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野看著楊玄那略微有些呆滯的神色,似乎很滿意對方的反映,心中那口惡氣也消了許多。
“我家都尉說他答應過許你一世富貴,自然不會讓你半路夭折?!倍∫靶Σ[瞇得說道,給了似乎需要一個‘為什么’來壓驚的楊玄一個非常牛逼并且不容辯駁的解釋,然后他又給了足夠時間讓他平靜的接受這一切,末才說道:“另外,都尉讓我囑咐你一句,這枚冰蟾丹不能吞服,依你如今的體質(zhì),每日只能酌量吸食,切不可貪多,否則哪天尿血而亡與他可沒關(guān)系?!?p> 聽聞這話楊玄眉頭更加緊皺了幾分,憑他易髓境界的身體都只能少量吸食,那這冰蟾丹恐怕不僅僅是普通玄丹那般簡單了,估計已經(jīng)達到中品甚至是上品的地步、這份饋贈實在太重了,重的他都覺得有些燙手,讓他不得不慎重考慮。而且他很不喜歡林洪先那種站在高出決定自己命運的感覺,林小緣那件事情已經(jīng)在他心里擰出了一個解不開的疙瘩,如今若受了這份恩情,恐怕他一輩子都擺脫不了對方在他心里留下的陰影,這一刻他心里有些煩惱,甚至有些厭惡眼前丁野那其實并無惡意的笑容。
但生活往往有許多逼良為娼的苦楚,就好像當初不得不隱藏自己心中對林小緣的情愫,來換取平安。
雖說有時候他在心里說的冠冕堂皇,但有些東西始終是直指人心的,朔方城里那么多茶樓,為什么他偏偏要選林家對門的一家?為什么他對柳夢梅和杜麗娘的結(jié)局念念不忘,其實只是他心里太過迷茫,希望從別人的故事里尋到自己的歸宿。
以前,他一直不相信這世上有比活著更為重要的事情。
如今他覺得,這世上的確有許多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或許只是心中的一點執(zhí)念,或許只是一句未說出口的情話。
不管是自尊心作祟,還是一時犯傻,總而言之他將那枚冰蟾丹推了回去,出乎丁野的意料,也出乎他自己的意料,或許是害怕自己突然改變決定,他很決斷的說道:“如果林洪先是想維系他的承諾,完全不必了,我死不了?!?p> “拿金錠的時候也沒見你手軟啊?!倍∫斑€以為他在跟他開玩笑,調(diào)侃了一句。
“那個不一樣,那是酬勞,是我應該拿的?!睏钚届o說道,臉上卻帶著一股不容辯駁的執(zhí)拗。
丁野也似乎瞧出了楊玄的不對勁,當然他猜不到楊玄心理情緒的轉(zhuǎn)變,而是誤認為他有了什么不該有的想法,皺眉解釋道:“你是不是以為昨夜里那件事情是我們林家的人做的?林子欽對你懷恨在心,可這事不是他做的。至于我為什么知道你在這里,你不要忘了這轉(zhuǎn)運司正使跟都尉的關(guān)系,至于我又是怎么知道昨天夜里的事情,別忘了你拋下的那具尸體還在巡檢司里放著呢!”
“如果我認為是你們做的,你覺得你還能活著進這件屋子?”楊玄目光垂下,正好落在桌上的那把古劍之上。
丁野卻也是可渾然不怕死的主,何況楊玄如今這半死不活的狀態(tài)想要傷他簡直毫無可能,嗤笑道:“你他娘就只有嘴硬?!?p> 楊玄卻也不跟他生氣,平靜說道:“如果林洪先真的想幫我,幫我把背后的那些人揪出來,萬辭難謝?!?p> 丁野卻有些受不了楊玄這股鉆牛角的脾氣,也不去管那冰蟾丹,攤開腿座著,雙臂擱在椅背上,跟楊玄磨蹭起來。
“丹藥我不要?!睏钚J真的說道。
兩人僵持數(shù)息時間,丁野實在沒轍,將那冰蟾丹收了回來,卻還拿在手里擺弄,想要說些什么。
楊玄卻有些不耐煩,直接道:“如果沒其他事情,坐一邊去,別妨礙我吃面?!?p> 丁野讓楊玄氣的牙癢癢,如果不是看在他有傷在身實在可憐,估計這會都出手揍他了,這會也沒心思跟講道理,佯裝生氣的甩了兩下袖子,可惜是緊袖口沒拍出聲來,一邊走一遍絮絮叨叨著:“真他娘的邪門,還讓人打出氣節(jié)來了。”
楊玄心里百味陳雜,說不心疼那冰蟾丹那純粹是胡謅,當然也不可能是真讓人打出了氣節(jié),氣結(jié)倒是不假,他只不過是想有一天能底氣十足的站在林小緣面前,而林洪先那個霸氣外露的二世祖不能再拿小命去威脅他。
至于如今身上這些傷勢如何解決,說實話他也毫無頭緒,這就是裝逼的代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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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宅邸,后院茅房之中。
林洪先與丁野隔簾而談,這地方選得如此隱蔽,倒不是林洪先避諱林子欽,而是這位大公子確實在出恭。
化氣境也是人,總是免不了吃喝拉撒的。
“嗯……嗯……你是說楊玄沒要那冰蟾丹?”
