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何教授
霍千里的質(zhì)問稱得上尖銳,但顧大強卻并未生氣。
他只是平靜地轉(zhuǎn)過身來,看著霍千里,“失敗了怎么辦?”
霍千里臉上的激動驟然消失,遲疑道:“不會失......”
顧大強直接打斷,“你能打包票嗎?”
他看著默然不語的霍千里,“改種藥材,原本種地的收入沒了,買種子、買肥料,哪樣不花錢?賣到錦城,說得輕巧,賣不掉咋個辦?種了五百斤只賣了一百斤咋個辦?虧錢了咋個辦?你曉不曉得,有的人家之前跟風(fēng)種藥材欠下的錢現(xiàn)在都還沒還清?”
“你是大學(xué)生,是國家干部,這個事情整糟了你拍拍屁股走了,最多臉紅一下,這些村民咋個辦?又背一屁股債過日子嗎?”
“你盡可以往最好的情況想,我不行?!?p> 他的眼神平靜地看著霍千里,“一個村長不一定非要帶大家掙大錢,但至少不能讓大家連現(xiàn)在的日子都過不了?!?p> ......
五點過的夕陽下,霍千里坐在田坎上,勞累的是身子,疲憊的是心。
早上的談話過后,他消沉了半日,下午重新打起精神下了地。
不想放棄,也不能放棄。
“霍干部,來!吃煙!”
旁邊土里勞作的一個中年男人拎著鋤頭走來,掏出一包兩塊錢的紅梅煙,從皺巴巴的軟包里給霍千里抖出一支。
霍千里擺了擺手,裝作無意地問起,“我聽說咱們村子適合種藥材,你沒想過多種點?”
男人嘿了一聲,將顧大強先前說過的故事又說了一遍,沒什么偏差。
霍千里面露疑惑,“這個簡單噻,去旌城或者省城賣啊,那兒價格高!”
男人的眼睛一亮又一滅,搖頭道:“算了哦,那么遠(yuǎn)的地方哪個曉得啥子狀況,路費都攤高了。聽說那些城里人挑得很,萬一賣不脫,又是幾年白干?!?p> 他拍了拍手邊的鋤頭,“還是老老實實挖土,總不得虧嘛!”
小農(nóng)經(jīng)濟對風(fēng)險的天然厭惡......霍千里暗嘆一口氣,勉強地扯了扯嘴角。
男人抽了根煙就朝掌心吐了口唾沫抹了抹,干勁十足地掄起鋤頭,霍千里卻沒有起身,將頭埋在手臂里。
好不容易從一片亂麻中理出一絲頭緒,還順帶考慮各種情況多想了幾步,卻沒想到做的都是無用功。
想要掙錢,想要增收,又不愿意或者不能冒一丁點風(fēng)險,這天底下哪兒有那么好的事情啊!
這不就是個死局嘛!
饒是霍千里心志堅定,此時此刻,坐在夕陽下,也不免生出幾分絕望之感。
真的就不可能做到嗎?
“霍干部?!霍干部!有人找你!”
身后臨路的一塊田里,一聲大嗓門的吆喝讓他扭過了頭,瞧見了兩個沿著田坎走來的人。
田坎狹窄,兩個一瘦一胖,一矮一高,一前一后走來,前面的矮瘦的人像是很熟悉這些道路,走起來輕輕松松,后面那個個子高大些的卻小心翼翼,不時還崴上兩下。
因為有太陽,二人都戴著頂草帽,霍千里也不大看得清面孔,便撐著膝蓋站在原地。
等兩人走近摘掉草帽,看清領(lǐng)頭那位的面孔,霍千里瞬間神色猛變,興奮之色飛速爬上面龐,快步迎了上去。
“何教授!您怎么來了?!”
他激動地伸出手,然后猛地反應(yīng)過來自己還沒洗手,就要往回縮,卻被一只粗糙的大手一把握住。
何教授那張曾經(jīng)冷漠而拒人千里的臉上,竟露出一絲微笑,甚至還朝著霍千里點了點頭。
在霍千里豪情滿懷地跟著老師提著禮物前去拜訪時,何教授對他愛答不理;
但卻在此刻意外地主動來到了這個交通閉塞條件落后的虎山村,態(tài)度竟還很親近!
霍千里的心頭忽然升起一個難以置信的猜想,這個猜想讓他的心瞬間怦怦直跳。
何教授卻沒正面回答,而是環(huán)顧一圈,“找個不礙事的田坎,我們坐下說吧?!?p> 霍千里想了想,微笑道:“我知道一個好地方,就在那邊,能看見大半個村子,咱們?nèi)ツ莾喊???p> 去往小土坡的路上,霍千里知道了一旁的高大年輕人是何教授手下的一個研究生,名叫張弛。
小土坡上大樹蔥郁,仿若一把大傘,三人各自找了塊石頭坐下,張弛主動笑著道:“霍師兄,如果今天你坐在辦公室喝茶看報紙,估計老師轉(zhuǎn)身就走了。”
霍千里微微一怔,果然如此。
“就你話多!”
何教授年紀(jì)不小了,走了一段路微微有一點臉紅,佯怒地罵了一句,然后看著霍千里,鄭重開口:“農(nóng)村問題,看似最簡單,實則最復(fù)雜。鄉(xiāng)土、人情、宗族、習(xí)俗,樣樣都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事,不得不慎重?!?p> “我們總是在文字里贊美農(nóng)民的堅韌和頑強,但從經(jīng)濟層面出發(fā),他們又是最禁不起折騰的。”
“想要改變他們落后貧窮的面貌,這當(dāng)然是一件好事,但如果認(rèn)識不到這其中的復(fù)雜和困難,就必然會產(chǎn)生沉重的挫敗感。到時候,扶貧干部可以灰溜溜地回到城里,依舊還有過得去的生活,這些爛攤子里的農(nóng)戶呢?他們怎么辦?脆弱的經(jīng)濟基礎(chǔ)經(jīng)得起這樣的折騰嗎?”
夕陽下的石頭上,何教授看著腳下散落的民居,仿佛回到了課堂上,跟兩位學(xué)生侃侃而談。
他的話和顧大強先前的說辭雖然落腳點不同,但本質(zhì)上都是一樣的。
霍千里恍然大悟,“所以,那天您是故意考驗我的?”
何教授很坦蕩地點了點頭,“如果連這一丁點挫折都受不了,就開始自暴自棄,那還是早點打消這個念頭吧,別禍害這些村民了?!?p> 霍千里并不在乎何教授的考驗,他更關(guān)心另一件事,稍微顯得有些不夠矜持地急切問道:“那您想必對虎山村的發(fā)展,已經(jīng)有了些思考了?”
看著霍千里希冀的眼神,何教授干瘦的臉上露出自信的微笑,“沒想好怎么敢來見你??!”
?。。?!
霍千里的心瞬間狂跳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