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慷和顏悅色品著茶。
赤喜正襟端坐。
梁紫翁面色古怪。
大和尚微微閉目,默念金剛經(jīng)。
眾人都沉默不語,舍中氣氛頓時就變得有點沉悶了。
完顏慷起身,走了兩步。
大和尚如此寶相莊嚴,義正辭嚴……話說得他鼻尖直冒汗,他若不是穿越者,這回肯定歇菜。
當然,若是前身,這事反而簡單。
直接強迫下令,不聽?估計立馬跟智遠大和尚開干!
但結(jié)果如何就未可知了,畢竟安國寺也不見得好欺負,賑災(zāi)這事鐵定成不了。
所以……完顏慷抬起頭,決定繼續(xù)以理服人。
“大師,我昨日見寺中碑文,才知貴寺前身始建于前周初年,天臺宗高僧志保禪師在此開山建剎,原名會善寺。歷近兩百年,曾執(zhí)北方佛教之牛耳。”
“然,周永熙三年秋,會善寺毀于戰(zhàn)火,化為一片廢墟……”
“章景元年,惠德禪師率百余弟子渡河北上,在會善寺舊址重建山門,定名安國寺。經(jīng)三代高僧大德篳路藍縷,不斷募集香火,苦心經(jīng)營,屢次擴建,才成如此規(guī)模,至今不過短短數(shù)十載。”
完顏慷娓娓道來。
他沒有直接回應(yīng)智遠的托辭,更沒有直接跟智遠當面鑼對面鼓,反而換個角度,講起了安國寺的前身由來和建寺歷史。
智遠聽得感慨,神色微動,合掌連頌佛號。
小王爺突然煽起情,赤喜肅然不語。
梁紫翁嘴角一挑,隱隱猜出幾分,畢竟他老奸巨。
完顏慷緊接著話音一轉(zhuǎn):“正因前人創(chuàng)業(yè)不易,所以我能理解大師的守成之心,是何等的謹小慎微,如履薄冰!”
智遠默然道:“多謝小王爺體諒!”
“不過,招募三千青壯以工代賑,并不是我信口開河,而是經(jīng)過反復(fù)斟酌計算出來的。以青壯與老弱約1:5的比例,確定了總體賑災(zāi)人口,其實還留有一定余地。”
“大師不必憂慮。賑災(zāi)消息傳開,災(zāi)民聚集起來會有個過程,目前寺里的存糧和赤喜將軍帶來的物資糧食,足夠支撐一陣子了!”
“過幾日,我就回城想辦法,我娘和父王也會幫著籌糧。辦法總比困難多不是?這是我父王支持賑災(zāi)的親筆信,大師請看?!蓖觐伩吨鲃舆f過趙王的信函。
智遠面色微僵。
信是接了,卻又不好意思當面看,要看豈不是明著說信不過小王爺嗎?
完顏慷似笑非笑掃智遠一眼,他知道智遠不會當面打開趙王的信尋求什么驗證,他只是借此讓智遠更安心而已。
“大師須知,若安國寺這回挺身而出,算是為朝廷解決了不小的難題,立下大功……我父王一定會上奏陛下,力爭為安國寺謀求一個皇家寺廟的封賞!”
完顏慷聲音洪亮。
當年他拿過西部戰(zhàn)區(qū)演講比賽第三名,口才那是不錯。
他一邊觀察著智遠的神色變化,才把他最想說的話說出口來,作為今日這場“思想教育工作”的結(jié)束語。
名聲什么的,佛祖慈悲什么的,統(tǒng)統(tǒng)都是虛的。最重要的還是利益,實實在在能看得見摸得著的利益。即便佛祖都宣稱“經(jīng)不可輕傳”,還要索求“人事”,何況智遠。
梁紫翁舉著茶盞笑而不語,赤喜到此刻也恍然大悟,同樣忍不住暗笑,小王爺這招高明得緊……
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許之以利!
別看智遠不動聲色,完顏慷的話其實狠狠戳到了他的敏感點上。
所謂牽強附會的前身——歷史悠久的會善寺,跟安國寺本質(zhì)上沒一毛錢關(guān)系。
安國寺就是家后來在會善寺遺址上建的普通寺廟,雖然因緊挨中都香火很旺,但與金國另外兩家皇家寺廟相比,還是差得太遠。
尤其政治、社會和宗教地位,不在一個層次。
畢竟后者代表著金國朝廷和地方官府源源不斷的財政供養(yǎng),皇帝和達官貴人們隔三差五的賞賜。
關(guān)鍵是朝廷的庇護。
這意味著只要金國不滅,寺廟可以免于權(quán)貴傾軋、地方官府干擾和時局動蕩,受到?jīng)_擊。
否則,別看安國寺家大業(yè)大,要沒落也不過是分分鐘的事。會善寺就是例子。昨日輝煌今朝崩潰的寺廟,天底下更不知有多少。
還有,若安國寺變成皇家寺廟,智遠本人還能得個護國大法師的封號。
從此鳥槍換炮,一步登天。
但冊封皇家寺廟,并不是小事,哪有那么容易。
智遠雖情緒微微有些激動,城府沉穩(wěn)如他,也不會輕易被完顏慷幾句話給忽悠住。
完顏慷實際也心知肚明,但他沒說一定會成功。
說的只是一個可能!
一個機會!
而且概率并不低!
所謂“君子見機,達人知命”,機會來了,完顏慷不信大和尚不想賭一把!
完顏慷正琢磨是不是順勢給大和尚普及點投資概率成功學(xué)的理論,這時赤喜突然道:“大師,你可知周國舊都啟封的相國寺?”
智遠撫案輕道:“數(shù)百年古剎,香火綿延不絕,北地漢傳佛教宗庭,本朝皇家寺廟之首,貧僧豈能不知?!?p> 赤喜凜然道:“十七年前,王爺出使周國,返回途中遭遇賊人追殺,避入啟封,為相國寺僧人所救?!?p> “翌年三月,王爺回京上奏先皇,旋即冊封相國寺為敕建大相國寺。”
赤喜一句多余的廢話都沒講,其實只是說出了一個很多人都知道的事實。
他無非強調(diào)趙王在金國的權(quán)威,以及先帝六皇子,今皇親弟,皇位繼承人之一的事實。
完顏慷暗向赤喜翹起了大拇指。不錯,看來趙王身邊這位百夫長并不簡單,想想也是,能混到趙王心腹的位置上,豈是易與之輩?
就像他前世那些圍在戰(zhàn)區(qū)首長身邊的人,不論職務(wù)高低,哪一個不是人精中的人精?!
梁紫翁見智遠居然還在猶豫,有些不耐煩,站起身大聲道:“大和尚,你到底還在斟酌什么?小王爺說賑災(zāi),那就賑災(zāi)!小王爺何等之人,還能害你安國寺不成?再說還有王爺支持,在這大金國,有趙王殿下解決不了的麻煩,辦不了的事嗎?!”
“阿彌陀佛!”
智遠心中本就像是被扔進了無數(shù)顆石子,不斷蕩起漣漪。又像是一群螞蟻在爬,癢癢得受不了。梁紫翁又投進這塊巨石,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早已上了這位八面玲瓏小王爺?shù)拇?,欲罷不能了。
他慢慢起身,終拿定主意道:“請小王爺放心,此番賑災(zāi),本寺一定竭盡所能,為朝廷分憂解難!”
完顏慷一喜,他下意識上前向智遠伸出手去,想要熱情握手。
智遠愣了下,完顏慷打個哈哈,改口道:“大師,今日你我不妨擊掌為誓,共襄盛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