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舂的白米泡過了十來分鐘,林依取了一只小砂鍋,在鍋壁上抹了點(diǎn)兒油,再把泡好的米放進(jìn)鍋里,加水,燒開,然后夾出爐中幾塊木柴,調(diào)成小火,慢慢悶著;等到米飯七八成熟,又加進(jìn)厚厚的幾片熏肉和細(xì)細(xì)的姜絲,最后打上一只雞蛋。她忙完這些,蓋上鍋蓋,只留兩塊木柴在爐里燃作小小火苗,然后去給楊嬸幫忙。楊嬸做了幾十年的飯,手腳甚是利落,一碗蒜泥白肉和一碗紅燒魚已擺在了灶臺上,林依讓她先歇著,接過她手中的活兒,炒了一個清淡的冬瓜片。
其實(shí)這時離飯點(diǎn)尚早,只是州學(xué)在城中,距離較遠(yuǎn),林依不得不提早上路。楊嬸取了個外面包裹了棉布的食盒子,將飯菜裝進(jìn)去,送她出門。
林依順著蜿蜒山路,踏上官道,進(jìn)入眉山城城門,她人小腿短,到得壽昌書院時,已足足走了一個多時辰,汗流浹背。她到的時候巧,正逢學(xué)生們下課,在門口等了不大一會兒,就見張家老大張伯臨走了過來,伸出手狹促笑道:“聽說老二送了包糖與你,分幾塊我嘗嘗?!绷忠揽刹皇菒酆π叩娜?,白了他一眼:“若我未記錯,你已十七了罷,莫要作小兒姿態(tài)?!睆埐R沒能逗到她,訕訕地摸了摸鼻子,朝后喚了兩聲:“二小子?!?p> 張仲微胳膊下夾著書,腳步匆匆地走過來,看到林依,明顯一愣,忙忙地解釋:“看書忘了時辰,我不知你要來……”一語未完,突然瞧見她滿頭是汗,連忙雙手去接食盒,順路從盒底子下頭塞了條擦汗的帕子過去。
張伯臨眼尖,瞧見了他們的小把戲,嘻嘻一笑又準(zhǔn)備出聲逗林依,卻被張仲微一把摟住了肩膀,拖到書堂里去吃午飯。
書院里的學(xué)生,大都是城中人,此刻全回家去吃飯了,書堂中空蕩蕩的,別無他人。林依走了進(jìn)去,見張氏兄弟二人狼吞虎咽,忙勸道:“慢些吃,莫噎著?!睆堉傥⑼滔乱粔K熏肉,道:“教授不許我們在書堂吃飯的,得趕緊。”林依聞言,也怕他們被教授抓住挨訓(xùn),便站在門口替他們守著。半大的小子,吃飯就是快,沒過會子就將三盤子菜掃了個精光,林依快手快腳地收拾好殘局,拎起食盒準(zhǔn)備回家。
張仲微送她到門口,問道:“你帶了我與你的糖?”林依搖了搖頭,只道放在家中,沒把將糖轉(zhuǎn)送楊嬸一事告訴他。張仲微從荷包里摸出二十個鐵錢,遞給她道:“方才叫你一起吃點(diǎn)子,你卻不肯,我還道你帶了零嘴兒呢,原來是空著肚子。這錢你拿去買些吃食填填肚子罷,莫要餓著了?!绷忠罁u頭,把錢推了回去,拍了拍胸口,道:“出門時楊嬸與了我?guī)讉€錢呢,不消擔(dān)心我?!闭f完不等張仲微反應(yīng)過來,轉(zhuǎn)身就跑。
她懷里哪有甚么錢,只有兩雙萬字格的鞋墊,那是她空閑時向楊嬸學(xué)來的手藝。收購鞋墊的小店就在回去的路上,她熟門熟路地進(jìn)去,將兩雙鞋墊賣了十文錢,然后徑直回家。
等到她饑腸轆轆地踏進(jìn)家門時,飯已開過了,還好楊嬸與她留了些飯菜在鍋里。她到廚下三兩下吃完,將碗刷干凈,隨即鉆進(jìn)臥房,自床下扒拉出一只黃銅小罐子,把那十文錢丟了進(jìn)去,這只罐子是張八娘的,因此就算被方氏或任嬸發(fā)現(xiàn),也會以為是張八娘攢的私房錢,而不會被沒收掉。
小罐子在手中沉甸甸的,林依覺察到重量不對,忙捉住底子上的罐腳兒,將罐子掉了個頭,倒出里頭的物事來,果然,在一堆零散鐵錢中,赫然有一小塊銀子。她捏著銀子正納悶,忽見張八娘進(jìn)來,便舉高了手問道:“這是你丟進(jìn)去的?”張八娘點(diǎn)頭,突然又拍了拍額頭,懊惱道:“是我思慮不周,征租稅、發(fā)官俸才用銀子呢,平素誰使這個,拿出去招人現(xiàn)眼。我叫任嬸去兌房換成鐵錢或交子,可好?”
