀凸凹不平的臉在向她微笑,五十年了,活的值了,了無遺憾,這滿頭的白發(fā),還有這浸透著歲月滄桑的皺紋,何嘗不是一種榮耀!這是大宇宙之王在她披荊斬棘、歷經(jīng)千帆后賜予她的至高無上的榮耀!她用她那還算正常的右手舉起杯子,向鏡中的女人說了聲:宋梅,干杯!

  她能好好地活,她也要能好好地死,她要主宰自己的生命。

  多少次浮現(xiàn)在她腦海中的計劃要付諸于行動了。

  宋梅早就想的明白,人生在世,沒有什么東西是真正屬于自己的,這生活中的一切對每個人來說都只是暫時的,無論房子還是房子內(nèi)的一切,你活著,它們?yōu)槟惴?wù),你“沒”了,這所有的一切又進入了為另一個生命的服務(wù)中,畢竟我們每個人,只是地球上的一個匆匆過客而已,生不帶來,死不帶走,她要把她曾經(jīng)擁有的全都交還回去。

  幾天來,宋梅翻箱倒柜,她把所有的衣物和雜物都集中在客廳里,這些和她相伴幾十年的衣物和雜物,是她的伙伴,也是她的朋友,但,所有這一切都會隨著她宋梅生命的消亡,而失去在這個屋子甚至是世間存在的價值,她不需要任何人記憶她懷念她,時間會滌蕩掉一切。

  慧欣給她買的很多衣服還沒有穿過,她打包送到小區(qū)的衣物捐贈處了,屋里的沙發(fā)、茶幾、柜子,她都給了收二手家具的,私人的生活用品,她覺得對別人來說就是垃圾和廢品,她把它們包好,直接丟進了外面的垃圾箱里,要走就走的干凈利落,了無牽掛,不貪念不留戀。

  計劃在一步步執(zhí)行,屋內(nèi)顯得空蕩起來。

  宋梅來到臥室,床邊還保留著一個小柜子,她輕輕地打開,小心翼翼地從里面取出一個包裹,然后拖著右腿緩緩地回到客廳。

  她坐在沙發(fā)上,把取出的包裹攤在雙腿上,用來包東西的是一件女式上衣,這是宋梅少女時期曾穿過的一件杏黃色的的確良襯衫。

  她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心跳也在成倍地加速,她“雙手”抖動著打開這件杏黃色襯衫,里面露出了一條粉紅色的拉毛圍巾,圍巾上點綴著雪白的梅花圖案,宋梅用“雙手”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那些梅花,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傾瀉而下,她的嘴唇在顫動。

  宋梅緩緩地把圍巾圍在在脖子上,她閉著眼睛,想象著那雙大手在輕柔地撫摸她的臉頰,那種溫暖、那種甜蜜是多么的讓人向往??!

  宋梅睜開滿是淚水的雙眼,從包裹的最下面拿出了一件軍綠色的男式上衣,宋梅“雙手”捧起已經(jīng)褪了色的軍綠外套,她再也無法抑制自己的悲痛,嚎啕大哭,她把軍綠色的外套緊緊地貼在胸口,刺骨的寒氣和鉆心的疼痛使她要炸裂了,宋梅把臉深深地埋進軍綠色的外套里,她使勁地呼吸著,使勁地嗅著,嗅那上面透出的每一縷氣息,

  三十六年五個月零八天了,那熟悉的味道仍然凝結(jié)在她的腦海,仍然氤氳在她的每一次呼吸中,“明燦哥,明燦哥啊,我好想你啊,你聽得見我嗎?我是梅梅呀,明燦哥,我想你?。 彼蚊匪盒牧逊蔚目藓爸?,淚水啊,淚水已經(jīng)把她完全淹沒……

  第二章被火燒傷的棄嬰

  下了幾天的鵝毛大雪傍晚時分停了。

  一九七一年的臘月三十,地處中原的畦城,大街小巷都洋溢著過年的氣氛,街道高拱的鐵架上懸著“歡度春節(jié)”四個大紅字,鐵架的兩邊還各掛了一個紅彤彤的大燈籠,新貼的春聯(lián)把家家戶戶裝扮得漂亮喜慶。

  街上的行人少了,大人們在屋內(nèi)緊張有序地準(zhǔn)備著年夜飯,小孩子們在雪地里打雪仗、堆雪人、放鞭炮,臉蛋凍得像紅蘋果,再冷的天氣也阻擋不了孩子們愛玩兒的天性,歡暢的笑聲飄蕩在房前屋后。

  瑞雪兆豐年,今年的除夕,有了白雪的點綴,畦城顯得更加的祥瑞安泰!

  在一個普通的灰磚瓦房里,宋河青正把煮好的豬肉放在一個大盤子里,在上面豎著插上一雙筷子,然后放在屋子正中間的八仙桌上,這是用來祭祀天地和祖先的刀頭,祭祀用的燒紙也準(zhǔn)備好了,等餃子出鍋了,盛出第一碗要先敬天地、敬祖先和敬下世的親人,同時要燒紙錢、放鞭炮,一來寄托哀思,二來祈福未來。

  宋河青的妻子劉愛珍正在包豬肉蘿卜餡的餃子,夫妻倆有說有笑,河青在給愛珍講卷煙廠里同事們發(fā)生的趣事,愛珍在總結(jié)她一年來她用縫紉機做了多少件衣服,她說最滿意的是給一個姑娘做的藍底白花的旗袍。

  宋河青今年三十七歲了,比妻子年長四歲,兩個人都是孤兒出身,小時候都吃過不少苦,兩個人結(jié)婚后惺惺相惜,互敬互愛,兩人心地善良又踏實肯干,靠著勤勞的雙手,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紅火,街坊鄰居這對夫婦也是贊不絕口,要說他倆唯一的缺憾,就是至今他們還沒有孩子,宋河青同事家的孩子初中都快畢業(yè)了,他夫妻倆還在為懷上孩子而四處求醫(yī),東奔西走。

  “雪人配上紅蘿卜的鼻子可真漂亮啊!”

  小院外面?zhèn)鱽砗⒆觽儦g快的叫喊聲和銀鈴般的笑聲,愛珍往院子外望了一下,眼圈有些泛紅,她避開丈夫的目光,默不作聲的低頭包餃子,宋河青拍了拍愛珍手上的面粉,他把妻子擁入懷里,

  “沒事兒,咱倆還年輕著呢,孩子早晚都會有的,等過完燈節(jié),咱去鄭州讓大醫(yī)院的醫(yī)生給咱好好看看,再不行了,咱就去上海,那兒技術(shù)可先進了,”

  劉愛珍的眼里仿佛一下看到了希望,她相信丈夫說的話,早晚他們會有自己的孩子的,

  “愛珍,你開始煮餃子吧,我去趟廁所,回來咱就吃餃子、放鞭炮過大年,”

  “把大氅披上,外面冷的很,”

  宋河青披上大氅,踩著咯吱咯吱的積雪向胡同口的公廁走去。

  五分鐘不到,宋河青呼哧呼哧地跑回來了,

  “愛珍,愛珍,那地上有一個沒人要的孩子!”

  “孩子,在哪兒?多大的孩子?”

  “很小,聽說是幾個月大,就在公廁那邊地上,還會哭呢,那圍了十來個人都在議論呢,”

  “這么冷的天,怎么有人舍得把小孩扔到雪地里呀!”

