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一至,鏡花亭內諸妃嬪外加宮女太監(jiān)立時開始跪拜,更似不約而同地高呼:“皇上萬歲,皇后娘娘金安!”了然也不得不跟隨眾人再次委屈自己的膝蓋。此時,唯有仙玉依然安然獨坐,仿若置身事外。
雅涵雖大腹便便,但雍容之態(tài)自有威儀,她遠遠地朝了然處瞧了瞧,暖暖的一個眼眸,已然讓了然讀懂了關懷。了然淺笑一下,暗示她自己一切安好,不必掛懷。
鷹帝見了仙玉,不過是微微點頭示意,卻朝那銀簾處莊重地躬身一禮。
那簾后果真有人,且此人身份竟尊貴如斯?
莫不是——尊長也來了?
了然心下一驚,總覺得這種種異常竟似沖著自己來的。
帝后落座后,諸人才紛紛重新入席。
鷹帝想必是循例已開始了“訓話”,無非是祈求國泰民安、風調雨順之類的,又祝愿前線戰(zhàn)事節(jié)節(jié)推進,一展鷹國之威什么的。
了然聽著,既要國泰民安,又何必多生戰(zhàn)事?這不是自相矛盾么?其實,她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鷹帝的祈福詞,心里倒是在琢磨著仙玉與其身后之人。有幾分疑惑,但想想又釋然了,既來之,則安之!
期間,宮人已經將美酒佳肴羅列供了上來。
給了然上菜的是一粉衣宮女,容顏清秀,一雙眸子透著機靈。她約摸是對了然的身份有幾分好奇,上菜的時候到底忍不住輕瞟了了然一眼,卻正巧被了然的眼神撞見。她心下一驚,知道自己此舉冒犯了,但見了然只是朝自己柔柔地一笑,倒也放下心來。
給了然的杯中倒?jié)M葡萄酒后,那青蔥般的手指,又從身旁的太監(jiān)手里,接過了羹湯,穩(wěn)穩(wěn)地端向了然的席面。卻正在那一剎那,旁邊席面上伺候的宮女,身形一動,恰好撞上了她的肘部,那羹碗竟是立時撒了。
到底那宮女眼疾手快,并沒有傷著了然,倒是她自己的一雙玉手被燙得通紅,想是傷的不輕,偏她又不敢出聲喊疼,眼中倒是已涌上了淚花。只是,她瞧著了然的衣裙已被羹湯給污了,立時慌了神,驚得跪了下來:“小姐恕罪,奴婢是無意之失?!?p> 了然心中暗嘆一聲,又是個可憐的女子。她哪里在乎自己的衣裳,倒是想著這宮女的一雙手得趕緊處理了才好,忙將她扶了起來,囑道:“快去用涼水沖沖,莫要起水泡了?!庇窒蛏砗蟮男√鸬溃骸澳闱一氐罾锶×宋疑匣赜眠^的膏藥,那藥對治燙傷也是極有效的?!?p> 了然不惱,旁邊的那位娘娘卻是怒了?!叭绱伺?,手下這般沒輕沒重,來人啊,拖下去杖責二十!”
了然此夜本抱著盡量低調的心態(tài)來的,不欲多事,但瞧著那宮女滿臉哀色地瞧著自己,心下不忍,出口攔道:“她不過是無心之失,且不過是臟了區(qū)區(qū)衣裙,娘娘又何必大動干戈,壞了這中秋佳節(jié)的喜氣,又擾了皇上皇后的興致?”
“區(qū)區(qū)衣裙?”那娘娘聲調頗高,想來要的便是全場都能聽見,“三皇子倒真是大手筆,小姐可知你這一身衣裙價值如何?如今戰(zhàn)事吃緊,上至皇上皇后,下至宮女太監(jiān),宮中莫不節(jié)儉,三皇子卻依然斥重資為小姐置衣。只是啊,可憐三皇子白費了一番苦心,小姐竟全然瞧不上眼!”
