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橫掃了新都到舊都之間廣闊的原野和城鎮(zhèn)。
大雨一連下了三天，伊仕麥從沒見過這么多的雨水，即使在南方的阿克德也少有如此多的大雨。
大雨天里，最忙碌的是祭祀們，他們荒忙保衛(wèi)太陽神塔的火焰，值此兩國交戰(zhàn)之際，如果神塔的火焰被雨水打滅那將是極大的不祥之兆。
而看著這突降大雨，新君則心情大慰，充沛的雨水令河流和運河大漲，他對入宮的大臣們說道，“天神庇佑西斯，如此雨水打通的水路將解決前線軍需的問題?！?p> 而伊仕麥在雨天時間里帶領(lǐng)親兵衛(wèi)隊打包了幾箱皇子們和幾位伴行御駕的后妃們的用品。閑暇時，他則在宮殿一座座院落旁的柱廊上看著青灰色雨霧里的太陽神塔，聞著清泥土與雨水的氣息也感覺心情舒暢。因為雨勢突至，那枚格蘭使臣遺落的徽章他沒有來得及還回去。那徽章純金，造型雅美，格蘭不愧為盛產(chǎn)黃金的國度。
雨天期間，他坐著仆人拉來的馬車回了一次府邸，姐姐又提到他的婚事，
“你的心有時候就像野馬一樣，我希望你早些成家，這樣我們天上的父母也可以瞑目?！?p> “等我從舊都回來再說吧，看樣子陛下他不久就要啟程了?！币潦他湸鸬?。
姐姐說，“希望戰(zhàn)事盡快結(jié)束，我不想再等上一整年不見你了?！闭f罷指揮侍女拿出給他裝點好的衣物用品，讓他一一過目?？赐曛?，聽著雨聲，他感覺有些倦意，便起身回自己的房間，走過府邸翻新的花園，看著在各房里或閑或忙的奴仆，以及姐夫在大花廳里和幾個仆人大聲談話。雨水帶來些許涼意，他緊了緊身子，盼望著將軍們擊敗雷瑪?shù)娜肭终摺?p> 到了第三天，天色發(fā)白，不再是黑沉沉的烏云，這預(yù)示著雨勢將停。
臨近正午，如星辰隕落的雨滴中，禮薩城和宮殿的大門一層層的開合。一隊持槍的衛(wèi)兵冒著雨水，護送著一輛寬大的馬車從北方的夏海返回都城禮薩。車里是新君同父異母的皇弟—————-達尼思親王。新君御駕西境后，他將與太后和相國一起監(jiān)國理政。
在皇子們的一座宮苑的柱廊里，親兵衛(wèi)第一小隊的副隊長遞給伊仕麥一杯酒與他說，老君主在位時，北方夏海的部落曾刺殺過皇室，老君主怒而發(fā)兵要屠盡夏海的蠻族。那時候達尼思親王年輕無爵，他和親兵衛(wèi)副隊長一樣以一個普通士兵的身份被派往夏海前線。
副隊長回憶說，“夏海冬季寒冷，能看見漫天大雪。西斯與夏海群族的戰(zhàn)爭曠日持久，那些部落用山鷹互相聯(lián)絡(luò)，用弓箭和投石埋伏攻擊，不知死了多少人，而達尼思親王被蠻族俘虜后，老君主拒絕交金幣贖人，他希望達尼思親王死在那里?！?p> 聽到這，伊仕麥內(nèi)心動容。他想起了自己過往的經(jīng)歷，以及遠在阿克德的伊詩歐，夏海、山鷹、部落，那里是伊詩歐的故鄉(xiāng)。
副隊長繼續(xù)說道：
“大概過了五六年，夏海的部落終被老君主鎮(zhèn)壓，那時我們沒人相信達尼思親王還活著，直到他自己回來。他穿著蠻族的衣服，和一個年老的士兵一起出現(xiàn)在軍營外。
他告訴我們，夏海的首領(lǐng)們因為無法用他換取贖金而惱怒，在鞭打他之后，準備將其殺死祭祀本族的英靈。天幸，一只雌山鷹盤旋哀鳴救了他，部落的大祭祀認為這是不殺之兆。他被迫打上奴隸的烙印，和部落民一樣住帳篷，在山林和草甸上遷徙，或者在夏海上劃船捕魚。他還救下了幾個西斯俘虜，跟隨他回來的那名老兵便是其中之一。