  “有個老太太抱起來看了,說是個殘疾孩子,有人說小孩像是遇火災(zāi)了,那臉燒的都不像人樣了,要不是哭聲,幾乎看不出來是個小孩兒,人家舍得扔了,看起來是活不長了,”

  “我去看看”

  “咱倆一塊去”

  宋河青為劉愛珍圍上頭巾,牽著妻子的手跑了出去。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鞭炮聲此起彼伏,雪地里玩耍的孩子們已經(jīng)被大人叫回去吃團圓飯了,只有街道上泛著黃色光暈的路燈,在默默地為畦城的人們守歲。

  公廁門口的人群已散去,只有三四位熱心的老太太,一邊議論著孩子活不長了,一邊又不忍心離去,

  “可憐的娃兒,誰家大人咋這么不會照看孩子,讓小孩遭這么大的罪,這得多大的火啊,把孩子燒成這樣,”

  “咱這城里也沒有聽說哪里失火呀,這孩子應(yīng)該不是咱們這兒的,”

  “讓孩子死家里也比死這兒強啊,這冰天雪地的,唉!大人也是心狠啊,”

  劉愛珍循著孩子的哭聲跑過去,她想都沒想就抱起了地上的嬰孩,借著公廁旁邊的路燈,她掀起被角,想看看孩子到底傷啥樣了,

  剛掀起包孩子的被角,她就被嚇了一跳,小孩兒的左半邊臉上,眼睛鼻子嘴巴燒得揪在一起了,連一塊兒平整的皮膚都沒有,還往外滲著濃血,愛珍讓丈夫雙手托著包孩子的小褥子,她慢慢打開,小孩兒的一只胳膊幾乎是血肉模糊的,有一只腳也傷的嚴重,雖說是寒冬臘月,嬰孩兒身上還是散發(fā)出了濃烈的腥臭味,劉愛珍禁不住干嘔了幾聲,因為疼痛,嬰孩兒哇哇得哭著,這響亮的哭聲,在愛珍看來,是小家伙兒在向人們喊救命。

  “男孩女孩?”宋河青問,

  “女孩兒,”劉愛珍一邊回答一邊快速用小被子把孩子重新包起來。

  “燒得太嚴重了,還這么小,看著也就四五個月大,就是抱回去,也救不活,撐不了多長時候,唉!咱都走吧!”王大媽從劉愛珍手里接過孩子無奈地放在了廁所門口,示意大家都散去,

  劉愛珍和宋河青在嬰兒的哭聲里一步一回頭地回到了家里,他倆忽然都默不作聲了,宋河青把煮好的餃子和刀頭放在一起,劉愛珍在棗山旁邊放了一盤子干炒花生和幾塊糖果,他們要準(zhǔn)備祭拜祖先了,可他倆又都心事重重,誰也不敢抬眼看對方,突然,他倆同時抬起了頭,用一樣的目光看著對方,異口同聲地說

  “我想給你商量個事兒,”

  “我想把孩子抱回來!”

  夫妻倆想到一塊兒去了,他倆都很激動地看了看對方,宋河青拿起他的大氅牽著劉愛珍的手向嬰兒跑去。

  宋河青和劉愛珍用大氅給孩子又包了一層,河青用他的一雙大手把孩子穩(wěn)穩(wěn)地摟在懷里,愛珍一只手挽著丈夫的胳膊,一只手扶摸著丈夫懷里的孩子,他們踩著厚厚的積雪走回他們簡單而又溫暖的家,在今年的年三十,在這個充滿了吉祥和祝福的除夕夜,他們有了一個女兒。

  劉愛珍抱著孩子和丈夫一起跪在刀頭面前,宋河青點燃了按照祭奠禮儀折好的燒紙,

  “天地全神,老祖宗們,爸爸媽媽,還有愛珍的爸爸媽媽,還有所有過世的親人們,今天是年三十兒,肉、餃子、花生、蘋果,糖塊都準(zhǔn)備好了,忙了一年了,你們來享用吧,”

  說完,他和愛珍一起磕了三個頭,表達對上蒼的敬畏和感恩,也寄托了對逝去的親人的懷念和哀思,宋河青從刀頭上取下一小塊兒肉放進燃燒的燒紙里,他又從碗里挾起一個餃子放進火苗里,

  “你看,這火苗在跳舞,神仙們多歡喜啊,老祖宗們吃得多開心?。 ?p>  宋河青對愛珍說,愛珍點點頭,一臉的幸福和滿足,她用柔柔的眼光看著懷里的孩子,宋河青又磕了一個頭,

  “老祖宗啊,謝謝你們,護佑著咱們家,日子是越過越好了,今天咱家還添了一口人,我給你們多磕幾個頭,一定要保佑這孩子大難不死、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愛珍也跟著又磕了幾個頭,宋河青攙著愛珍站起來,他去院子里放鞭炮,愛珍在屋里給嬰孩捂著耳朵。

  一九七一年,這個除夕夜對他們來說是多么的不同尋常,他們要為人父為人母了,他們一下要擔(dān)負起更多的責(zé)任,同時也有了對于未來更多的憧憬和期盼。

  這嬰孩仿佛與他們心有靈犀,自從被抱進這個小院,哇哇哭叫的她仿佛暫時忘記了疼痛,變得安靜了許多。

  “河青,咱給女兒起個名字吧,叫啥好聽呢?”愛珍問正在院里清掃鞭炮紙屑的丈夫,

  宋河青放下笤帚,若有所思,一會兒有了主意,卻又不滿意地搖了搖頭,

  這時,一陣微風(fēng)吹過,一股清香彌漫開來,宋河青一下想起了院子西南角的那顆梅樹,愛珍也望過去,淡淡的燈光里,梅樹的枝頭開滿了潔白的小花朵,宋河青走過來低頭看著孩子,

  “就叫梅,宋梅,梅梅今天來到咱們家,是上天送給咱們的禮物,說明孩子跟咱有緣,咱以后就在臘月三十給梅梅過生日,”

  “宋梅,真好聽,就叫宋梅,咱們的梅梅將來也像寒冬中的梅花一樣堅強,”

  愛珍吻了一下孩子的頭發(fā),宋河青接過孩子對妻子說,

  “愛珍,外面的供銷社現(xiàn)在都關(guān)門了,你去鄰居家借點兒麥乳精或者是煉乳,咱先喂喂孩子,我把咱攢的錢拿出來,喂完孩子咱馬上去醫(yī)院,這孩子的傷口,不是在流膿,就是在流血,一刻也不能再等了,晚了說不定孩子的胳膊腿兒都保不住了,”

  “好的,我去王大哥家,他們家小國強在喝麥乳精,”愛珍包上頭巾往胡同南頭兒跑去。

  小宋梅從此有了一個家,有了愛她的爸爸媽媽,而對于宋河青夫婦來說,僅有對女兒的愛是不夠的,還需要很多錢,小宋梅渾身的燒傷程度和醫(yī)治難度都大大超出了他們的想象,醫(yī)療費用更是大大超過了他們的承受能力。

  在接下來的幾年里,宋河青和劉愛珍帶著小梅梅頻繁來往于不同的城市、不同的醫(yī)院,鄭州、BJ、上海……,只要聽說對孩子的燒傷有醫(yī)治特效的地方,他們不辭勞苦東南西北四處輾轉(zhuǎn),

  小宋梅前前后后做了六次手術(shù),為了讓孩子日后生活上能夠自理,醫(yī)生們也使盡了全力,樣貌上,讓梅梅看起來最大程度地接近一個正常人,盡管在常人看來一點兒都不正常,醫(yī)生對梅梅嚴重變形的左臉進行了修復(fù)、植皮,盡管崎嶇不平,但最起碼有了臉的模樣,

  對粘連在一起的左胳膊也進行了手術(shù),雖然最終不能完全伸直,但小范圍的伸縮還是可以的,因為燒傷嚴重,宋梅的左手失去了所有的手指頭,她的左手只能是一個紅中帶紫的肉球,

  醫(yī)生給宋梅的右腿右腳做了兩次手術(shù),走路的功能基本可以實現(xiàn)了,但是右腳還是永遠向斜后方扭著,每走一步,她都要依靠整個身體來拖動右腿和右腳。

