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八日,吳、林兩家互換婚書,男方下聘,女家納彩。
黃杏娘四更天便起床張羅。今日吳家父母雖然不到,然而送婚書的必定是吳家長(zhǎng)輩,比父母更尊貴幾分,此外媒人、親戚并送彩禮的,加起來也有二三十個(gè),因是首次登門,斷不能怠慢的,雖說頭天已經(jīng)將內(nèi)外庭院打掃的干干凈凈,一早起來不免又四處檢查一番,見有一絲灰塵的,趕緊指揮人打掃干凈。
廚下也忙得人仰馬翻,整治了三桌上等酒席,三桌中等酒席,各色涼菜、點(diǎn)心密不透風(fēng)擺在案上,只待主人一聲令下,便去席上裝點(diǎn)。
喬鶯兒最善裝飾,一大早便到憶茗房中替她梳妝打扮,進(jìn)門時(shí)見憶茗獨(dú)自坐在窗前,依舊是家常的舊衣,頭發(fā)梳篦了,隨意披散在肩頭,臉上并無一分喜色,不由笑道:“大姑娘不高興嗎?這么大喜的日子也不露一丁點(diǎn)笑容?!?p> 憶茗回頭看她一眼,淡淡道:“姨娘請(qǐng)坐?!?p> 喬鶯兒拉著她到妝臺(tái)前,隨手翻檢著她的首飾頭面,贊道:“姑娘這些頭面少說也值三四百兩銀子,難為你竟從來不戴出去,白放著發(fā)霉了。這樣,今日我替你綰一個(gè)雙鳳髻,包管你艷壓群芳?!?p> 憶茗仍是淡淡道:“多謝姨娘。”
喬鶯兒手上忙著梳頭,嘴里倒也不閑著,笑嘻嘻道:“吳家公子我在街上瞄過一眼,好個(gè)相貌!又聽說人最風(fēng)liu儒雅的,你們可真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duì),老爺這幾天高興的喲,做夢(mèng)都笑出聲來……”
正說著聽見若茗的聲音在門口道:“姐姐忙著嗎?”跟著見到豆丁打簾子,若茗笑著進(jìn)來了。
喬鶯兒只覺手底下溫軟如水的長(zhǎng)發(fā)驀地一掙,原來憶茗猛地站起,快步走去窗前,復(fù)又在那里坐下了,冷冷地不發(fā)一言。
喬鶯兒詫異道:“大姑娘,好好的怎么跑去那邊了?快回來,五姨還沒給你梳完頭呢?!?p> 憶茗瞥了一眼,道:“不梳了,反正今日也不用我出去見人?!?p> “那怎么成呢?”若茗笑著接過話茬,“新娘子就算不出門,也得好好打扮才行啊,姐姐快過來,等五姨給你梳完頭妹妹給你畫眉。”
喬鶯兒平日與若茗多有口角之爭(zhēng),相見時(shí)不免有些疏遠(yuǎn),如今見她笑語盈盈,整個(gè)人和軟許多,不由松口氣,附和道:“大姑娘過來吧,二姑娘畫的眉毛端的不錯(cuò),等梳完了頭咱們好好打扮打扮你?!庇忠娪^棋站在一邊,便吩咐道,“去把你們姑娘的新衣服拿來換上,大喜的日子,怎么還穿舊衣?!?p> 不多時(shí)衣服取來,喬鶯兒強(qiáng)拉著憶茗除了外裳,將新衣套上,又按她在妝臺(tái)前坐下,細(xì)細(xì)梳起頭來。若茗在旁饒有興致地看著,又吩咐豆丁去剪朵新鮮牡丹簪發(fā)。
不多時(shí)鳳髻梳好,果然是綠鬢如云,若茗拍手道:“姐姐梳這個(gè)發(fā)式好美!”
憶茗面無表情道:“是嗎?”雖然面前擺著銅鏡,卻始終不往鏡中瞧一眼。
喬鶯兒摸不清她大清早起來為何如此郁郁,心道莫趟渾水,便笑道:“我還得去前頭瞧瞧圍屏什么的準(zhǔn)備好了沒,你們姊妹玩吧?!闭f著搖搖擺擺走出門去。
若茗見她出去,笑說:“走了也好,姐姐,咱倆好好說說話。你先坐好,我給你畫眉吧,要遠(yuǎn)山眉、入鬢眉還是小山眉?”
憶茗定定地看著她,忽道:“你何苦如此,畫與不畫有什么分別?”
若茗一愣,疑惑道:“姐姐不高興嗎?”
“你事事如意,處處強(qiáng)過我,又何必管我高不高興?”
若茗莫名其妙,放下螺子黛,柔聲道:“可是我做錯(cuò)什么事惹姐姐不高興嗎?姐姐罵我好了,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千萬莫要生氣。”
“我不生氣?!睉涇恍Γ案魅俗杂刑烀?。大約我命中注定不如你。”
若茗更加疑惑了,只得站起身來,斟一杯蜜水放到她手邊,柔聲道:“姐姐喝水?!币娝缓攘?,才道,“我整天糊里糊涂,沒心沒肺的,有時(shí)候說話不注意,大約不中聽吧,是不是什么地方觸怒了姐姐?姐姐告訴我一聲,妹妹無有不改的?!?p> 憶茗見她眉尖微蹙,雙目中流露出焦急惶恐之色,也覺于心不忍,輕嘆口氣,道:“沒有,你并沒有得罪我。是我不舒服,胡亂說話?!?p> “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請(qǐng)大夫?哎呀,這可怎么好,這種好日子爹爹斷然不許請(qǐng)大夫的,不然你告訴我哪里難受,我去娘那里給你找些藥,悄悄地先吃點(diǎn)?”若茗急急道。
憶茗又嘆口氣。原來遷怒也并非容易之事。難道果然是命中注定?有了這個(gè)千伶百俐的妹妹,注定要我一生孤苦,一生不如她么?
每日背人處默默流淚,只道淚水已枯,誰知此時(shí)心中一酸,竟又要掉下淚來。趕緊轉(zhuǎn)過頭,用手捂住眼睛,輕聲道:“我沒事,只是昨晚上沒睡好,有些頭暈。你快出去幫娘張羅吧?!?p> 但聽若茗自言自語道:“頭暈?娘那里好像有藥,你等著,我去去就來?!闭f完便如一只小鹿般輕盈地跑出門去了。
憶茗呆坐了一會(huì)兒,慢慢將銅鏡扭到面前,認(rèn)真端詳起自己來。鵝蛋臉,杏子眼,修眉豐唇,原來鏡子中的也是一個(gè)美人。只是為何竟不如她?
眼淚斷了線般滴下來,后來聽見若茗的腳步聲,趕忙摸出手帕擦掉,和衣倒在床上,面朝里墻一言不發(fā)。
若茗與黃杏娘一道進(jìn)門,端來了香薷飲解暑湯,還有一小盒新鮮薄荷葉子。黃杏娘將東西放下,柔聲道:“女孩子家不作興大白天躺著,快起來吧,聞聞薄荷葉子興許能好點(diǎn)?!?p> 憶茗依言起身,隨便呷了兩口湯,道:“好多了,你們忙去吧?!?p> 黃杏娘雖然不放心,但想起外間還有那么多事,只好說:“讓你妹妹陪著你吧,我忙的不行了,得趕緊過去?!?p> 憶茗淡淡一笑??偸沁@樣,果然比不得嫡親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