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京城不遠(yuǎn)的一處郊外。有一間很普通的房子,外面有溪水清清。清澈的溪水里面,不時有鯉魚游過。這里應(yīng)該是一個普通的村子,夜幕慢慢的降了下來。星辰透亮。
小屋內(nèi)部,有一壇上好的酒、一桌子珍饈,魚香四溢。
“我想,江湖人絕對不會知道,大盜上官末塵竟然能做一手好菜。”云瀟站在溪水邊,臉上是和夜色一樣的顏色,有些淺白,可是依舊明亮。
“你要是很難過你就說出來,不要憋出病?!鄙瞎倌m端著魚,一臉的擔(dān)心。
“末塵,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比我自己還要了解我的人”云瀟回頭,一臉憔悴的笑意,“我一直都覺得自己是兩面的,只是從來沒有指破。畢竟,這樣講自己有些詭異。若不是他的苦苦相逼,我想,我也不會露出自己的另外一面。我的確有冷漠殘忍的一面和我醫(yī)者的身份很不相符。另人難以理解,他認(rèn)識我才幾天,你認(rèn)識我八年,你都難以看透我,明白我,不是嗎?”
上官末塵瞪大眼睛,長大嘴巴,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干嘛?我難得說一次煽情的話,你那個表情算怎么一回事啊,對我有意見還是不滿啊,上官末塵,你要是有意見你可以說嘛,你那樣子算我說得很惡心還是你覺得有什么不妥?”
“你的意思是——”上官末塵放下手里的烤魚,除了這條烤魚,桌子上已經(jīng)有桂花魚、醉魚、糖醋魚、酸辣魚、清蒸魚等等各種魚做的菜五六道,“他這樣懷疑你,你還覺得情有可緣?”
云瀟不置可否的點頭。
“啪”上官末塵毫不猶豫的一個毛栗彈在云瀟頭頂:
“我看只要是他做的,你都毫不猶豫地認(rèn)為是對的吧?!?p> “我哪里有那么沒骨氣?!”云瀟捂著頭很不滿。
“還是說——”上官末塵詭異的笑,“你根本就是他所說的‘翼月教主’?!?p> “你猜?!?p> “好了,吃魚?!鄙瞎倌m擺手,表示不和你鬧。桌子上都是他上官末塵的拿手好菜,云瀟一直纏著他說要吃都沒有吃到的,這次,怕他傷心,所以就破例一次都做全了。
“末塵?!?p> “什么?要和我賭酒啊,不行。你的胃喝不了多少?!?p> 云瀟搖頭。
“那要干什么?”
“我吹笛子給你聽,好不好。”云瀟說著,已經(jīng)掏出了懷中的短笛,他的眼神很認(rèn)真,記得認(rèn)識他以來,他就從來沒有那么認(rèn)真的眼神。這樣的眼神,讓人看了覺得不安。
“干嘛,怎么啦,突然那么傷感?”上官末塵隱隱覺得事情不對,可是又找不到到底哪里不對,只是覺得,云瀟剛才的眼神,讓人看了覺得可怕。
“你給我做那么好的菜,我當(dāng)然要謝謝你啦?!痹茷t扯過一個笑容。
“我們是朋友嘛,何必說——”上官末塵覺得云瀟笑得很難看,那種笑容,像是生生擠出來的,完全沒有他平日里面的開懷和樂天,然而,還沒有說完,就已經(jīng)被云瀟的笛聲打斷。
“一聲梧葉一聲秋,一點芭蕉一點愁,三更歸夢三更后?!?p> 云瀟的短笛聲,是破碎的。倒不是他的刻意之為,而是因為三年前。三年前,上官末塵只身前往大內(nèi)去盜取那些碧蕺,然而不知道為什么走漏了風(fēng)生,那次他被藤一布下的陣法狠狠的圍困了三天三夜,水米不進(jìn),怎么也無法破解那個迷宮。那個迷宮由藤一這個六扇門最年輕的捕快,以及那能破解被他們**奉為神話迷姬設(shè)計迷宮的暉原一起設(shè)計。藤一自從揚名以來,最想要抓的人,就是他天下第一大盜上官末塵,那年,他們都才十五歲。
就在第四天,他準(zhǔn)備殊死搏斗突圍,自己的援兵沒有到??墒牵瑓s等來了這個不要命的云瀟。他首先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勸動了暉原放棄,并且套出了一些破陣的方法。不顧自己性命的來到了他的旁邊,然后引開了藤一帶領(lǐng)的皇家致命的箭陣——從來沒有人在那個箭陣下活過命。