  在宋河青夫婦的精心呵護下,小宋梅已經(jīng)六歲了,盡管在別人眼里她是一個“奇丑無比的怪物”,但宋河青夫婦卻把她捧在手心里、放在心尖上。

  自從宋梅來到這個家,宋河青夫婦沒有舍得吃過一口肉,沒有吃過一個雞蛋,沒有做過一件新衣服,一分錢都想掰成四半兒用,院子里八只老母雞產(chǎn)的蛋,除了每天為梅梅留一個補充營養(yǎng),全拿到集上賣了。

  宋河青的同事們大都騎上了紅旗自行車,可他每天像參加賽跑的運動員,呼哧呼哧跑著去上班,下了班還要空著肚子跑著四處找活兒干,為的是多掙幾毛錢。

  妻子愛珍攬下了更多的活兒,白天黑夜,這小院里都能聽到縫紉機的噠噠聲,屋里掛滿了這小城的人們在她這兒定做的新衣,或是修整的舊衣服,亦或是為某個工廠加工的工作衣。

  他們夫婦可以一天只吃一個饅頭,甚至不吃任何東西,把省下的每一分錢和從鄰居、同事那借來的每一分錢都用在了給宋梅治病上,他們?nèi)硇牡貝壑咸焖徒o他們的這個女兒,早已忘記了他們曾經(jīng)吃藥打針求子的事兒。

  街坊鄰居們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們敬重宋河青劉愛珍夫婦,鄰居們經(jīng)常把自己家母雞下的雞蛋送到河青家,讓梅梅補充營養(yǎng),或者是買上幾尺花布送來,讓愛珍為梅梅做衣服,不管誰家做好吃的飯菜了,他們都會給梅梅送過來一份,并善意地撒個謊,說吃不完了沒法存放。

  大家都想幫幫這個家,小梅梅在這個胡同里,是最受大家歡迎的孩子,小伙伴們也從不因為她的“特別”而排斥她、遠離她。

  對于宋河青夫婦來說,這么多年他們節(jié)衣縮食,高強度地拼命勞作,孩子的堅強和懂事也讓他們很欣慰,去了那么多醫(yī)院,做了那么多次手術(shù),小宋梅竟然有著超乎常人的意志和忍耐,不哭不鬧,硬是咬牙堅持,不讓爸爸媽媽擔(dān)心,還要說開心的話逗爸爸媽媽,無論吃什么,都要讓宋河青夫婦先嘗,還要搶著幫媽媽做家務(wù)。

  宋河青很享受每天下班回家的感覺,女兒會早早地在胡同口等他。他回來從不空著手,總要想方設(shè)法為女兒帶些什么,小人書,泡泡糖,頭上扎的紅綢子,要么是油條,水煎包,還有梅梅愛吃的胡辣湯豆腐腦兩參兒,或者是豌豆糕,毛栗子,香蕉,有時候還會買一小塊兒牛肉,雖然每次只能買那么一點點,可孩子甜蜜的表情總讓他充滿了幸福和力量。

  宋河青覺得,為孩子花的每一分錢都是值得的,無論他做多少又臟又累的活兒,再辛苦多少倍,他覺得喝碗涼水都是甜的,宋梅的到來,仿佛是命中注定的,他的父愛是如此強烈,他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給女兒最好的生活。

  宋河青到了胡同口,總要先抱起女兒,親親額頭,然后再把好吃的放在閨女手里,當(dāng)梅梅把好吃的塞到他嘴里讓他先吃的時候,他會張大嘴巴,裝模作樣的咬一大口,又裝模作樣的使勁兒嚼呀嚼,等小宋梅美美的開吃了,宋河青便抱著女兒歡天喜地往家走。

  回到家里,愛珍會接著把河青剛才的動作再做一遍,假裝咬一大口,又假裝好吃的很,一家三口的日子就這樣平平淡淡,清貧卻溫馨。

  晚飯后,梅梅最喜歡聽爸爸給她讀連環(huán)畫上的故事,小宋梅是聽著小人書上的故事一天天長大的,她最喜歡聽花木蘭、梁紅玉、穆桂英、馮婉貞的故事,在小宋梅的心里,這些都是了不起的女英雄,她長大也要做像她們一樣的女子。

  她經(jīng)常頭上包著媽媽的圍巾,身上披著家里的花床單,手里拿著爸爸用木頭做的長矛,對著院子里的老槐樹一陣廝殺,她說是要像花木蘭一樣沖鋒陷陣、英勇殺敵。

  宋河青給梅梅讀連環(huán)畫的時候,會有意地逐字逐句給她指著認字,他發(fā)現(xiàn)梅梅很聰明,記憶力好,只要教她認過的字,下次見了,她一下子就能讀出來,七歲之前,小梅梅已經(jīng)認識了不少字呢。

  過了七歲,胡同里的孩子們陸陸續(xù)續(xù)去上小學(xué)了,梅梅的好朋友,國強,大剛,文芳,英杰都上學(xué)去了,梅梅只有等他們放學(xué)了才能和他們玩耍。

  宋河青也想讓梅梅上學(xué),盡管他怕別人圍觀和不友好地對待他的女兒,但他還是想讓梅梅多認識些字,多學(xué)東西,學(xué)問大了,將來有能力過更好的生活,這樣即便將來他們夫妻二人都下世了,梅梅能憑自己的本事好好地活著。

  宋河青跑遍了畦城所有的小學(xué),她把梅梅的情況說給校領(lǐng)導(dǎo),他保證她的女兒生活能夠自理,如廁什么的都沒有問題,但還是沒有一所學(xué)校愿意接受梅梅,因為校方有著各種各樣的擔(dān)心。

  宋河青上班的時候,小梅梅要么自言自語地在家看小人書,要么在屋里幫媽媽做些雜活兒。

  最近小宋梅迷上了種花,她把媽媽種在花池里的指甲草,香花,雞冠花,燒湯花全挖出來,再種到花盆里,這樣她就可以讓花跟著它們喜歡的太陽走。

  上午太陽一出來,她就把花盆搬到太陽在東邊能照到的地方,下午太陽越來越低,她就抱著花盆,拖著殘疾的右腿在小院里追太陽,一會兒放低處,一會兒挪到高處。

  太陽毒了,怕花被曬死,她又把花盆藏到太陽照不到的角落里;花變蔫了,她想著花應(yīng)該是想家了,她又把它們從花盆里拔出來,再栽回到花池里。

  不到幾天,這些經(jīng)常被迫“挪窩”的家伙就被折騰死了,熱愛種花草的梅梅又從路邊挖回來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再重新種到花盆里,或者是種到媽媽的花池里,新一輪的折騰又開始了。

  她還拿濕抹布給那些花花草草洗臉,“看,你的小臉成小臟豬了,來擦擦臉,你看,現(xiàn)在多漂亮啊!”

  其中一棵,開著圓圓的小黃花,她叫它小向日葵,她輕輕地捧著那些小花瓣,夸贊道,

  “你真棒,天這么熱,你還辛苦地開花,把我們的院子打扮得這么漂亮,謝謝你!”

  她從國強家的房子后面還挖回來一棵叫不出名字的草,很瘦弱,開著極小極小的白花,小宋梅經(jīng)常給它說悄悄話:“我叫你星星草吧,我和爸爸媽媽會好好照顧你的,就像爸爸媽媽照顧我一樣”。

  在她心里,這花草和她一樣,都是有生命的。

  宋梅養(yǎng)花的愛好伴隨了她一生,她對花草獨特的養(yǎng)護方式也伴隨了她一生。

  只要是她喜歡的,不管是花是草都往家里搬,這種花配這個盆,那種草配那個盆,今天想讓它住在這個盆里,明天又被請進了另一個“家里”,她的花草沒有一個能在一個地方待長久的,十天半個月,少則三兩天,她的這些“好朋友們”在頻繁地換“崗”、換“家”,她覺得換地方就是換心情,而且還避免了花草爛根。

  竟然,這些花花草草們還逐漸適應(yīng)了“快節(jié)奏的生活”,她的陽臺和小院里枝繁葉茂、欣欣向榮,跟她一起生活的這生機勃勃的每一棵,都應(yīng)該是花草中的勇士吧。

  胡同里伙伴們?nèi)ド蠈W(xué)的日子,小宋梅自己并不感到落寞和孤單,天上的云,樹上的鳥,地上的草,院子里的雞,忙著搬家的螞蟻,還有叫不出名字的蟲子,胡同里溜達的狗,墻頭上蹲著的貓,人們路邊種的菜,在她眼里,這些都是她的伙伴,她可以和它們說話、聊天、做游戲,她怎么會感到孤單呢?

