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雪賞,常太后與赫連太皇太后齊齊聚在會央閣品雪煎茶。在馮善伊眼中,這只是第一次步入正軌的對決方式,以正統(tǒng)赫連為據(jù)的那么一些人出自拓跋余的內(nèi)宮,常太后的勢力依靠從前的東宮舊勢。而這種權(quán)力對決,不會止息于一個執(zhí)政期的結(jié)束,相反,它會一代一代的傳遞,直至王朝顛覆。
到了拓跋濬的這一朝,常氏的娘家外甥女李申,與赫連氏的侄女赫連莘恰恰是最能勢均力敵的一對敵手,或許,她們會敬慕彼此,只是家族這個牽系,會講她們推至不同的方向。
馮善伊曾經(jīng)問過自己已是太妃的姑姑,如是兩家互掐,她們馮家會偏向其中哪一方。姑姑那時只漫不經(jīng)心地囑咐她“煎好你的茶”。理上,馮家當(dāng)互不偏袒漁翁得利,情上,姑姑必與赫連更近。畢竟她們倆人也是前前朝時斗了半輩子的老伙伴了,兩代相爭,終是習(xí)慣了彼此為伴。馮善伊似乎有那么一點理解姑姑了,就像她和赫連莘一般,自幼時斗到大,爭得難解難分,愛恨皆有。
姑姑常說,赫連與自己都是千歲。
這話善伊覺得偏頗,娘把她生出來時,她之舊國燕已亡了七八年,她打小沒享受過一次公主待遇。再言她爹爹雖是燕國皇子也是叛國逆子,這事要端回燕國,百姓心底不愿認(rèn)可這一支丟人的馮氏子孫。而赫連不同,她一出生時就是大涼國寶級的人物,犒賞冊封,絲毫不含糊。赫連的父皇也是個血性漢子,不將魏帝封賞看在眼里,終在逃歸故國途中被抓獲格殺。舊涼的百姓感佩他之崢骨,為他立碑建廟,他總算也落個一代梟雄名垂青史。
所以說,赫連的父皇是英雄,善伊爹爹是狗熊。
會央閣里過分親昵友好的氣息,在馮善伊眼中都不過是假象,不過她樂于享受暴風(fēng)雨前的寧靜,總算可以在離開前給自己留下有關(guān)宮的那么一絲美好回憶。就在今夜,內(nèi)侍太監(jiān)會來送她出宮,這以后,她才會擁有名叫“人生”的那個東西。
“你今日格外高興。”赫連莘余光瞥了眼馮善伊,淡淡道。她和善伊坐在閣中最僻靜的角落,這樣她們可以細(xì)細(xì)看清這些外面光滑亮麗的女人們有著如何辛酸卑微的背影。
馮善伊予她添了杯茶,她以后怕很難再喝到自己泡的茶了。
馮太妃一時以身子不適為借口辭退,她朝善伊遞了個眼色。善伊放下手中的茶壺,挪步要走,又見赫連清淡的目光追著自己。第一次,她看著她,不想爭嘴,也不想戲弄。
她微微一笑:“赫連,如果這宮里沒了我,你是不是會過得舒心?!?p> 赫連淺皺了眉,譏諷而笑:“何止舒服。夢里盡想著如何去了你?!?p> “那便好?!瘪T善伊再一笑,將茶壺推遞,循著姑母的身影退了出來,姑姑身影落在蒼枝之下,她進(jìn)了幾步,將袍子替她披上。馮太妃偏過目光,隨意道:“這茶不能喝太多?!?p> “為什么?”馮善伊伴著她走過花圃,可惜這滿園春色還不至?xí)r節(jié)。
“吃多了,便要跑肚。你沒見太皇太后就抿了那么一小口。赫連莘也坐得遠(yuǎn)?!?p> “是太皇太后?”馮善伊笑了笑,只覺太皇太后越老性子越似小孩子頑劣了。
“她啊。”馮太妃行了幾步,搖搖頭,“倚老賣老,仗著自己是地主婆,第一次照面就使絆子。”
“姑姑以后倒是要站在哪一邊?”馮善伊伸出一手穿過檐下的雪花,輕問。
“我沒有任何把柄可拿,她們誰也使喚不了我?!瘪T太妃一時笑得無謂,突然轉(zhuǎn)過身道,“明日晚膳,給我準(zhǔn)備煎梅碎柳肉?!?p> “姑姑差使小廚房罷,過了今夜,我也是自由身了,姑姑再喚使不了我。”
馮太妃將眉一揚:“你真以為自己能逃出生天?!?p> “離宮就在今夜。”馮善伊煞有介事道。
“你明日給我準(zhǔn)備?!?p> “我在說奉旨離宮之事?!瘪T善伊于是強調(diào)。
“我在說明日的食膳。”馮太妃一并點頭。
馮善伊眨眼,百思不解。
馮太妃拍了拍她肩上落雪,顯少才有的正經(jīng)嚴(yán)肅:“你的路還很長,你所預(yù)料不到的長?!?p> “有多長呢?”善伊把頭轉(zhuǎn)向她,“我可不想成了丑老太婆子?!?p> 馮太妃隨著善伊笑,抬袖握了一把雪,六棱的雪落了掌中盡化做晶瑩剔透的水滴,一絲絲順著了五指滲下。
“有千歲。”濕濡的手握向善伊,馮太妃攤開她溫?zé)岬恼菩撵o靜道,“你也許會成為連自己都想象不到的那個人?!?p> 姑姑如此認(rèn)真的時候不多,善伊愣住,一瞬間的恍惚。
所想象不到的那個人,又是誰,仍會是馮善伊嗎?
實際上,她每一天都會擔(dān)心,因那些如影隨形的噩夢困步,她不能行一步,也無可退。雖不是傻瓜,卻也知道殉葬是最好的一步棋。與其借力他人,不如自己走得痛快。然內(nèi)心為何總是升起無數(shù)留戀。想要活著,想要用盡每一分呼吸努力地生存,活著看魏宮之外的世界該有多么美好,活著才可以遇見那個終要許自己“一世永安”的男人。諂媚也好,引來憎惡也罷,只要可以活著,活著走出宮,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卑賤。
“我從未有擔(dān)心?!笨创┝怂膿?dān)憂,馮太妃安慰一笑,“即便是當(dāng)年你與兄長同處刑臺之上,我也沒有懷疑過你的人生會終止于那一刻。你明白嗎?”
冷風(fēng)刮痛柔軟臉頰,善伊的笑容僵了,痛得麻木的記憶如潮涌來,酸澀沖了胸口。不是忘卻,是刻意不想回憶。她,是從斬首刑臺上走下來的馮氏遺孤,她的身后曾經(jīng)蔓延著猩紅的梅花,染浸鞋襪。她的腳邊也曾滾落父親被斬下的頭顱,血的腥氣便浮于鼻尖。再沒有人比自己知道死亡是個什么東西,再沒有人比自己更渴望生存。
揚起的雪像風(fēng)一般撲了滿面,長睫沾了點點濕涼,善伊笑:“禍害,遺千年嗎?”
馮太妃以笑飾面,終以轉(zhuǎn)身離去,靛青色的長裙曳地?fù)u如枝擺,掃過滿地落雪,翠白相間,層層鋪卷。一入魏宮二十載,無論是馮昭儀,還是馮太妃,無論多少朝世更迭,新主替換,她仍是堅持著漢人華衣。善伊想,這也是姑姑左右逢源勉力生存的背后所堅守的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