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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歲

北都篇十二 險

千歲 九宸 2827 2011-04-06 19:34:38

    是夜,善伊不耐等待,自己背著行囊立在西側(cè)殿的門外。身后依然能傳來姑姑誦經(jīng)的聲音,聽得她腦仁發(fā)麻。她剛剛前去與姑姑作別,姑姑卻睜了半只眼,老神在在道了句:“明兒見?!庇谑撬镏鴼饣匚萑×诵心?,懷里抱了半睡半醒的小眼睛在門口吹著風(fēng)等內(nèi)侍俯的公公前來領(lǐng)她。

  等入子時,姑姑披著袍子遛出來,倚著門道:“洗洗睡得了,明兒還給我熬粥呢。”

  善伊瞪她一眼。懂圣旨是個什么玩意嗎?豈能朝令夕改。

  姑姑最后打了一瞌睡,扭身回殿,把手里拎著的燈籠掛了門邊。

  善伊將小眼睛往懷里一緊,繼續(xù)等,大有將夜等穿的架勢。直到看清對廊中有個身影映著月色晃了晃,她立起身來,憑著直覺分辨出來人是李敷。

  常青的長衣蕩在風(fēng)中,他似乎立了許久,卻始終沒有邁進(jìn)。身子立得如青松般挺直,冷袖挽在身后。善伊猶豫著是不是要自己走過去。

  二人在黑暗中對峙了許久,終是善伊妥協(xié),誰叫自己總對美男子全無抵抗力。

  “李大人親自來送我嗎?”她走過去,盯緊他。上次只顧著哭鬧,未看細(xì)他的五官,如今離得近,她能細(xì)細(xì)品他的眉眼,觀他的口鼻,還有性感的下巴。氣如青松,顏若溫玉,無不是這個模樣吧。

  “圣旨傳下,自要親力親為?!崩罘髴?yīng)著,似乎也被她盯得發(fā)毛,步子向后退了退,一讓,“這邊請?!?p>  李敷引著她,沒有持燈盞,月光隱幽,細(xì)長的影子無意間灑落,善伊便踩著他影子,不時仰頭看變幻莫測的月色。美男于側(cè),如果這不是一個離別之夜,或者還能衍生無限美好情事。一路只顧及美顏,稍回神時,已是三繞四拐,善伊也不知道自己走在何處。她終于止步,困步不前。她雖全無方向,也知道,眼下走得并不是一條出宮的路。

  身前李敷回過身來,隔著一段距離,眉隱隱皺起:“馮女官?”

  馮善伊吸了一口氣,緩緩微笑:“腳痛,走慢些罷?!?p>  李敷果然慢下步子,兩袖卻始終背在身后。她在他身后,看出了他的緊張。她也不知道他會把自己帶入哪一處偏地,一個最適合自己靜無聲息秘密死亡的僻處。

  庭前植滿香雪梅林,善伊忽然有所明白,自己正是經(jīng)過了赫連的宮所,她一時留連,真想最后見她一面。過了梅林再穿入一座假山,過石橋,恰有一處鮮有人煙來往的陋殿,聽說從前關(guān)過太武帝的幾個罪妃,人死后,便一直閑置。原來是那個地方,善伊頓時了悟。赫連莘曾經(jīng)說她在夜里偶爾會聽見梅林深處夾雜水聲的哭泣,十分駭人?;蛟S,今夜之后,她在某一天也會聽到自己的哭聲。

  “馮善伊?”

  這一聲反把善伊嚇得一哆嗦,她和李敷同時轉(zhuǎn)過身來,看著林前石桌上坐立的人影。是赫連莘。莫非真是心有靈犀。她此時正披了裘袍,以潤了雪的夜梅熏香,她看見善伊不免一驚,隔著遠(yuǎn)遠(yuǎn)喚出聲來。

  李敷看了馮善伊一眼,只是提醒:“時間不多了,莫要磨蹭?!?p>  善伊撇了撇嘴,莫非閻王也趕時間?!

  “這么晚了,你來我園子做什么。”赫連莘說著走上來,目光往李敷身上一飄,冷笑,“呦。這么快就會上新男人了?!?p>  “我。”善伊甫一開口,便覺李敷陰沉的目光逼近自己,她于是笑笑,“皇上的吩咐,我和李大人有事要做,只是路過。”

  赫連莘揚了揚眉毛,毫不在意地轉(zhuǎn)過身去,撲了撲袖子,“會就會嘛,盡找些個

  理由。先帝爺也不在了,沒人會治你不忠的罪?!?p>  李敷幾步迎上,擋了馮善伊身前,朝著赫連躬身一禮:“時間緊迫,微臣尚要領(lǐng)馮女官去要地。請娘娘恕罪?!?p>  “皇上的意思,我又哪敢攔?!焙者B懶懶一笑,百無聊賴地坐回石桌前,揮了揮袖子,“去罷去罷?!?p>  李敷回身看了一眼馮善伊示意跟上,見她有些愣身,才又出聲催促。

  善伊垂下眼眸,抱緊小眼睛,跟著他的步子穿過石路。身后淡淡的梅香沁鼻,她終忍不住回首,望著赫連繁瑣曳地的妖白百蓮裙擺,靜了一息:“赫連?!?p>  赫連莘不解地抬首,循著善伊的身影,隱隱皺眉不悅:“做什么?!?p>  “我?!鄙埔廖⑽⑿χ?,“如果沒有我,你會不會真的舒服自在?!?p>  仍然是白天的那番話,赫連莘將眉皺得更緊,不屑道:“還用說嗎?”