  有一次她在胡同口看見一只尾巴很長的小鳥,她便大聲問“你是花喜鵲嗎?你認識那只黑頭發(fā)的小麻雀嗎?”剛好一個陌生女人路過,她把宋梅上下瞅了個遍,惡狠狠地說了聲“丑東西,神經(jīng)??!”

  “你才是神經(jīng)病呢!”小宋梅在心里回了她一句,又快快樂樂地繼續(xù)和那只鳥說話了。

  宋河青的胃病又發(fā)作了,痛得在床上打滾,愛珍忙著給丈夫熬藥。

  小宋梅坐在床邊拉著爸爸的手,心疼得直流眼淚。

  宋河青看著他的寶貝女兒,梅梅是那樣的弱小和無助,他用他的大手把孩子肉球一樣的左手握在手心里,忽然悲從中來,如果他死了,愛珍也沒有了,孩子該咋活啊,誰來疼愛他可憐的梅梅啊,他痛苦地思索著……

  幾天后宋河青的病好了,可他的臉上一直沒有再出現(xiàn)一絲笑容,只有在面對女兒的時候,他才強顏歡笑,這一切愛珍都看在眼里,她一直認為丈夫的病并沒有痊愈,他一定是為了她娘倆忍著劇痛提前上班,她決定說服丈夫把工作停下來,請假治病。

  晚上,女兒睡了,愛珍沒有在縫紉機上做活兒,她來到心事重重的丈夫身邊,“河青,你有事瞞著我,是不是胃還疼得厲害?”

  她這一問,平時高大堅強的丈夫忽然淚流滿面:“愛珍,這些天,我忽然想到了死這件事,”

  “什么,河青,你還年輕,我們都還年輕啊,你才四十多歲,不要這樣想,咱明天去醫(yī)院好好治你的胃病,”

  愛珍心疼地撫摸著丈夫的臉,撫摸著丈夫鬢角的白發(fā),她知道丈夫這么多年太不容易了,沒有輕松過一天,他肩頭的擔(dān)子太重了,

  “愛珍,我身體沒事,你不要擔(dān)心我,這些天我總繞不過一個坎兒,如果將來我死了,你也沒有了,你說咱梅梅該咋辦啊,這世上一個親人也沒有,誰來疼她,誰來保護她,誰來幫助她,孩子身體這個樣子,咱沒有了,她怎么活?。 ?p>  劉愛珍明白了,原來丈夫所有的不開心都是在為女兒的未來擔(dān)心,是呀,如果沒有了他們,誰來保護女兒,誰來照顧女兒啊,愛珍一下也沒有了主意,她不知道怎樣把丈夫從憂傷中解脫出來,因為她也陷入了深深的憂傷中。

  他們坐在床邊,看著睡夢中的女兒,他們長時間的沉默著。

  他們就這樣守著女兒坐到了凌晨。

  宋河青忽然拉起愛珍的手輕輕地走出臥室,他讓愛珍坐在桌子旁邊,他自己站著,一只手搭在愛珍的肩上,他滿懷期待地看著妻子的眼睛,

  “愛珍,我有個主意,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你有主意了,你快說吧,”愛珍欣喜地看著丈夫,

  “你看,咱這幾年欠下的錢基本上快還完了,我們廠的工資也漲了,你做衣服的技術(shù)在咱這兒遠近聞名,所以,只要咱倆提勁兒干,咱們的好日子還在后頭呢,”愛珍贊同地點點頭,她示意丈夫說下去,

  “咱最不放心的是孩子,咱得為孩子將來打算,我尋思了幾天了,咱能不能收養(yǎng)個男孩子,讓他給梅梅當(dāng)哥哥,咱把他當(dāng)親兒子,供他讀書,將來給他操持著娶媳婦,成家立業(yè),這樣咱倆就是下世了,梅梅還有個哥哥能保護她,”

  “這想法好倒是好,可咱去哪兒給梅梅找個哥哥呢?”

  “我就是為這事犯愁呢,咱倆也沒有啥親戚,我準(zhǔn)備和俺廠里高亮哥說說,他老家在鄉(xiāng)下,讓他給咱尋尋,”

  “好,我聽你的?!?p>  兩個人注意定下了,才上床睡覺,可他倆一點瞌睡的感覺都沒有,他們都在盼望著白天快點到來。

  自從宋河青把自己的想法說給了同事,已經(jīng)過去八天了,他焦急切地等著回音,終于他的同事從老家給他帶回了好消息。

  宋河青特地把高亮請到南大街飯館里,要了兩碗炒面,一份豬頭肉,一份涼拌粉絲,一份油炸花生,還要了一瓶高粱酒。

  宋河青已經(jīng)七八年煙酒不沾了,為了給梅梅治病,即便在卷煙廠上班,他也沒舍得給自己買一根香煙,自從把梅梅抱回家,他幾乎終止了他所有的愛好,也終止了他所有的消費,不過今天這頓飯,他非常舍得花錢,因為這是為了女兒。

  宋河青先給高亮哥敬酒,然后興高采烈地聽高亮哥給他講。

  “我給你找的這個男孩是俺老家高莊的,他爹叫高保平,他媽叫李秀蘭,這家人在俺村可以說是第一窮了,高保平活著的時候,這一家人還勉強吃飽飯,后來,聽說是高保平腿彎里長了個瘤子,慢慢開始潰爛,來咱畦城醫(yī)院也沒有治住,死了有兩三年了,七六年死的,他這一死,他家五個孩子,全是男娃,他死時候,最小的娃兩歲多,最大的十三了,他老婆呢,李秀蘭,平時有點好吃懶做,村里人都喊她女光棍兒,還吸煙,她還不抽村里炕的老土煙,要么抽許昌,要么是大前門,你說鄉(xiāng)下人掙個錢多難,她這不是苦孩子嗎?”

  高亮嘆了一口氣,又喝了一口高粱酒,接著給宋河青講,

  “這生產(chǎn)隊干活記工分,小孩兒跟大人可不一樣,小孩工分比大人低的多,李秀蘭也不愿意下田勞動,你別看她這一家子人不少,到了分糧食時候,少得可憐,大兒子今年十六歲了,二兒子今年十四了,三兒子今年十二了,老四八歲,老五五歲,你說,這哪個孩子不是正裝飯的時候,分的糧食,他家半年都撐不了,孩子是吃沒吃的,穿沒穿的,活得像一群乞丐,別人家不要的菜根、爛菜葉,這幾個孩子撿回家再煮煮吃了,”

  高亮一邊講一邊直搖頭,

  “唉,太苦孩子了,這家里少了頂梁柱,日子太難那,”宋河青也為這些孩子們嘆氣,

  高亮接著說:“這家孩子窮是窮,但那幾個孩子的德行在村里還是很好的,能吃苦,就是餓肚子,也不摸人家東西,誰家喊他們幫個忙,這幾個娃熱心得很,還孝順,他們那個娘不干活,有難事了,就開始哭,哭他男人撇下她不管了,這幾個孩子覺著他們媽不容易,處處都順著她,他們出去挖人家不要的白菜根,回來洗洗,煮熟了先端給李秀蘭吃,”

