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該沐浴更衣了?!钡略圃谡砼暂p聲叫道。雖然才四更天,但今日有早朝,必須早起沐浴穿戴,婉貞眨了眨眼,驅(qū)走了睡意,坐起身來。
德云已經(jīng)將水燒好,可見昨晚根本沒睡多久。婉貞走到屏風后面,一邊自己換衣,一邊說道,“待我走了,你再多睡會兒?!?p> 德云打著哈欠,卻道:“我沒事,休息的時候多著呢。倒是小姐你,又是朝議又是務(wù)公的,回到家里還在看書,可別累壞了?!彼^婉貞的手,幫她脫掉外袍,開始洗浴,一面忍不住數(shù)落道:“你瞧你,又瘦了!馬上就夏天了,你再瘦下去,只怕裝樣子都裝不來了……”
婉貞舉手投降,笑道:“好好好,您老人家說得是,我努力吃胖一點……”
洗浴完,婉貞披上浴袍站起身來,德云拿了一團紗布走了過來,有點遲疑,“還要綁嗎?天氣還冷,其實多穿一點也就罷了。這樣對身體不好?!?p> “沒有的事,你看我不是活蹦亂跳的么。”婉貞舉起雙手,浴袍滑落,白皙柔韌的肌膚露了出來。德云只好走上前去,將雪白的繃帶一圈一圈纏在她的胸口、腰間。
腰間的繃帶用來加寬腰身,使身材看起來不那么纖細;
胸部的繃帶則勒緊壓平,不讓女子的特點那么明顯;
這番化妝之后,婉貞再開始穿戴官服,頓時顯得俊秀挺拔。加之她眉宇間本就英氣過人,配上大紅官服和烏紗厚靴之后,活脫脫一個少年得志的俊美才子,誰能想到卻是烏紗罩嬋娟。
眨眼的功夫,面有倦意的少女就變?yōu)楫敵t的狀元公,婉貞抖擻精神前去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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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此事萬萬不可啊,此乃動搖社稷之根本啊……”
“陛下,請三思啊……”
“陛下,此法有違祖制啊……”
“陛下,若行此法,只怕社稷將有傾覆,民生將有不穩(wěn)啊……”
成宗皇帝于早朝之上,將昨天御書房里眾人的意見隱去緣由地講了出來,立刻引起群臣的議論。如陳玉泉的工部案、楊中庭梁振業(yè)的募兵法等。但這些都是議論,而兩稅法的情形就不是議論了,那是排山倒海的非議。
兩稅法遭到了群臣的一致反對。
婉貞沉靜的站在殿末,既沒有站出來爭辯,也沒有調(diào)停的意思。她靜靜地看著急于爭辯的群臣,心中似有思量。
成宗皇帝沒有攔住七嘴八舌的諫臣們,他早就料到了這個局面,不過想看看眾人的態(tài)度。話說回來,這個李宛還真沉得住氣。被人說成這樣,還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恼驹谀抢???墒沁@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啊,這不是一點反擊余地也沒有了嗎?你這個提議者都不說話,這叫朕如何撐下去……