“他說您若是只是為了承諾大可不必如此,他死不了,另外他想知道幕后之人是誰。”丁野枯坐在隔壁的馬桶上,如實說道。
“他這是在跟我明志啊,當初果然沒看錯,胃口確實不小?!绷趾橄韧嫖端频恼f道,卻又不對最后的問題作出表態(tài)。
丁野聽著隔壁傳來的水滴聲,有些不知所云的感覺。
“成紀史家世子前些天是不是說要來咱家?”林洪先有一搭沒一搭的問著。
“是有這么回事,好像是沖著小姐提親來的,不過也不瞧瞧自己的模樣,跟頭豬似的,老爺不好拒絕,這事還拖著呢。”丁野想起那茬事情心中極為不自在,卻也不知道林洪先莫名其妙說起兩件毫無關(guān)系的事情又有什么意思,心中一陣腹誹。
“呵呵,讓他來?!绷趾橄刃β曋胁谎谳p蔑之意。
丁野聞言一震,差點沒把馬桶壓翻,正要說些什么,卻聽見林洪先已經(jīng)撩簾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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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風雨,直至天明尚未停歇,清明時節(jié)總是多雨的時候,哪怕是這邊塞的城池也難免有些落俗,常人早也是見怪不怪。
劍閣門前的青石長街讓這一夜雨水浸潤,如今濕瀝瀝的,街邊停著一輛馬車,只是門庭依舊閉著,似乎今日不打算營業(yè)了。
臨著的那幾間鋪子如今都已經(jīng)開門,帶著幾分睡意的伙計正拿著掃帚清掃著昨天夜里飄在檐下的積水。瞧見旁邊鋪子沒人,就將積水都掃了過去,這樣一來便省去了許多麻煩。正當他揮灑的起勁之時,突然劍閣的大門吱呀一聲開了。
伙計嚇了一跳,趕緊低下頭去,裝作不聞不問的模樣,劍閣那不好招惹的胖掌柜正從屋里急匆匆的走出來,卻也不知道瞧見他做這些不光彩的事情沒有。
楊海良今穿著一身素雅的墨色長衫,可臉上卻一點沒有文化人的溫文爾雅,顯得有些焦躁。他身后跟著讓那伙計更是頭疼的小胖子楊玉樹,于是乎干脆一提掃把溜回鋪子里去了。
先前出門走的急,楊玉樹一腳踩在水里,積水濺了楊海良一身,可他卻沒心思理會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情。
“前日你去府上了,后來你表哥去哪了你知道不知道?”
“我以為他回家了?!睏钣駱浔苤系怯行﹥挫宓哪抗?,怯怯懦懦的回答著這個似乎回答了數(shù)十遍的問題。
楊海良狠狠嘆了一口氣,心里仿佛讓人掏了一爪子,極度的憋屈。這一個多月里,楊玄出生入死似乎與他并無關(guān)系??墒聦嵣?,他暗中不知花費多少心思,才讓這個名字通過各種渠道出現(xiàn)在家族里那些老人的耳朵旁邊。
他用心血給楊玄的未來鋪了一條路,過了今天,他就可以青云直上。
但是楊玄卻始終沒有出現(xiàn)在起點之上,玩起了他意想不到的失蹤,沒有比這更寒心的笑話了。
正在此時,一輛馬車自長街對面駛來,車轅上印著楊家復興商號的印記,那輛馬車駛過劍閣門口時突然停了下來,車簾撩起露出一個清瘦的面孔來,不惑之年尚未顯老,偏偏唇上留著兩撇老態(tài)龍鐘的胡子,那人跟楊海良似乎認得,與他打了招呼:“老七,今可是祭祖的日子,你怎么還這般不緊不慢的,這好像是等誰呢吧?我看你還是別等了,免得誤了時辰。”
楊海良眉頭微皺,只是點頭回以微笑,待到那馬車駛離身側(cè),他眉目間才透露出那股壓抑許久的陰寒。
“走罷?!睏詈A忌钌钗艘豢跉?,拉著兒子的手,走向了那輛等待許久的馬車。
先前他心里還有不明不白的些荒謬感覺,可與那馬車上的男人打過招呼之后,似乎明白了什么,反而逾漸平靜了一些。
但是這一切真的只能以自己隱讓作為結(jié)束么?
他殫心竭慮布置的棋局,卻沒想到讓人一把掀翻了棋盤,他還有什么底氣去爭?
至于散落一地的棋子,棋局都毀了,還有什么用呢?
想通這些,他短短幾步路就好像蒼老了十幾歲,拖著疲憊的身軀將楊玉樹扶上車轅,一時間竟然忘了掀開車簾。
那街巷里,有一個身影,柱著手杖,蒼白的臉頰上還掛著檐下滴落的雨水,看起來蕭索而堅毅。
“上車!”楊海良沉默半晌,掀起了車簾,心中千言萬語卻只化作了兩個尋常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