云瀟的輕功很高,可是,他們的輕功伯仲之間,何況那個家伙什么內(nèi)力都沒有,他卻不要命得狂逃千里,生生累死了千里馬,卻也救得他平安逃出生天。云瀟那個時候,只是對他微笑,然后就因為體力不繼,昏迷了兩天兩夜。
若不是他在偷碧蕺的時候,順手拿走了皇家珍藏的九墨正玉丹,恐怕云瀟在那個時候就已經(jīng)死了——畢竟,沒有人能在身中數(shù)箭狂奔千里之后,還能活命的。
而這把笛子,就是在那個時候,被一箭射得破碎了,云瀟很喜歡的笛子,卻是很少吹給任何人聽。雖然笛子那時破碎了,他醒來以后還是認(rèn)真的補好,然后一直帶在身邊。
“落燈花棋未收,嘆新豐逆旅淹留?!?p> 第一次聽云瀟吹笛子,是在八年前他們初遇的時候。
上官末塵從來沒有見過輕功能和自己不相上下的人,他約他喝酒。那天他笑嘻嘻的到來,兩個人一次喝掉了酒鋪所有的酒。他說難得遇到能和他拼酒的人,雖然那個時候他們才十歲,酒店的店小二開始都不允許他們進(jìn)店,但是,他們在喝完了十八壇以后,終于被老板以不收他們一文錢的方式給請走了,再待下去,酒鋪就沒有酒存了。
那天,他很開心,他就吹起笛子。他吹笛子,他在一變靜靜的釣魚。
那時候,上官末塵就已經(jīng)能釣魚了,雖然釣到的魚并不多,他烤魚還經(jīng)??竞?,可是云瀟喜歡吃那種帶有糊味的魚。
另人驚訝的是,那次,上官末塵釣到魚出奇的多。幾乎是放下魚餌,就有魚上鉤。
那夜,有酒盈樽,有魚在側(cè),有笛聲,有月色,很開心,很幸福。
云瀟那夜吹的曲子,是他從來沒有聽過的一首清詞,他至今還是能記得,在笛聲末了,云瀟對著月色,背著火塘,面朝一灘廣袤的戈壁慢慢的吟唱:
“垂釣青溪側(cè),擺渡紅塵中。感君一莞爾,暖意入蒼鴻。哪堪終身誤,任爾風(fēng)霜落。浮云醉夢中,平生自蹉跎。”
然后,云瀟回頭對他笑得清淺,上官末塵永遠(yuǎn)都會記得,云瀟那次的回眸一笑。
“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憂,都到心頭。”
笛聲最后顯得凄涼,徐再思這首《雙調(diào)·水仙子》寫得悲涼了,配上云瀟落寞的神色,上官末塵心想若不是自己定力足夠,恐怕是要心傷的。他自己倒了一杯酒,押下一口,等待云瀟的收梢音,可是,云瀟,卻沒有要停的意思。
云瀟抬頭,一個高音從短笛中迸出,又是一曲《雙調(diào)·清江引》劃破了夜色寂靜:
“秋深最好是楓樹葉,染透猩猩血。風(fēng)釀楚天秋,霜浸吳江月。明日落紅多去也?!?p> 云瀟喜歡的,應(yīng)該不是仗劍江湖,而是倚馬憑闌,在月下在風(fēng)中,飲酒作詩,吹笛賦詞曲。記得,他曾經(jīng)在海棠下,埋了雪泥,埋了美酒,一直在等朋友來陪他共飲。然而,他太忙,他的八個朋友中,她和他一樣身世凄迷,她與他不能相見,她和他聯(lián)系頗少,她一心仕途,她和她永遠(yuǎn)會奉勸他少喝酒,她在玉門有諾大的產(chǎn)業(yè)要打理,她和他在一年以前也因為不明白的原因再也沒有來往。他喜歡看天空,然而,不是在看云、看日月星辰,而是在看天空中的飛鳥,他希望,從它們的腳中,可以得到關(guān)于朋友的訊息。
他沒有告訴過任何人,為什么他喜歡射下鴿子腳上的信。
然而,上官末塵知道,他并不是一開始就能射下來的,他看著他苦苦的練了那么多年,看著他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最后,他笑著說,他會等下去。
因為,等待,已經(jīng)成了他的一種習(xí)慣。
“斷腸人寄斷腸詞,詞寫心間事,事到頭來不由自。自尋思,思量往日真誠志。志誠是有,有情誰似,似俺那人兒?”