下面聒噪的諫臣們已經(jīng)說得口干舌燥,呼啦啦的跪了一地。只是上面的天子久久沒有動靜,也沒有人站出來唱反調(diào)。這讓他們覺得似乎有些不對勁,就像狠狠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白費勁了。
不必說,提出這些新鮮想法的,肯定是那群剛?cè)氤娜槌粑锤傻男驴婆e子們。
“陛下,臣等說了這么多,陛下現(xiàn)在的意思如何,也請示下?!苯K于,三朝元老的魏列夫說話了,帶著其特有的威勢,讓皇帝不得不表態(tài)。
“眾卿的意思,朕都明白了。不過朕還想再聽一人的意見,李宛何在?”成宗皇帝點名叫道,那意思就是:來來來,你出的難題,這戲你得陪朕一起唱了。
李宛應(yīng)聲出列,站在殿末的位置,不卑不亢地沉聲說道:“各位大人,此法乃是在下上書,建議陛下推行?!?p> 此言一出,如一石激起千層浪,群臣可找到能攻擊的目標了,紛紛口燦蓮花,妙語連珠。
“年紀輕輕就不走正道,卻想一些歪門邪術(shù),來蠱惑圣聽……”
“只是想借機博取陛下歡心,以求顯貴吧……”
“陛下,李宛獵奇旁門左道,不過想以新奇邪術(shù),博得皇上的青睞,請您一定要……咳、咳……嚴懲……”終于因為太激動,戶部尚書張蒙一口氣上不來,咳嗽不止。
“張卿,不要著急,朕聽著呢?!被实劭此茰睾偷貞?yīng)道,笑容里卻帶了點玩味的意味。
須知在早朝上吵架這等事,跟行軍作戰(zhàn)是一個道理,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看到大部分的諫臣都已經(jīng)氣喘吁吁,不少還面紅耳赤,兩眼瞪得老大。精力用得差不多了,李宛依舊面色如常,口氣溫和客氣地出來回話。皇帝明白了,他原來是在等待時機啊。
就連在旁的梁振業(yè)、陳玉泉、齊家疏等人看在眼里,也都不禁暗暗點頭:以逸待勞,不變應(yīng)萬變,他們等的就是一個時機罷了。
若爭議最大李宛的新法案都可以推行,那么他們這些新人的主張就可不再保留地展開。
所以,成敗就在于李宛一人了。
饒是之前不太服氣的陳玉泉,看著此時站在金殿正中回話的李宛,心中都不免替他捏一把汗。暗想,若是換做自己,面對這個局面,只怕都不能如此淡定沈靜。
婉貞站在金殿中央,審視著跪倒一排的老臣們,帶著復(fù)雜的眼神,嘴角上揚,露出了溫和又沉靜的微笑。
成宗皇帝注視著殿中央的他:微微昂著頭,沒有像眾人那樣俯首拜倒,挺拔的官服襯托著優(yōu)雅的站姿,俊美的臉上依舊帶著笑容。此時的笑容,比起睚眥必報的猙獰,錙銖必較的嚴苛更有說服力,更顯得卓爾不群。李宛周身的氣場讓皇帝心中一振,有理由讓他相信,他的選擇沒有錯,這樣的人一定是最后的勝利者。
同時,心底也冒出另一個念頭,金殿之上的李宛,有一種雌雄莫辯的美,所謂“美人”不過如此吧……
“敢問張尚書大人,可知先帝元年的稅戶是多少?今年的稅戶又是多少?”婉貞開始問話,冷靜的口吻中又帶有幾分咄咄逼人。
“這個么……”長官開始含含糊糊。
本來也沒有想聽到答案。婉貞果斷地答道:“先帝時的稅戶是兩萬四千六百七十二戶,而今年的稅戶是兩萬零一百九十八戶。比二十多年前整整少了四千四百七十四戶。
“請問這些稅戶到哪去了?”