  “孩子們很懂事,真好啊,”宋河青不停地點頭,

  高亮對宋河青說:“按照你說那個條件,他家老三正合適,老三學(xué)名叫高明燦,今年十二了,比咱家梅梅大四歲,給梅梅當(dāng)哥哥不大不小,他爹活著的時候,他小學(xué)一年級讀了半年,他爹死了,現(xiàn)在他弟兄幾個都沒有上學(xué),”

  高亮吃了一口炒面,接著說:“我把咱這邊的情況給李秀蘭還有孩子的舅舅都說了,明燦來城里了,戶口跟著轉(zhuǎn)過來,往后就成吃商品糧的了,在新家天天吃穿不愁,還供他上學(xué),學(xué)本事,將來干大事了,還能幫幫他那幾個弟兄,李秀蘭同意的很,這是好事,對咱雙方來說都是好事,”

  “好事,好事,年齡也合適,小孩人品也好,真好真好,”宋河青端起酒杯再次給高亮哥敬酒,他為他的梅梅高興,他心里長久擠壓的憂慮和焦躁一掃而光了。

  宋河青和高亮約定下個星期日去高莊一趟,見見孩子的媽媽和舅舅,商量商量啥時候接孩子,順便給這一家子送些米面、衣服之類的。

  宋河青回到家里,伴著酒勁兒給愛珍講得眉飛色舞,高興得抱著梅梅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他倆暫時沒有給梅梅講這件事,等他下周從高莊回來再說。

  愛珍也很滿意,她用攢的布票一下子買回來了好幾塊布料,根據(jù)高亮描述的五個孩子的身高,她為高家五個孩子分別作了新上衣,還特地給李秀蘭買了塊兒的確良,她又用糧票買了一些白米白面,還去賣新式糕點的地方買了一兜面包,準(zhǔn)備在丈夫出發(fā)的早上再去稱幾斤油條。

  去高莊的那天早上,宋河青借了國強家的紅旗自行車,后坐上馱的滿滿的,大米、小米、白面,玉米面,前面車把上,左邊布兜里裝著愛珍為孩子們做的新衣服,還有給李秀蘭買的布料;右邊布袋子里裝著油條、水煎包、果子、面包、薄荷糖;宋河青又在左邊布袋子里放了五盒許昌煙,愛珍又用手絹包了五塊錢讓丈夫放在貼身的口袋里,讓他交給李美蘭補貼家用,宋河青使勁蹬著自行車,帶著他和愛珍的希望出發(fā)了……

  天快黑的時候,自行車叮鈴鈴的鈴聲進了院子,宋河青興高采烈地親了一下梅梅的額頭,又變戲法一樣給孩子拿出一個大樓牌冰糕,愛珍拿著毛巾一邊幫丈夫擦臉上的汗一邊問“見著那孩子了嗎?”

  “見著了,見著了,好著呢,可懂事,就是太瘦了,他弟兄幾個一個比一個瘦,家里是真窮,老土墻,房頂上鋪的麥秸稈,上面還有個大窟窿,那房子根本經(jīng)不起大雨,李秀蘭收下咱帶的東西,高興得很,高家?guī)讉€孩子拿著新衣服甭提多喜歡了,”

  宋河青一邊脫下被汗水浸透的襯衫,一邊說:“接孩子的時間也定了,六月初六,好日子,六六大順,”

  “太好了,還有十天時間,咱得趕緊買磚給孩子蓋個套間,還要讓木匠師傅做張床,還有,還有……”愛珍高興得說不出話來。

  在鄰居們的幫助下,不到五天,一間為明燦準(zhǔn)備的房子就弄好了,木匠師傅也做好了床,愛珍把買回來的涼席鋪上去,又放上一把芭蕉扇子,愛珍又為明燦做了兩套短衣短褲、兩條長褲、兩條褲衩,還為明燦新買了一雙塑料涼鞋。

  當(dāng)宋河青夫婦告訴梅梅她就要有一個哥哥了,小梅梅興奮得手足舞蹈,白天她沒有興趣捯飭花草了,也顧不上和小鳥說話了,只盼著太陽快點落下去,晚上也不愿睡覺,坐在窗戶邊,瞪著眼睛又等著太陽升起來,她知道了哥哥叫明燦,比她大四歲,今年十二了,她猜想著哥哥長啥樣,有多高。

  她把她的連環(huán)畫整整齊齊放在了爸爸做的木頭箱子里,她可以和哥哥一起看,她還用爸媽給的壓歲錢給哥哥買了泡泡糖、薄荷糖,還買了一只一頭藍一頭紅的鉛筆,唉,這每一天過得好慢啊,咋還不到六月初六啊,小梅梅恨不得一棒子把太陽打下去……

  六月初六終于到了,毒辣辣的太陽,一大早起來,天就像下火了一樣。

  宋河青不到五點鐘就蹬著自行車出發(fā)了,幾十里路呢,他要趕在午飯前把明燦從高莊接過來。

  小梅梅也不知道自己啥時候睡著的,一睜眼,太陽已經(jīng)老高了,她拖著右腿在堂屋里沒有找到爸爸媽媽,她趕緊來到院子里,看見媽媽正在殺雞,“媽,哥哥呢,哥哥到了嗎?”

  “還沒呢,不過你爸現(xiàn)在應(yīng)該到高莊了,等咱把雞肉鹵好了,你爸他倆就回來了,”

  “太好了,哥哥要來了,我們要吃雞肉了,媽,我給你幫忙吧,”小梅梅用她的右手,認真地幫媽媽拔雞毛。

  愛珍用蔥姜蒜還有自家曬的黃豆醬先把雞肉炒一下,然后再加進去開水小火燉,這樣鹵出來的雞肉顏色好看又好吃,她又把小麥面黃豆面和在一起,這樣做出來的面條更勁道更有嚼勁兒,西紅柿雞蛋臊子里撒上香蔥,再配上十香菜和大蒜調(diào)出的澆汁,這便是夏日里爽口的西紅柿雞蛋撈面條。

  愛珍又炒了半碗芝麻鹽,根據(jù)個人口味可以把它拌在面條里,梅梅又洗了幾個紅道邊甜瓜放在竹筐里,她跟著媽媽忙前忙后,小腦袋上的汗水止不住地往下淌,梅梅顧不上自己,她一邊給媽媽擦汗,一邊等著媽媽忙完了給她剪頭發(fā)。

  快到正午的時候,愛珍給梅梅剪了一個新發(fā)型,不再扎辮子了,兩邊頭發(fā)的長度剛好到梅梅的嘴角處,左邊的頭發(fā)可以很好地遮擋梅梅畸形的臉部,劉海是齊的,愛珍說這叫學(xué)生頭,梅梅可喜歡了。

  終于,太陽在正頭頂?shù)臅r候,門口響起了車鈴聲,“我們回來了,”傳來宋河青洪亮的聲音。

  劉愛珍和宋梅急不可待地來到了門口。

  一九七九年農(nóng)歷六月初六,十二歲的明燦走進了這個家。

  愛珍迎上去,她接過明燦手上的小布兜,滿眼憐愛地看著他,瘦弱單薄的身子,濃黑的頭發(fā),黝黑的皮膚,烏黑發(fā)亮的大眼睛,清澈的眼神,嘴角上揚的嘴巴,明燦把布兜遞給愛珍,他略帶靦腆地向愛珍笑了笑,整齊潔白的牙齒,笑容如他的名字,明媚燦爛,愛珍一下就喜歡上了這孩子,覺得本就是一家人,