  “我希望是這樣?!鄙埔列χc頭,再偏過頭來迎向李敷投遞的目光,“走罷。”

  “馮善伊?!焙者B猛立起身子喝向她,眼睜睜看著她身影隨著那李敷漸散入梅林深處,長袖染了一角梅濕,赫連忙連連甩袖子,再看桌前冷香盡是滅了。

  林子越走越深,靜得連烏鴉啼鳴都聽不見。馮善伊有些冷,于是懷中的小眼睛與她一并顫,她看了一眼李敷的后腦勺,突然出聲:“一路只走不說,會很尷尬?!?p>  李敷并無反應(yīng),手卻握了一緊。枝頭枯葉零落,踩在腳下“吱吱”的聲音蓋不住她的碎碎念,他還是聽到了她的話,言字清晰。

  “我,是真心希望她會舒心自在?!弊匝宰哉Z的呢喃,她撐起寧靜的笑。

  巨幅的白幡高高揚起,長纓竟似要劃裂寂靜的暗夜。因為死亡而悶閉的窒息之中,只有她的聲音,一如清風(fēng)的明爽。

  “剛剛那位,別看她對我那個德性,卻也是我在宮中唯一的朋友了。李大人在這世上也有放不下的人嗎?”

  毫無緣由,他漸也慢下步子,一步連著一步,比之前更沉。他不出聲,全無情緒地任那些無謂的言語過耳不過心。

  “李大人的模樣恰是我迷戀的那種。如果,我是說如果,人生重走一遍,我肯定選你。我們這時候也許就在計劃一場無比刺激的私奔?!彼秸f越離譜,不時以食指翻弄醒小眼睛,臉上笑色更隨意。

  “果然是......見人說人話,見鬼是鬼話?!崩罘罄湫χ貞?yīng)得一針見血,只應(yīng)后他卻不知自己為何要接了她的話。

  馮善伊將頭仰起,目中盡是斑駁的月色,看著他的背影:“我說不了幾句人話了,一會想說也只能是鬼話?!?p>  李敷靜靜止步,終以涼漠的余光淡淡掃過身后。他從不會小看任何人,包括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宮女。馮善伊走近他,她要半踮起腳尖,才能與他的鼻梁齊高,冷涼的呼吸如劍,割裂目中僅存的溫?zé)帷?p>  他將身后冷門一擊,濃重的霉氣迎面撲來。

  他只說了一句:“到了?!?p>  長殿白幔飄飛,梁上盡是上下拂白的白綾,青石地磚凝固著年歲久遠(yuǎn)的血液,已風(fēng)干成濃烈的黑紅,恰與李敷袖口的顏色一致。

  “皇上?常太后?赫連太皇太后?”善伊抬手握了一束白綾拖在身后緩緩走入冷殿深處,腳下踏過團團殷紅,她立于其中轉(zhuǎn)過身來,“是其中之一,或是他們?nèi)??難道,我不需要在最后一刻被告知是死于誰之手嗎?”

  李敷沒有理她,另取了一束綾繞了她腰間。她知道,不需半刻,他便可將她反手負(fù)緊,懸掛于這一方大殿中,腰骨會先行斷掉,這樣她才不會在最后做無謂的掙扎,片刻之后,她會自行窒息,心臟一并失去跳動的能力。于是她不躲,也不逃避,沒有眼淚,連那該死的苦苦哀求都沒有。

  “能放過小眼睛嗎?”她竟是笑著,繞指撫弄懷中的小家伙,“我十歲那年昏死在走火的廣匯殿,是這小東西咬著我領(lǐng)口拖我出火海。我欠它一命?!?p>  他認(rèn)真看了她一眼,無聲點頭。

  馮善伊于是心滿意足地舉起雙臂,將手中禿毛狗交遞而出:“你能用手遮住它眼嗎?我不想它看見?!?p>  李敷笨拙地掙開兩手,僵硬地抱過這么個小玩意,瘦小的四肢,柔軟的骨架,還穿著她縫制的棉衣,是張揚的大紅色。他覺得這東西與嬰兒也差不太多。

  “乖?!瘪T善伊笑著,握著小眼睛的右爪,探去李敷的下巴蹭著,“給你找了個爹。”

  李敷怔怔抬首,覺得她的笑容恍惚而明媚,直到那眸中的顏色忽而一陡,她隨之而出的話,終于不能過風(fēng)而去,反是重重砸了心底——

  “我,不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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