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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層地獄

第四章 血皮和白蠟

一百層地獄 敞言 2810 2022-09-05 11:31:23

  詭影,沉默的樹林,紅葉不甘寂靜,把枝條垂落腰間,窈窕的樹干皺紋盡顯,樹皮上有千百傷痕,但這是基因的刻度。

  不過是普通的密林,僅此而已。

  太陽被月亮趕走,霧氣從地面氤氳,平攤在地面上的稀碎橘黃一點點被陰影舔舐,糖漿下的巧克力,蘋果內的果核。

  視線逐漸拉遠,樹林變成波動圖上的波峰波谷,霧氣是白色的保鮮膜,蓋在散點上方,尸體進入了裹尸布,生氣抽離而出。

  “希恩。”

  聲音來自后面,來自前方,來自上,來自下,他左張右望,視力漸漸模糊,白色的煙輕輕覆上他的眼。

  “希恩,你在這呢。”

  疲乏,困意,褪黑素被松果體一點點吐出,五羥色胺消失無蹤——失控,開始。

  激素分泌的脆弱平衡被打破,信息素的過量介入使得機體反應強行按下了暫停,緩沖的輪胎磨損殆盡。

  “嘶嘶”

  撕裂,皮層圖像的形意表達,視網(wǎng)膜上的明暗跳動不已,照片以百幀的速度穿梭,眼外肌不堪重負,痙攣讓他的行為失去收束,成像是磁場紊亂的指南針,同時指向真實和假象,自我保護機制產(chǎn)生裂痕。

  他揮手,暴躁使他掰開自己的眼睛上的那雙手,一雙手。

  溫度,濕氣,沒有手,他觸到的是水跡。

  潤滑的水跡成了樞紐,視覺頻率調節(jié)回歸控制,他試著去看。

  陰影的森林消失不見,舊世界沉入地底,白色漂浮于空。

  白色和界定白的空白,別無他色。

  白色的鳥,羽毛閃爍著透明的光,嬌小的只有巴掌大,它們在他頭頂上徘徊,他開始聽到鳥叫。

  清脆,悅耳,放松的情緒在他的皮層中生產(chǎn)。

  “希恩?!?p>  “……”

  “希恩?!?p>  有人呼喚他的名字,可他不再深入,聲音是輕柔的撫摸,是熟稔的親熱,一次又一次的,他不再想看到,他閉上眼。

  內部感知保持著一絲清明,只接受,不思考,弱處理。

  它們是記憶中的虛幻,是真實與虛構之間的凹陷,不過多久,它們就會作為無意義的部分被清理干凈,但它現(xiàn)在只是在履行職責。

  …………

  “現(xiàn)在情況不太理想?!?p>  “惡化了嗎?”

  “不只是催眠效果比預想的要差一些,足足十次以上的刺激,機體表現(xiàn)出耐受性強度的比計劃中提前了一個周期。”

  “那盡快換一種方式吧,最好在周期內,耐受性到了這種程度,其實已經(jīng)是負收益了。”

  “但到如今為止,還沒有更加保守的治療方法。”

  “那就用激進的吧。”

  “但是……”

  “我明白,這樣做可能的后果,但是,我覺得事情已經(jīng)不會更糟了,相比漫長的等待,看不到希望更讓我感到折磨?!?p>  “那好吧?!?p>  “謝謝,這對我們都好不是嗎?對我,對你,還有……”

  …………

  “希恩。”

  他尋聲望去。

  蛋白色的三角鋼琴,黑色的半音犬牙交錯,音符從之間流出,環(huán)形,扭轉,遞進,浪花一樣的重復迭代,前一秒和后一秒的綿延,上升的調子浮在空中,他想起這是舒曼的《夢幻曲》,他感到違和,因為彈琴者的身影像是白色的竹子,挺拔,尖銳,收束。

  “希恩,練琴的時間到了。”

  演奏者回頭,聲音孩子般纖細,上揚,但面容上卻帶著冷硬的肅穆,他沒有笑意,可說出的話卻總讓人感覺在笑,嘴角的自然揚起。

  希恩走上前,他不記得自己是否曾學過彈琴這門技藝,他不記得自己是否認識面前這個莊重的像是成年人樣的孩子,他什么都忘記了,但他知道他該練琴了。

  希恩坐在琴凳上,雙手落在了琴鍵上,黑與白中間。

  “今天彈什么?”

  彈什么?