剩下的事情是那個老兵說的，面對蠻族的刁難和恐嚇，達尼思親王以禮對待。他的行為尊貴而近人。漸漸的一位部落的首領(lǐng)對他產(chǎn)生了好感。有了這位首領(lǐng)庇護，他們在能凍死人的冬天不至于沒有足夠的柴火取暖了。就這樣直到第六年，達尼思親王和部落的女子成了夫妻。
隨著大軍不斷攻殺，部落女對他說，部族已經(jīng)沒法再庇護你，你可以逃回你的母國西斯，也可以留在這里被憤怒的族人殺死，對于我肚中的孩子來說無論怎樣都無法再見到父親，所以我寧肯你活著。當天，在首領(lǐng)的暗中默許下，他帶領(lǐng)著西斯俘虜逃往我們的營帳，等到了營帳附近那些跟隨親王逃亡的俘虜大都為阻擋蠻族的追兵戰(zhàn)死?！?p> 伊仕麥眼睫之下泛濕，同病相憐之感油然而生。
副隊長沒注意到伊仕麥的神態(tài)變化說，“新君即位后，想起了自己受苦的兄弟。封他親王的爵位，讓他帶著禮品和糧草前往夏海招撫撫慰殘存的部落，告訴那里的人大地上的君主要重新以悲憫統(tǒng)治各國?？上衣犽S同的兄弟們說，收容達尼思親王的部落已經(jīng)向東方遷徙，不知去向?！闭f罷，拍掌嘆息。
豆大雨滴，滴滴嗒嗒的打著宮殿的石雕上。至此，兩人相對默然。
伊仕麥喝了一口酒，看了看大理石地板上泛起的水花。問了副隊長一個他想了多次的問題，“副隊長，你認為還有多久可以擊敗入侵者伊詩達爾？”
這個問題，他問過新君，問過再次前往戰(zhàn)場的達拉杰，也問過老仆哈姆。他們都基于自身的立場做出了回復(fù)。新君分析了一番，認為在一年內(nèi)可以把雷瑪人趕出西斯。達拉杰則信誓旦旦的說著不懼的話。老仆哈姆是聽天由命的態(tài)度。現(xiàn)在他突然想聽聽這位副隊長的想法。
一向健談的副隊長，猛喝了一口酒，思吟了一會，說道，“西斯的周圍有很多敵人，也有很多朋友。沒人能一直贏下去，伊詩達爾也不例外。”
伊仕麥聽著這種模棱兩可的話，知道副隊長不愿深談，他是行軍打仗的人。達拉杰也是行軍打仗的人，但一來太過年輕，二來建功立業(yè)之心熾盛，他的答案總是帶著對成功的向往。新君在老君主在位期間一直避免參與軍事來保身，他只是參與過一些小規(guī)模的作戰(zhàn)，聽到副隊長這番不置可否的話，再聯(lián)想到新君擲水格蘭使臣的書信，伊仕麥內(nèi)心深處暗想或許新君那時的應(yīng)對過于粗率。
他岔開話題，“這場大雨真是罕見，禮薩有過這種大雨嗎？”
副隊長說，“我從沒見過，在北方打仗那些年也沒見過這種大雨。”
伊仕麥說，“雨天里商隊都變少了。等天氣放晴，我準備買一把珊羅國的劍帶去舊都，聽說那里的鐵是最好的?！?p> 副隊長摸著杯子說，“如果你喜歡華麗的劍，那盡可以買一把帶去，很多貴族及皇子們有華麗但不實用的禮儀劍，你這幾天也知道了保養(yǎng)打包這些劍是最麻煩的，所以前兩天我建議你不要打包皇子的各類劍器，可以讓皇子的侍從隨身攜帶。若論實用，各國的劍各有優(yōu)劣。格蘭的劍身平直細長，比較輕盈，或許適合你。再者，這雨實在太大了些，短時間恐怕商隊難以通行?！?p> 伊仕麥奇道，“達尼思親王不是已經(jīng)冒雨回都了嗎？再者，君主之前也說雨水能改善航運，這場雨會影響交通？”
副隊長說，“運河不需要這么多的水，而且這些天我看云層飄動的方向是從舊都方向而來，沒有波及到北方夏海那一帶的土地。新都舊都四周的土地恐怕都被雨水澆透了，爛如海綿?！?p> 伊仕麥說，“如果交通受阻，那豈不是要影響前線軍事以及君主的御駕西境的計劃?！彼裨缫姷酱笕嗽诶碚皬d交談，其中就有主管軍需和稅務(wù)的曼尼普爾，心不在焉的與他打招呼，或許就是在困擾這事。