  “孩子,你怎么沒有穿給你做的新衣服呀?”愛珍摸著明燦被汗水浸濕的老土布上衣,“在里面裝著呢,到過年時候再穿,”明燦指了指給愛珍的布兜,

  “穿吧,孩子,過年時候,咱再做新的,梅梅,快過來,這是你哥,”愛珍一邊給明燦說話,一只手牽著身后的梅梅,平時膽大的梅梅這會兒半個身子躲在媽媽的身后,

  “走,咱屋里說話,外面太熱了,”宋河青已經(jīng)把自行車停放好,他一手牽著梅梅,一手牽著明燦進了堂屋,愛珍端過來了洗臉?biāo)?p>  “明燦,這就是梅梅,是你妹子,”

  其實從一進這個小院,明燦就看到了梅梅,先前高亮叔叔給他講了梅梅的身體情況,可第一眼偷偷看梅梅的時候,他還是被嚇了一跳。

  他沒有想到梅梅的臉那么讓人恐懼,確切地說那真不像是人的臉,他瞅了一眼梅梅那沒有手指頭的左手,他怕得心里發(fā)慌,還有看著梅梅拖著右腿、歪著脖子踉踉蹌蹌走路的樣子,明燦的腦海中忽然想到了大人們講的鬼故事里的惡鬼。

  當(dāng)宋河青牽著梅梅站在他面前,梅梅喊他哥哥的時候,明燦立刻從凳子上站起來,他鼓足勇氣拉起梅梅的右手,叫了聲“妹子,”

  “你笑起來真好看,哥,”

  梅梅開心極了,她又對爸媽說:“我哥長得真齊整,”

  明燦洗了臉,愛珍給他換上新布料的短衣短褲,明燦從來沒有穿過這樣的衣服,合身又輕薄,真舒服,愛珍幫他脫掉露著腳指頭的千層底鞋,換上了棕色的塑料涼鞋。

  宋河清彎下腰下來,看著明燦的眼睛。

  “孩子,今后咱們就是一家人了,今后你就叫宋明燦,我叫宋河青,她叫劉愛珍,我們是你的爸爸媽媽,你妹子叫宋梅,高莊你所有的親人還是你的親人,秀蘭媽媽還是你的親媽,你還要孝敬她,孩子,我們都會對你好,你要保護好妹妹,”宋河青說著,眼睛里不自覺地冒出了淚花。

  自幼懂事的明燦眼圈也泛紅了,他讓宋河青和劉愛珍并排坐在椅子上,“爸,媽,兒子給您二老磕頭了,”明燦在地上磕了三個頭,“爸,媽,你們放心,我一定會保護好妹妹的,我還要照顧好妹妹。”

  宋河青和愛珍的眼里都流出了幸福的淚水,明燦太懂事了,他們?yōu)橛羞@樣一個好兒子而倍感欣慰,上蒼給了他們一個聰明乖巧的女兒,冥冥之中又給他們尋來了一個懂事有擔(dān)當(dāng)?shù)膬鹤樱@是修了多少世的福分??!

  現(xiàn)在一家人坐在了擺滿了豐盛午飯的方桌前,梅梅先拿了一個雞腿遞給明燦:“哥,這個肉多給你吃,”明燦正要謙讓,

  愛珍把另一個雞腿放在梅梅碗里:“你兄妹倆一人一個,”愛珍又給倆孩子各盛了一碗撈面條,給明燦用的是家里最大的青花瓷碗,“明燦,你提勁兒吃,鍋里還多著呢?!?p>  從來沒有吃過飽飯的明燦,啃著雞腿,吃著放有芝麻鹽的香噴噴的撈面條,竟然抽泣起來,宋河青劉愛珍夫婦心里一驚,害怕是哪里慢待了孩子。

  “爸媽,沒事兒,是我心里想著,俺媽,俺哥,俺弟弟,他們都沒有吃過這么好吃的飯,我才傷心的,”

  河青和愛珍趕忙安慰明燦:“孩子,不哭,爸爸媽媽努力干活兒,你好好上學(xué),學(xué)知識,咱都提住勁,咱要幫助你的哥哥弟弟,讓他們都過上好日子,天天吃好的,”

  明燦用力地點頭,梅梅不停地往哥哥碗里夾雞肉、夾雞蛋。

  到了下午,宋河青回?zé)煆S上班了,梅梅領(lǐng)著哥哥去買冰糕。

  南大街上等著買冰糕的人很多,明燦跟著梅梅,第一次走在城市的大街上,他興奮卻有些膽怯,有些人像看怪物一樣對梅梅指指點點,還有人還說一些污言穢語,他站在梅梅旁邊顯得手足無措,惴惴不安。

  “妖怪,丑八怪來了,打妖怪??!”幾個男孩子拿起地上的土坷垃追著梅梅砸,

  梅梅拖著她的右腿吃力地左右躲那些土坷垃,有兩個男孩過來朝梅梅身上吐口水,“看丑八怪啦,看神經(jīng)病啦,”

  明燦一下子忍無可忍,他覺得這些男孩太壞了,這樣欺負人,他啥也不怕了,他不再管別人如何看他,他就是梅梅的哥哥,哥哥是要保護妹妹的,他沖上去,給那兩個吐口水的男孩每人一拳,其他幾個男孩拿起地上的土塊磚塊向他攻擊,明燦毫不猶豫地還擊,經(jīng)過一番“交戰(zhàn)”,還有旁邊幾個大人幫著梅梅說理,那幾個“小壞蛋”散去了。

  回來的路上,等梅梅吃完冰糕,明燦便一直牽著梅梅的右手,他慢慢地和梅梅一起走,在他心里,梅梅就是他的親妹妹,一輩子都要好好保護的妹妹。

  小梅梅沒有想到瘦瘦的哥哥那么有力氣,那么勇敢,她真心感受到了有個哥哥多好啊,以前遇到這種情況,爸媽不在的時候,她只能孤零零站在原地,任憑那些壞孩子辱罵,或者拖著她的右腿盡可能快地逃掉,身上免不了被砸上土塊磚塊,面對身上的淤青,為了不使爸媽擔(dān)憂,她會編出各種謊話騙過爸媽,今天,她終于不用躲藏,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在小伙伴羨慕的眼光里。

  “哥,今天你剛進咱家院子的時候,我有沒有嚇著你,”梅梅一邊說,一邊撩起她左邊的頭發(fā),她這么近的讓明燦看她的臉和她沒有手指頭的左手,明燦違心地搖了搖頭,

  “這已經(jīng)是我最漂亮的樣子了,媽媽說我小時候,家里房子著火了,爸媽把我從房子里抱出來的時候,我都快被燒死了,爸媽帶我去了好多醫(yī)院,我才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我猜著,我小時候肯定像個燒焦的大老鼠,”梅梅哈哈笑了起來,“那個時候你要是看見我,說不定會直接被嚇暈?zāi)?,”梅梅伸出舌頭,給明燦做了一個吊死鬼的造型。

  明燦被開朗的梅梅逗笑了,他覺得這個妹子很勇敢很有趣,他現(xiàn)在看著梅梅的臉,沒有了那種嚇人的感覺,倒讓他多了幾分憐惜。

  晚上,宋河青打水,在小院里給明燦沖了一個澡,那叫一個舒服,明燦穿著愛珍做的褲衩,躺在涼席上,輕輕地搖著扇子,哇,簡直太幸福了,不一會兒,明燦就進入了甜美的夢鄉(xiāng)。

  宋河青和愛珍一會兒跑這個屋看看熟睡的女兒,一會兒跑到套間里再看看睡夢中的兒子,這感覺對他們來說簡直是在天堂,日子有過頭,有盼頭,渾身仿佛有了使不完的勁兒,生活是多么美好??!