張蒙頭有些暈,人老了,哪能那么快反應(yīng)過來。
“逃掉了,戰(zhàn)死了,或者病死了。先帝年間與突厥大大小小交戰(zhàn)七八次,病災(zāi)每隔兩三年就會有一次,這些都是原因。
“敢問諸位大人,可知先帝時不用繳稅的貴族共有多少戶?現(xiàn)在又有多少戶?”婉貞繼續(xù)問道。
眾人面面相覷,啞口無言。記錄備案的大都是需要繳稅的戶籍,卻沒有人統(tǒng)計過不用繳稅的貴族究竟有多少,因為畢竟是少數(shù)。
“先帝元年時,共有七千零三十戶,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一萬二千一百六十八戶了。這是李宛在戶部整理文稿案件時合計的。我朝太祖年間,這樣的貴族不過兩千多戶,而現(xiàn)在的數(shù)目已經(jīng)是朝廷不得不考慮的重點?!?p> 隨后,婉貞用了大概一炷香的時間列舉出了太祖年間、先帝元年和現(xiàn)今種種數(shù)目的對比,包括土地、稅款、消耗、軍費、工程款項等等。各種數(shù)目精確到每個,既清晰又準確,令殿上的每一個人瞠目結(jié)舌。抑揚有力的音調(diào)道出了那些冗長繁瑣的數(shù)目,沉重的落在那些反對的大臣心里。雖是沉靜悅耳的聲音,也并沒有逼迫的意味,但是其中包含著一種威嚴,讓人不得不認認真真地聽著。
龍椅上的皇帝已經(jīng)不再擔心,反而沉浸在這聲音之中,凝神深思。
鏗鏘的回音遠遠的傳出,殿外、宮外、京城乃至山河傾聽。
有一位女扮男裝的巾幗奇才,正沉著冷靜地剖析社稷、指點江山。
“面對這樣的狀況,又即將于突厥開戰(zhàn),請問各位還有什么良策可以充實國庫,重振國力?”
半響,總算有人回過神來了。
“即使這樣,也不能將人丁制廢除,甚至還要向貴族征稅,貴族都是朝廷的功臣吶。怎么能夠像功臣伸手呢……”
雖然這樣說,聲音卻越來越小,就像底氣不足。一番強詞奪理之后不只是身體累,腦袋也累。
婉貞鎮(zhèn)定地回答:“人丁制并沒有廢除,以后征兵、徭役都會繼續(xù)運用。只是不再做征稅的標準。以資產(chǎn)多少來賦稅,不過是依據(jù)各戶實情能力來為國家效力,比人丁更加公平。
見無人回應(yīng),婉貞續(xù)道:“至于貴族功臣,也一樣是國家的臣民。正因為他們有功才給予優(yōu)待?,F(xiàn)在國家面臨難關(guān),功臣就袖手旁觀了嗎?這又算是什么功臣?
“國家的法制本來就應(yīng)該一視同仁。更何況貴族和功臣的財產(chǎn)都是從哪里來的?都是下面的百姓供養(yǎng)和皇上的恩賜。如今到了緊要關(guān)頭,不思報恩反而要加重百姓的負擔,這又怎么說呢?
“所謂官員,應(yīng)視百姓為子女,是為父母官。哪有父母寧愿子女受苦,自己也不愿意分擔半點的呢?”
一連三個反問,問得人啞口無言。群臣見辨不過李宛,只好紛紛向皇帝叩首道:“茲事體大。不能聽信李宛一面之詞,望陛下三思。祖制怎能動搖?國體變更會引起大亂?!痹圃?。
皇帝卻道:“眾卿現(xiàn)在仍是這么說,如何能讓朕信服呢?”
說罷轉(zhuǎn)身離去,內(nèi)侍大總管程恩慌忙宣布退朝。
丟下了理窮詞盡的滿殿文武百官,成宗皇帝在快要走到后殿的時候,不禁回頭望了一下依然站在那里泰然自若的李宛,欣賞滿意之余,又多了幾分別樣心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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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朝文武也漸漸散去,有覺得無趣的,也有覺得好戲才剛開場的。
齊家疏和陳玉泉遠遠地對李宛拱了拱手,各自隨同部的官員離去。戶部的人像避瘟疫一樣地避開李宛,似乎生怕走的近了些,也會被扯上麻煩。