副隊長說，“估計新君已經(jīng)知道了，這事瞞不住的?！?p> 伊仕麥喝干了杯中殘酒，將杯子遞還給副隊長謝過他后，起身前往理政大廳。
雨依然淅淅瀝瀝的下著，三三兩兩的內(nèi)侍如幽靈般悄聲忙碌于柱子和宮室內(nèi)外，他們會避到雨中讓伊仕麥先行通過狹窄之處。到了理政庭，前廳的內(nèi)侍告訴他說君主、親王在和幾位大臣開會，建議他稍后再進入。
他隔著雨幕，他看見理政大廳里燈光點點，看不出有多少人。直等到頭腦犯困想昏昏欲睡之際，突然腳步聲陣陣，他抬頭便迎見數(shù)位大臣。為首一人，褐色的頭發(fā)，從衣著上看是達尼思親王。
伊仕麥單跪行禮，“您好陛下，恭迎您回都?！?p> 達尼思親王扶起他，溫道“你便是契尼德家族的孩子嗎？我聽君上說起過你，有機會歡迎來我的府邸?！?p> 伊仕麥點頭致謝，“感謝您的美意陛下，不敢叨擾?！庇H王拍了拍他的肩膀，便離開前廳。
在行禮送走各位大臣之后，伊仕麥穿過擋雨棚步入理政大廳。幾個內(nèi)侍正在收拾剛才的會議桌椅。新君有些慵懶的坐著，默不作聲的遞給他一封信。他拿過來一看，是達拉杰發(fā)來，信中說，大雨沒有影響到泰豐城，但軍需遲遲無法到位因而沒有發(fā)起攻城戰(zhàn)。他們在免力守衛(wèi)幾座小城。另外，伊詩達爾的將領(lǐng)們進攻有度，令人無時無刻不在防范，士氣已極為低落。
新君站起身來，舒展了下疲憊的身軀，接過伊仕麥遞來的茶水說，“瞧瞧現(xiàn)在，一團糟?！彼钢雷由系木薹貓D，“老君主忙于征戰(zhàn)疏于修建水利，如今大雨沖垮了幾處堤壩，讓幾處要道成為了沼澤。相國建議我罷免主管水利的貴族家族。但這事也不怪他們，我即位以來直到如今方騰出手主管各項工作，我也有失職的責任?！?p> 伊仕麥靜靜的聽著，他摸到了口袋里凸出的格蘭金獅子徽章。問道，“陛下，或許我們可以與格蘭合作?！?p> 新君說，“他們（大臣）也這么說，我已準定派秘使出使格蘭。如果格蘭能倒向我們那是最好不過，就算不行，能獲得其它協(xié)助也是好的?！?p> 伊仕麥聽后點頭，他的內(nèi)心有些希望自己能做這個秘使，不知為何他在撿到金獅子徽章那一刻，對格蘭和攝政王產(chǎn)生了興趣。
次日，雨終于下完了。
如副隊長所說，道路泥濘不堪。御駕西境的工作暫時擱置。沒多久前線傳來了扎耶克將軍退守月神谷的消息。新君沒有責備他。戰(zhàn)事已經(jīng)進一步惡化，朝野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不少主張接受雷瑪?shù)囊蠛驼劦穆曇?。大臣們之間的辯論愈發(fā)激烈。
伊仕麥他終于能有時間再去逛一逛街市。大街上，商人們都在忙著清理大雨留下的糟亂。一位賣唱的藝人也出來營業(yè)，藝人唱著西斯的先王們?nèi)绾握鞣袊墓适耹英雄的史詩澎湃激昂，引得路人駐耳聆聽。伊仕麥也摸出一枚金幣放進藝人的碗里。藝人看到金幣，更賣力的投入到演唱之中。
伊仕麥聽著英雄的愛恨與離合，眼前漸漸描摹出一個在地平線上騎馬馳騁的身影。
他帶領(lǐng)著大軍，所過之處大地撼動，諸城投降。
他幻想著那人的臉面，是君主？達尼思親王？或是好友達拉杰？還是遠在阿克德的努拜爾？抑或是他自己的模樣，或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伊詩達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