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茗坐在水邊白石上，一手托腮極目遠(yuǎn)眺，紅裳映月，俏臉如春。水面上星星點(diǎn)點(diǎn)，盡是拳頭大小的羊皮紙燈，內(nèi)中點(diǎn)著紅白各色蠟燭，隨水蕩去，宛若銀河落地，群星爭輝。
天錫站在一株花樹下，笑對端卿說：“葉兄，你看林小姐這樣貌，這衣服，在水邊這么一照，活像一首唐詩：‘長干吳兒女，眉目艷星月。屐上足如霜，不著鴉頭襪’?！?p> 端卿乍聽到他夸獎若茗嬌俏，雖微覺尷尬奇怪，心內(nèi)還是高興的。又見若茗云淡風(fēng)輕地笑著，宛如幼年時(shí)無憂無慮的模樣，不覺也輕快起來，笑道：“可知詩乃觸景生情所做，想必古人也曾見過如此情形，才有如此妙句。”
馮夢龍?jiān)谂赃吢犚娏?，笑道：“你們看眉娘和琴默，卻是另一番景象，老天真是有趣，一樣是韶齡女子，卻生出如此不同風(fēng)情?！?p> 原來眉娘頑皮，一只腳踩在青石上，湖色裙角半浸水中，隨波蕩漾，纖纖玉手卻盡力伸展，意圖抓住一盞河燈。
琴默一身月白裙裝，在若茗的紅裙和眉娘的淺碧上裝映襯下，越顯得沉靜默然，就連此時(shí)兩個(gè)女孩興高采烈之際，她也只是淺淺笑著，眉心始終未曾舒展。
若茗模糊聽見他們在說話，回眸一笑，道：“你們不來玩么？”
天錫提高聲音道：“你們放燈嗎？我去買?！?p> 眉娘也回頭笑道：“好啊，正想放幾盞呢?！?p> 天錫趕忙到臨近的攤販那里買了六盞上好的河燈，一堆兒抱著回來，笑說：“快接著吧，我都要抱不住了，每人一盞?！?p> 馮夢龍擺手道：“你們少年人的玩意兒，我多時(shí)不玩了，給你吧?！?p> 端卿也道：“我也不怎么弄這個(gè)，給若茗她們吧?！?p> “不管你們，我是要放一盞子，賣燈的還說能消災(zāi)祛病呢?！碧戾a將燈抱去幾個(gè)姑娘那里，一字?jǐn)[開來在地上，眉娘搶先挑了一盞，掏出火折子點(diǎn)著了放進(jìn)河里，拍手笑道：“早想玩了，多謝多謝！”
若茗和琴默也都放了，天錫放了一盞，好奇心上來，三下五下將燈拆開，邊看邊說：“不知道涂了什么東西在上面，漂這么久也沒沉下去，好生奇怪。”
若茗摸了摸燈身，沉吟道：“像是油，大約在油里浸過，所以在水里也不會沉下去?！?p> 兩人都是好奇心重，又將河燈高高舉起，映著火光細(xì)瞧了半天，還未看出門道，已聽見眉娘叫道：“快看呀，對岸放孔明燈呢！”
眾人一齊抬頭，但見十?dāng)?shù)盞明燈從夜幕中緩緩升起，排成一行過了河，趁著風(fēng)飄飄悠悠向天空更深處蕩去。此時(shí)天際如墨，燈光如一顆顆鵝卵寶石，眾人均覺恍然，不知此身是否已入仙境。
只是，景色雖好，看風(fēng)景的人心情卻大不相同。
憶茗從家中跑出，沿著拾翠街一路走去。因是七夕，今夜并不曾宵禁，人們?nèi)宄扇焊魈庨e逛，憶茗兩耳充斥著各種嘈雜的聲音，心里的聲音卻更加紛亂：去找他，找他說明白，他不會逼我嫁別人，他會有辦法，他是世上最好的！
忽聽周圍一片歡呼聲，原來此時(shí)孔明燈已經(jīng)升起到半空，街上眾人駐足觀看，一陣陣歡呼喝彩。憶茗不由自主瞟了一眼，只見到夜幕上幾點(diǎn)凄涼光點(diǎn)，宛如一根尖刺刺進(jìn)胸中，呼吸為之一滯，忍不住快跑兩步，努力逃出人群。
到葉家大院時(shí)已是香汗淋漓。門子回說少爺還沒回來，待要稟報(bào)葉水心，又被憶茗攔住，失魂落魄守在門邊樹叢下，默默等著端卿回家。門子一肚子疑惑，只不好上前問她。
卻說端卿與若茗等人，足在外面玩到將近亥時(shí)，這才各自還家。老遠(yuǎn)看見家門，正待抬足邁進(jìn)，忽聽見一個(gè)嬌怯怯卻又帶著幾分焦急的聲音叫道：“哥哥……”
端卿四下看了一遍，才發(fā)現(xiàn)憶茗躲在樹叢中，半邊身子陷在夜色里，一雙眼睛熠熠閃光，熱切地望向自己。
端卿吃了一驚，脫口道：“你怎么在這里？這么晚了！”
“我在等你。”憶茗不由自主走近兩步，仰著頭急切說道，“哥哥，你到邊上來，我有事問你?！?p> 端卿莫名其妙跟著她走到一邊，忍不住問道：“什么事？怎么這么晚還在外面?！?p> “我等你，我一直在等你。”憶茗急急說完，咬了咬嘴唇，猛然下定決心道，“哥哥，爹爹要我出嫁?！?p> 端卿雖覺意外，仍然笑道：“恭喜妹妹了?！?p> 憶茗急了，眼淚撲簌簌滾落，哽咽道：“哥哥，爹爹要我嫁的，他要我嫁的，不是你呀！”
端卿只覺腦袋嗡一聲漲大了，滿心疑惑是自己聽錯了，傻傻地看著面前的人兒，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憶茗一語既出，羞澀害怕之余，又覺松了一口氣，跟著便聽見自己如擂鼓一般的心跳聲。兩腿抖得站不住，只得扶著一株小樹，默默等待端卿回答。
許久之后，才聽見他慌里慌張道：“妹妹回去吧，太晚了?！?p> “哥哥！”她忽覺一個(gè)不愿意醒來的夢瞬間醒了，心痛之余再次追問道，“你真的要我嫁人，嫁給別人？”
他雙眼不敢正視她，只輕聲重復(fù)道：“回去吧，太晚了，我送你?！?p> “哥哥！”她聽見自己撕心裂肺般高叫了一聲，看見他慌里慌張摸出手帕遞了過來，然而這一切都不重要了。任由眼淚決堤般流下，默默轉(zhuǎn)身，向著街的另一頭走去。
端卿追過來，輕聲道：“我送你?！?p> 她慘然一笑，低聲道：“是我想錯了。我想一個(gè)人靜靜?！?p> 他嗯了一聲，卻并不走開，默默跟在她身后。片刻，聽見她清冷的聲音問道：“是因?yàn)槿糗?？?p> 他不敢則聲。若此刻能夠抽身離去，真是老天開恩。
她也不再說話。
直到瞧見林家堂皇的朱漆大門。憶茗停住步子，回頭向他：“我知道是若茗，肯定是她。從小到大，我都不如她?！?p> 端卿想分辯，卻又不知從何說起，眼睜睜看著她決然轉(zhuǎn)身，一步步走向孤獨(dú)、寥落的所在。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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