看來要被冷落一段時間了。婉貞自嘲地聳聳肩,正要獨自離去,忽然有人在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想不到你還有這手,真是精彩?!绷赫駱I(yè)走到她身邊,笑道,“李兄莫不是有過目不忘之功?以后我可不敢得罪你,只怕你報復(fù)我,我都不記得是為了什么?!?p> 婉貞又好氣又好笑,“你是說我小肚雞腸嗎?誰會那么無聊。當然是只記有用的東西?!蓖褙懣戳丝此闹埽唤麊柕?,“你們部里的人呢,還是快點走吧?,F(xiàn)在在下可是風口浪尖上的人物,你們與我接近沒有好處?!?p> 梁振業(yè)長眉一挑,道:“哎,李兄也不要小覷了我等才好。若是這點勇氣都沒有,何談豎立新法?再說,我們新人力量有限,比不得他們那些世家權(quán)貴之間的盤根錯節(jié),只有相互扶持才有出路。放心,你這也就是一時的,我、天賜和楊大人,回去了一樣挨訓(xùn)。這些人的眼報那么厲害,昨日我們進宮的事肯定早就傳遍了,只怕陳大才子那邊也不好辦?!?p> 兩人邊走邊說,轉(zhuǎn)眼間就到了宮門前。婉貞笑道:“陳玉泉也算是世家子弟,前途無量,想來上面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敢對他怎樣。你們兵部的政見不算保守,也不用太擔心。倒是我們最最死板的戶部諸位大人,在下闖了個這么大的禍,只怕那些人現(xiàn)在都快憤恨死了。”
梁振業(yè)笑道:“經(jīng)此一役,我對李兄的信心滿滿,想來那些人也不是李兄你的對手。”
“少來,”婉貞受他感染,說話也隨意起來,“等一下就有我好瞧的了?!?p> 話音未落,一個差役跑向婉貞,“李大人,張尚書讓您過去一趟?!?p> “果然來了?!蓖褙懶Φ?,“吵了一早上,他們還沒吵夠呢?!?p> “快去迎敵。哈哈,今晚我請客,算是慶功。咱們這些人聚一聚,再商量下接下來的對策?!绷赫駱I(yè)說完便與她在宮門前擺手作別,翻身上馬而去。
***
婉貞踏入戶部的大堂,所有人都聚在那里,分外壓抑的氣氛。
尚書張蒙臉色陰沉,花白的胡子一抖,喝道:“李宛,你怎么寫出那樣不象話的東西呈給陛下。說是大逆不道也不為過。”
下了早朝的李宛,可就沒剛才那么溫文爾雅好說話了。婉貞長眉一挑,反問道:“李宛提出稅案的緣由已經(jīng)在早朝時說清楚了,大人是沒聽明白還是沒聽清?”實際上是反問老人家是反應(yīng)遲鈍還是耳背。
“你……”被氣得說不出話來,張蒙給侍郎趙衡使了個眼色。
趙侍郎立刻接上:“哎呀,狀元公,張大人當然不是沒有聽清,而是你這樣做實在不合規(guī)矩。哪有不上報就交上這樣的東西的?這是逾越。”
“要求上書是陛下的圣旨。不遵從才是抗旨不尊?!蓖褙憦娜莼卮?。
“那為何在之前在戶部會議的時候,李大人不提出來?隱瞞實情就這樣呈給陛下,難道狀元還沒當夠,就這么想出風頭么?”另一人陰陽怪氣地問道。
婉貞被他們糾纏得不耐煩起來:“敢問各位大人,如果李宛會議的時候提出這個案子,諸位大人會通過嗎?會讓李宛呈給陛下嗎?”
“這個,自然有待商榷……”
“這就是了。在下的目的是想讓陛下看到這份奏折,如果給了諸位大人看,諸位一定不許,那么我的目的不就達不到了?如果違反了諸位的意愿還是呈給了陛下,那才是真正的逾越。像現(xiàn)在,這只不過是李宛個人的意思而已,陛下要賞要罰,其他各部的大人怎樣指責非議,這都是我一個人的事。李宛即沒有冒犯諸位,又達成皇命,難道不是皆大歡喜么?!?p> “這是什么話。你這樣做,就是冒犯了所有的人。”張蒙氣得胡子都翹起來了。
“只怕大人的所有人并不包括下面的平民百姓?!蓖褙懨嫔⒗涞卣f道,“如果沒有別的事了,各位大人慢慢給李宛定罪好了。在下先行告退?!闭f罷,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