林依搖了搖頭,把銀子遞還與她,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的好意我心領(lǐng),但錢還是我自己攢的好?!睆埌四镉X著不可思議,道:“我曉得我娘不愿你嫁給我二哥,可就算嫁與別人家,陪嫁的花銷亦不會少,靠你這般十個錢十個錢的攢,待到嫁妝攢齊,人也老了?!?p> 林依唇邊浮上一絲苦笑,這生在蜜罐里、心地單純的八娘子,還真以為她是攢嫁妝呢,她寄居張家,何處不須打點(diǎn),就是每月對付任嬸,都要花費(fèi)不少。
張八娘見她摸著罐壁不做聲,曉得她是倔脾氣上來,定不會再收這銀子,只好嘆了口氣,將銀子收起。
林依收拾好黃銅罐子,一抬頭,瞧見張八娘歪在床上,托著腮愁眉苦臉,忙問:“怎地這副模樣,可是方正倫又追著你滿院子跑了?”方正倫乃是方氏娘家哥哥的獨(dú)子,與張八娘有婚約在身,此刻正隨他父親在張家作客。
張八娘面露鄙夷,道:“他倒是想,可惜追不動。”林依腦海中浮現(xiàn)出那個大胖子肥頭肥腦的模樣,忍不住笑起來:“他又長胖了?”張八娘氣鼓鼓地抱著枕頭捶:“渾然似頭肥豬?!?p> 林依彎著腰笑了一氣,奇道:“你既不喜歡他,當(dāng)初為何要同意這門親事,我記得你爹是曾問過你的意思的?!睆埌四镉挠膰@氣:“中表親,最是興頭呢,爹和娘,都是極愿意的,至于我,爹在家時只教我認(rèn)字讀書,直到今年娘才教我學(xué)女工,我手笨,學(xué)得又不好,除了嫁進(jìn)舅舅家,又有誰愿意要我呢?!?p> 林依見她難過,忙安慰她道:“中表親也無甚不好,至少知根知底,像那也來提過親的村東村西的小子們,你見都不曾見過,哪里曉得好歹?!?p> 張八娘聽了她這番話,復(fù)又高興起來,笑道:“是這個理。”
二人正說話兒,任嬸來請,稱方正倫的娘親來了,要見一見張八娘。張八娘聽說舅母來了,嚇得縮到了床角,將頭搖成撥浪鼓,說甚么也不肯去。任嬸狠狠剜了林依一眼,那意思,是怪她帶壞了張八娘。林依暗嘆了一口氣,這與她有何關(guān)系,明明是那王氏太跋扈,才使得張八娘不敢去見她。任嬸催得緊,她又著實(shí)可憐張八娘,只好幫著勸了幾句,答應(yīng)陪她一起去堂屋見客。
堂屋里,主座上坐著方氏,客座上依次是方氏的娘家哥哥方睿,娘家嫂子王氏,及內(nèi)侄方正倫。王氏向來出手大方,與了林依一套新衣,一雙鞋襪作見面禮,又將一對鐲子套上張八娘的手腕,拉著她問東問西。趁著這空檔,方氏叫過林依,問道:“中午你去書院送飯了?”
林依奇怪,去書院送飯,不正是方氏的吩咐,怎又來問?她不知其意,便只點(diǎn)了點(diǎn)頭。方氏盯了她一時,沒有繼續(xù)追問,但臉上卻是鐵青一片。林依還在疑惑,忽地瞧見任嬸得意模樣,猛然明白過來,這哪里是方氏的吩咐,分明是任嬸在楊嬸處吃癟,設(shè)局報復(fù),也怪自己粗心大意,竟信了她的鬼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