  “愛珍,我尋思著,咱該買一輛自行車了,孩子大了出行方便,還有,我打算這個星期天去買個收音機,咱也能聽聽國家大事,聽曲藝聽?wèi)蚯?,孩子們還可以聽故事聽評書,長見識,”宋河青從箱子里摸出一個破布袋子,那里面是他和愛珍辛辛苦苦積攢的每一分錢。

  “中,聽你的,只要對孩子們好,咱倆咋干都不累,”愛珍把布袋子里的硬幣和紙幣都倒出來,和河青仔仔細細地數(shù)起來,

  “愛珍,從明天起,明燦和梅梅一天一個雞蛋,剩余的還都賣了,倆孩子正長個子呢,要保證營養(yǎng),尤其是明燦,這年齡的男孩子正能裝飯呢,咱得把他養(yǎng)壯實,每頓飯要做的有盈余,讓孩子看見鍋里多著呢,他就能放心吃了,”

  河青的話讓愛珍心里既溫暖又酸楚,她撫摸著丈夫那雙布滿繭子的大手,他太不容易了,為了這個家,沒明沒夜地干,毫無怨言,好吃的好喝的好穿的,他從沒有考慮過自己,這是一個多么勤勞樸實又厚道的好男人?。?p>  “愛珍,眼下咱著急辦的事,先給明燦找學(xué)校,下學(xué)期開學(xué)孩子必須得有學(xué)上,咱還得幫忙修修明燦家的老房子,遇到下雨天,李秀蘭她們一家子可就沒法過了,”

  “中,咱倆提勁干,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愛珍,這么多年你跟著我沒享過一天福,還讓你吃了這么多苦,大事小事還讓你跟著操心,我對不住你?。 彼魏忧嚯p手捧起愛珍的手,自責(zé)又心疼,“對,日子會越來越好的,你看,這倆孩子,越看越歡喜,只要心里甜,手腳累點不算啥,”宋河青撫摸著妻子的雙肩,愛珍是多么能干又善解人意的好女人??!

  宋河青為明燦上學(xué)的事跑了四五天,實驗小學(xué)的校長說,明燦已經(jīng)十二歲了,不可能再從小學(xué)一年級讀起了,他建議開學(xué)讓明燦直接上三年級,可明燦總共才認識幾個字,直接上三年級咋能跟上呢。

  宋河青也沒啥學(xué)問,解放前,他能活下來已經(jīng)算是奇跡了,更別說讀書認字了,他腦袋里現(xiàn)在裝的那些字,還是新中國成立后,他參加掃盲班學(xué)到的,教明燦認識一些常用字要說還湊乎,可算術(shù)課本上的有些道理,宋河青還是沒有完全弄明白,他決定按照小學(xué)一二年級的語文課本在家教明燦認字,算術(shù)呢,決定帶著明燦去胡同口王秀英老師家里系統(tǒng)地補補一二年級的落下的課。

  當(dāng)宋河青提著二斤馓子領(lǐng)著明燦來到王秀英老師家,說明來意后,王老師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畦城這大半個城市,有誰不知道宋河青夫婦,有誰不知道他們夫婦給宋梅無微不至的愛和殫精竭慮的守護,王老師為了能讓宋河青夫婦安心工作掙錢養(yǎng)家,除了算術(shù),她會把明燦落下的小學(xué)一二年級的語文一并補了,同時,梅梅可以和哥哥一起來學(xué)習(xí),

  宋河青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嘴上表達得結(jié)結(jié)巴巴,可內(nèi)心里一直在說“世上這么多好人啊”,他除了感動還是感動……

  每當(dāng)兄妹倆從王老師家回來,飯不著急吃,倆人比著看誰在中字格里把字寫得端正好看,看誰把今天學(xué)的唐詩背得熟練,看誰算數(shù)又快又準(zhǔn)確,愛珍在一旁給孩子們端茶倒水,河青坐在旁邊給孩子們搖著蒲扇,日子平凡而美好,在他們夫婦眼里,還有什么比目睹孩子的成長更讓人欣喜的呢?

  新學(xué)期開始了,宋明燦順利地在實驗小學(xué)讀了三年級,對于一個曾經(jīng)吃不飽飯的孩子來說,他是多么珍惜這難得的上學(xué)機會啊,他每天穿著干凈得體的衣服,背著愛珍精心縫制的書包去上學(xué),

  在學(xué)校,他如饑似渴發(fā)奮學(xué)習(xí),愛勞動、愛體育,樂于助人,一學(xué)期下來,他的成績進入了班級前列,還被評為三好學(xué)生,家里墻上貼著他新發(fā)的獎狀,全家人都為他驕傲,

  在家里,爸媽每頓飯都做的那么可口,每次他吃得肚子像個大西瓜,半年來他的身高蹭蹭往上冒,胳膊腿都壯實多了,他仿佛有了無窮的力量,他的小腦袋瓜里第一次有了對于未來的憧憬。

  除了下雨天,梅梅總會站在學(xué)校門口左邊的第三棵槐樹下等哥哥放學(xué),明燦出了校門,一溜煙跑到兄妹倆約好的地方,兩個人有說有笑地一起回家,雖然還會有人用驚訝、恐懼或者是不懷好意的目光盯著梅梅,甚至還有不同年級的學(xué)生像看耍猴一樣追著梅梅嘔吼大叫,那又咋的,梅梅和明燦才不在乎呢,看就看唄,反正大家都是人,他們覺得好奇那就看吧,

  但,只要有人敢做的過分,或者是想欺負梅梅,明燦一定會毫不客氣地收拾他們!

  秋天的時候,河青出錢幫明燦家整修了房子,高家母子再不用在下雨天提心吊膽了,也許用不了多時,這個老土屋就會變成和宋河青家一樣的磚瓦房,這是河青和愛珍計劃好的。

  愛珍夫婦經(jīng)常把從自己嘴里省下的米、面、油送到高家,甚至每次還補貼給李秀蘭幾塊錢,因為明燦,這兩個家庭成了密不可分的親戚,高家兄弟再也沒有過過幾天沒飯吃的日子,對于高家來說,他們對河青和愛珍充滿了感激,對于河青夫婦來說,他們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謝高家的成全。

  第三章被愛包圍的丑女孩

  一九八二年,明燦家所在的高莊分地了,土地被承包給了各家各戶。

  宋河青也從收音機上聽到了農(nóng)村實行土地承包責(zé)任制的新聞。

  對高家來說,這是多么振奮人心的消息,人多力量大,這一家人有了用武之地。

  十九歲的明國,十七歲的明軍,十一歲的明磊,甚至八歲的明俊都成了壯勞力。

  村里人八仙過海各顯其能,家家戶戶都在比干勁比打糧,比誰家全年能吃上白面饃,比誰家的小鍋飯做的香,比誰家的公糧交得快,比誰家的日子有起色,村里不再有亂轉(zhuǎn)的閑人,都在自家的田地里辛勤耕耘,農(nóng)村人信的是人勤地不懶,有付出才會有好收成。

  李秀蘭也被這熱火朝天的勞動氣氛感染著,不再動不動就說自己腰酸背疼了,也顧不上罵自己死去的男人不管自己了,煙也不吸了,說是要省錢買化肥,還自告奮勇和兒子們一起往地里擔(dān)屎挑尿。

  地不欺人,汗水摻不了假,高家的麥子顆粒飽滿,玉米、紅薯也長勢喜人,李秀蘭和高家的孩子們的干勁兒受到左鄰右舍的稱贊。

  李秀蘭看著這個家,生平第一次,交了公糧還盈余了一年的口糧,她的兒子們頓頓都可以吃飽飯了,李秀蘭和兒子們計劃著明年每畝地要產(chǎn)出更多的糧食,他們要加油干,八歲的明俊也可以上學(xué)讀書了,好日子還在后頭呢!