似乎是興致很好、很高,云瀟吹完了那曲《雙調(diào)·清江引》又是一曲,他從來沒有吹過那么多的曲子。上官末塵隱隱覺得擔(dān)心,云瀟雖然沒有說,也沒有表現(xiàn)出來,可是,北宮逆那樣的一句話,他真的,可以承受?
他把他看得太重,放在最靠近心臟的地方,一舉一動,都是致命傷。
“江水澄澄江月明,江上何人玉簫聲?隔江和淚聽,滿江長嘆聲?!?p> 最后一曲,吹得是張可久的《越調(diào)·憑闌人》,上官末塵沉吟,然而,不待他開口?!芭尽钡囊宦?,云瀟手中那只短笛,應(yīng)聲斷裂。上官末塵大驚,然而,卻被云瀟止住。云瀟握著那些碎片微笑,唇邊,慢慢的留下了一串殷紅的鮮血。
天!他吹笛子震傷了經(jīng)脈。這如何使得。上官末塵搶步掠過去,給云瀟輸入真氣療傷。
“呵呵,末塵,我本來想要把這笛子送給你的,可是,后來想想,你好像告訴過我,你不會吹笛子,也就沒有送你?!?p> “不要說話,不要命了你!”真氣療傷,本應(yīng)該是安靜的。
“我也沒有什么可以送你的,就把我喜歡的樂曲,都吹了給你聽,當(dāng)作紀(jì)念,你——可喜歡?”云瀟說得很輕巧,虛弱的口氣,配上他淺白的臉,恍惚如夢。
“你……為什么要送我——”上官末塵沒有說完,云瀟出手快如閃電,金針不偏不倚的刺中了上官末塵的睡穴,上官末塵驚訝的看著云瀟,“你——”
云瀟起身,惋惜的看著桌子上的飯菜,他扶住快要昏睡過去的上官末塵:
“末塵,能認(rèn)識你,我很開心。有你這樣的朋友,是我?guī)资蓝夹薏粊淼母?。我想,如果可以,我想要陪你喝酒、陪你釣魚,一輩子,這樣游戲、這樣闖江湖??墒?,無奈我們沒有機會了?!?p> 他在說什么,他要做什么,他這是在交代后事嗎?云瀟你趕快放開我。
上官末塵在掙扎,可是,漸漸失去知覺的他只能聽著云瀟微笑著說:
“末塵,你莫恨我,也不要去報仇。因為——我只是作為一個醫(yī)者,在盡我最后的一份努力……”
云瀟白色的身影已經(jīng)模糊,上官末塵沒有抓住他最后的影子。
這一次沒有挽留,或許,這輩子,他都再也留不住那個人了。
云瀟,你到底要干什么?醫(yī)者?你要去做什么,你到底還要為了那個北宮逆,付出什么。此時,在遙遠(yuǎn)的苗疆,她已經(jīng)皺緊了眉頭,灑下了一把金粉。她卻更直接的,走向森林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