  腦海中素白一片,大團大團的云來回浮蕩,他按下了一個鍵,c調,云層中透出了一抹光。

  他似乎有了一點思緒。

  他就這樣一個鍵一個鍵的試探著,云層中的光一縷一縷的透出,直到某一次音符的傳出,白金色的光射入現(xiàn)實。

  他開始演奏。

  黑鍵,白鍵,踏板,節(jié)拍,他什么都不記得,他什么都不需要記得,自然的音調從思緒中衍化,他只需要辨認每一個音的情緒,每一個連鎖的哀樂,他緩慢的觸碰著琴鍵,感受著指尖孕育的音符,然后傾聽,灌注。

  手上的動作開始加快,生疏到熟練,熟練到順暢,渾然天成,他輕輕的落下最后一個鍵的同時,也知道了這首曲的名字。

  “天空之城,一首關于幻滅的曲子?!彼匕椎暮⒆犹嫠f了出來:“希恩,每時每刻都有無數(shù)念頭的興起和破滅,就像沸騰的開水中的浮沫,幻不見得珍貴,滅也未必值得惋惜,你需要弄清楚一件事,你的幻滅是什么?”

  幻滅了什么?

  腦海中的陽光已經(jīng)刺透了云層,他微微凝神,看到了云層下的東西。

  一片森林,白皚色的絲線纏繞在樹與樹之間,樹沒有凸出的葉子,只有枝干,活像白色的皮包裹著焦黑的骨頭,可這不是他要尋找的,他幻滅了什么?

  他邁步走向森林,就像風吹過風,自己走向自己,墻倒向墻,這是很普通的一件事,從一個主體中抽離,進入主體的部分,只要你能繞開你的主體的表面,聽覺,視覺,嗅覺,它們是主體表面的通道,選擇感覺就是回歸主體,路是聯(lián)通的。所以在這個過程中,你不能聽,不能看,不能聞,甚至于——不能想。

  他放空思想,云層消散逝盡,白金色陽光進入世界,所以他得以看到更多,細節(jié)。

  樹,褶皺的皮層,焦黑的好像被火燒過,枝干通通分出兩條主要的粗壯分枝,受難的十字,他仰頭看向樹冠的位置。

  白色的絲線在那里交錯縱橫,只是這白色的下面好像還有一些暗色的皮層,那是葉子?

  他走的更近些,物象的世界幻現(xiàn)的更加清晰,樹干的紋理也更顯深沉,樹皮的溝壑是嶙峋的尖刺,高原盆地連番交錯,但這種紋理并不似自然純正,倒像是刀削一般的,刀削……

  他猛的抬頭,稀疏血紅色的樹葉黏在樹干的頂端,白色的絲線中有紅絲流動。

  十字,刀削,血色的樹葉,紅絲,白線……

  一瞬間,他理解了這其中的全部,他得到了一個聳人的答案。

  白絲,抽皮;

  紅葉,血斑;

  紋理,血管;

  刀削,剔骨;

  焦黑,碳化。

  ——這不是一片森林,這是大型的送葬場。

  尸體被固定,以樹的方式,它們在這里被凌遲,一部分鮮血順著骨骼流向地面,另一部分沸騰的血帶著焦銅,暗紅色,它們在上升的途中被抽割裁剪的絲線網(wǎng)住,以一種悲哀的方式回到機體,血色作為填充劑,把白抹的透紅,血皮。

  尸體中的油脂是充沛的燃料,只要把它們擺放在合適的位置,骨骼因為某種原因被留下,死者生前的姿勢是受難的十字架,由白到黑,字面意思上的白蠟。

  白色的蠟燭。

  用皮膚濾去污血中的渣滓,熱量的火光會升入云層,尸體中的富余物質在低空中彌漫,它們是皮膚的灰塵,是尚未殆盡的有機物,是斷裂的血管,是嘶鳴的細胞器,是森林中的白霧,是他們自己的……裹尸布。

  他后退兩步,驚恐,痛苦,情緒是感官的答卷,通道被打開,他回到現(xiàn)世。

  他粗重的喘氣,好像要把房間的空氣都吸進肺里,素白的孩子遞給他一杯水。

  他接過杯子,目光忽略了對方有些異樣的手。

  “謝……”

  他回頭表示感激,未出口的話凍結在中點。

  素白的孩子依舊穿著白色的服飾,但他看到了白色底下流線般的深紅底料,血皮。而且,他的臉……

  嚴肅的面具皺紋淺淺,它們每一道都纖細的像是黑發(fā),每一道都是一樣的長度,開裂的尸骨,披著孩子外皮的尸體。

  咚——咚——

  他聽到自己的心跳。

  可這心跳沒有給他應有的安全感,它用一種客觀的無言嘲諷著他:這是現(xiàn)實。

  素白的孩子歪過頭,用一種有點疑惑的口吻說:

  ……怎……

  ……么……

  ……了……

  每一個音節(jié)在他的耳邊慢放,震動,他聽到對方的語言,但大腦陷入宕機,每一個字在接受后即被打成了無意識的音符。

  他什么都不想,什么想法都沒有生出,自然的,他猛的起身。

  但素白的鋼琴纏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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