  宋河青夫婦也為高莊的新變化而高興,更為高家的新生活開心,每當(dāng)焦麥炸豆農(nóng)忙時節(jié),宋河青會騎著新買的紅旗自行車帶著明燦一起回到高莊,他和高家兄弟一起勞作。

  每次梅梅都吵著非要一起去,說想看看明燦哥的家在哪兒,可宋河青總覺得梅梅出遠門不安全,害怕她身體吃不消。

  一九八三年,明燦十六歲了,讀初中二年級,過了暑假,就要上初中三年級了。

  村里的人見了他,開玩笑說他像吃了化肥似的,長得太快了。

  梅梅已經(jīng)十二歲了,個子長高了,變成大姑娘了,不變的是她無憂無慮的性格,看見鳥給鳥說話,看見草給草聊天,跟樹擁抱,跟狗握手……總之,在她眼里,萬物都和她一樣,都是活生生的生命。

  放暑假了,明燦要回高莊幫哥哥們干農(nóng)活,十六歲的他可以自己騎自行車回去了。

  梅梅不吃飯,要挾爸媽讓她和明燦哥一起回去,可宋河青還是擔(dān)心女兒的身體,好幾十里路呢,萬一路上有個曲曲彎彎,溝溝坎坎,從自行車上摔下來該咋辦,想想都可怕,宋河青就是不同意。

  可看著女兒兩頓都沒吃飯了,宋河青又著急又心疼,他端著碗拿著筷子,苦口婆心地勸女兒吃飯,可倔強的梅梅就是咬著嘴唇滴水不進。

  明燦也想讓梅梅和他一起回高莊,他和哥哥弟弟們經(jīng)常講起梅梅,他想讓梅梅到他村里到他家看看,看看不一樣的生活。

  “爸,我有個主意,我不騎自行車回去了,你給我借個架子車吧,我拉著梅梅回去,這樣走得慢,還安全,您就放心吧,我一定會照顧好妹妹,”

  明燦接過爸爸手中的碗筷要喂妹妹吃飯,梅梅用乞求的眼光看著爸爸,

  “好吧,就這樣,閨女,你快吃飯吧,”宋河青就這樣妥協(xié)了。

  “這兩天我去大剛家問問,看能不能借一下他拉貨的架子車,愛珍,你想想讓孩子往家都帶啥,我好去準(zhǔn)備,還有梅梅的衣服啥的,你給她收拾好,”宋河青出門上班去了。

  愛珍以最快的速度買回了衣料,她為明國、明軍、明磊和明俊每個人做了一套夏季穿的短衣短褲,又給李秀蘭做了一件的確良短袖,河青下班回來的路上給高家四兄弟各買了一雙涼鞋。

  經(jīng)過幾天的準(zhǔn)備,終于該出發(fā)了。

  一大清早,河青和愛珍把要帶的大包小包放在架子車上,又在上面鋪了一個草墊子讓梅梅坐上,愛珍給倆孩子準(zhǔn)備了路上喝的薄荷水,還有路上吃的油條糖糕,然后給明燦千叮嚀萬囑咐后,明燦拉著架子車吱吱扭扭向東出發(fā)了。

  出了城,路上的行人不再多了,明燦拉著車不緊不慢走在兩邊都是白楊樹的大道上。

  在太陽高照前,還有陣陣涼風(fēng)吹過,楊樹葉嘩啦啦的響,沒有出過城的梅梅異常興奮,她才不會安安生生地坐著呢,她跪在草墊子上高興得大呼小叫,“啊—白楊樹,小鳥,莊稼,你們好?。 ?p>  梅梅張開雙臂擁抱空氣,明燦小心翼翼地保持架子車的平衡。

  “宋明燦是我哥,我是宋梅,我好高興啊,我要唱歌,我要唱戲!我要大喊大叫!”

  明燦也被梅梅的情緒帶動起來,他大聲和梅梅一起唱《蘇武牧羊》、《學(xué)習(xí)**好榜樣》,唱花木蘭里的《劉大哥講話理太偏》,唱他們能想起來的歌曲或者是戲曲,他們才不管跑調(diào)不跑調(diào)呢,一路上樂呵的不行!

  氣溫越來越高了,他們走了有一半的路了。

  明燦把架子車停下來,把車把架好。

  他給梅梅撐起油紙傘,他一只手撐傘,一只手拿出油條放在梅梅的右手里,然后自己拿著油條和梅梅一起加餐,水壺里有愛珍媽媽泡的薄荷水,還加了點糖精,涼甜解渴。

  吃飽喝足了,明燦又拿出兩粒人丹放在梅梅嘴里,讓她解暑氣,忙活完了,她讓梅梅右手抱著油紙傘,自己拉著架子車吱吱扭扭繼續(xù)向東行進。

  向東再向北,頂著毒辣辣的大太陽,明燦拉著梅梅終于在大中午到了高莊。

  有許多人在寨墻上的樹蔭下吃午飯,他們看見明燦,親熱地喊“明燦回來了,天正熱呢,你媽剛從地里回來,這會兒面條應(yīng)該做好了,”

  “明燦,這就是你城里的妹子吧,聽你媽說她叫梅梅,”

  “叔好,嬸子好,爺爺們好,”

  明燦一邊給大家打招呼,一邊給大家介紹梅梅:“是呢,是我妹子,她叫梅梅,宋梅,”

  宋梅趕緊把油紙傘倒向一邊,她也學(xué)著明燦的稱呼向大家問好,宋梅覺得他們并沒有盯著自己看,好像自己的臉自己的手一點毛病都沒有,他們看見她竟然不覺得奇怪,這讓宋梅很奇怪,不過,這正是宋梅內(nèi)心盼望的人們看到她的樣子。

  到了高家,明燦媽媽和明燦的兄弟們盛情地歡迎梅梅的到來。

  大哥明國給梅梅端上剛做好的湯面條,二哥明軍跑著給梅梅找扇子,和梅梅同歲的明磊忙著端洗臉?biāo)?,九歲的明俊拿著毛巾樂呵呵地看著眼前的梅梅姐,秀蘭媽媽急急忙忙地給給梅梅煮荷包蛋,在村子里,煮荷包蛋,再配上白糖或者紅糖,這是給客人的最高禮遇了。

  高家自從有了余糧,養(yǎng)了六只雞,全家人沒有舍得吃過一個雞蛋,全都賣了,換回家里必須的鹽、燈油、洋堿,對高家來說,雞蛋是他們家用來招待貴客的。

  梅梅卻把荷包蛋一個給了明磊,一個給了明俊,她笑嘻嘻地說,高媽媽做的紅薯葉湯面條最好吃。

  明燦從布袋子里取出愛珍媽媽買的油條、馓子、水煎包……大家美美地吃了一頓大餐,梅梅和這一家人相處得輕松愉快,毫無隔閡,哥哥弟弟們誰也沒有用異樣的目光看她,誰也沒有在意她那張怪異、崎嶇不平的臉,誰也沒有好奇她是怎樣歪著脖子、夾著胳膊、拖著右腿步履蹣跚行走的,他們看她的眼神平和溫暖。

  天天羨慕人家有姐姐妹妹的明俊,自從梅梅來了之后,前后左右地圍著梅梅轉(zhuǎn),一會兒給姐姐扇扇子,一會兒給姐姐遞水,一會兒稀罕地看姐姐的漂亮襯衫,一會兒又摸摸姐姐的花鞋子。

  “我們家要是天天有個女孩子該多好,”明俊一邊嘟囔著,一邊坐在梅梅旁邊,梅梅把帶回來的小人書打開,給明磊和明俊讀《哪吒鬧海》《孫悟空三打白骨精》《隋唐演義》,其樂融融的感覺讓大家忘記了暑天的酷熱,也讓明燦忘記了烈日下一個上午的奔波勞累。

  傍晚,成群的蚊子嗡嗡作響,貪婪地撲向它們掠食的每一個目標(biāo)。

  從小就怕被蚊子叮的梅梅這會兒也顧不上這事了,她和明磊、明俊一起扛著大掃把在院子里捉蜻蜓,明燦給捉住的蜻蜓綁上一根細繩子,梅梅牽著蜻蜓,看它們在眼前飛來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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