了然見這娘娘既對自己不依不饒,又將鷹浩給繞了進來,卻不知安的是什么心思。
只是,打太極么?自己也不差。
“娘娘誤會了,了然并不是不在意衣裙,只是區(qū)區(qū)污漬,洗凈了也就罷了,娘娘何必夸大其詞?”了然伸手扶起了身邊已嚇得驚魂不定的宮女,示意小甜趕緊為她敷上膏藥。剛剛錯過了沖涼水的時機,卻不知道這蔥蔥玉手會不會留下傷疤。安置妥了,這才轉身朝那娘娘道:“再說,了然這身衣裙固然所費不少,但比起娘娘這身金絲繡袍,怕是有些難登大雅之堂呢?如若皇上有節(jié)儉的旨意,娘娘還得悉心揣摩一下才好!”
在場之人無不瞧得分明,了然一身簡潔,但那娘娘卻滿身綾羅,確是沒有批評了然的立場。其實也不怪這娘娘奢華,平日里難見天顏,好不容易今夜有機會在鷹帝面前露個臉,自然是費盡了心思裝扮自己。
那娘娘接不了話,旁邊卻又有人幫腔了:“瑾妃娘娘雖然一身錦繡,但那禮服原是從前置下的,如今若是束之高閣反倒是浪費了,因而并無違背陛下旨意。而姑娘這身,卻怕是剛剛才置下的吧?”
了然心道:不知道這些人是怎么想的,不知道專心內斗爭取皇寵,卻對自己這么個不相干的人不依不饒,實在是浪費了玲瓏心思。
“娘娘們的心思莫不是只放在些許穿著上?”了然雖沒有在場妃嬪們的華麗裝扮,但姣好容顏映襯在這朦朧的月色下,光華自生,不容小窺?!澳锬锟陕劇扉T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娘娘日日錦衣玉食,又可曾想到那邊疆幾城餓殍滿地?多少百姓只為一餐之飽賣兒賣女?”
了然侃侃而談,她時常出沒市井之地,又途經邊疆,對那些流離失所、家破人亡之人的苦痛倒真正了解,這一番話講下來,席間某些慈心的娘娘已經開始用錦帕拭淚了。
“好了,好了,不過是些許小事,莫壞了今夜良辰美景,瑾妃、環(huán)妃不必再介懷了,都坐下吧!”鷹帝這和事佬這時候終于舍得輕開尊口了,怕還是得了雅涵眼神的緣故。
皇上發(fā)話了,那二妃正好借驢下坡,暫時按捺了面上的不甘。
其后自有宮中的歌女舞女們陸陸續(xù)續(xù)地獻上才藝表演,席間眾人也開始用餐。了然心下好笑,心想經了自己那一番“演講”,今夜眾妃嬪們怕都沒有品嘗這佳肴的閑情逸致了吧?
而妃嬪們中間也不乏擅長才藝之人,自然也不會錯過了這在君王面前一展才情的機會。鷹帝今夜似是心情大好,獻技嬪妃皆得了重賞。了然瞧著他去了一貫的冷峻,如今瞧來倒也俊朗。心下想著他若能再多幾分柔情,也不失為雅涵的良配。
今夜既有仙玉在場,鷹帝自是少不了恭請其為宮內主人奏一曲仙樂,以餉眾人耳福。仙玉并不推辭,著人移了架古琴進來,正擺在鏡花亭的當心,她微微凝神,信手拂來,天籟之音已然響徹鷹宮。只見她玉指快撥,袖角翩飛,神色安然,真正仿若翩翩仙子,不容褻瀆。
了然聽來,只覺此曲與其在榴花會上所奏大相徑庭。曲中有欲遨游長空的輕靈高遠,有身居高位的擔當和超然,更有對泯泯眾生的憐憫關切,也不乏身為女子的綿綿情懷。琴曲綿長悠遠,琴聲厚重悅耳。
一曲聽罷,了然對仙玉的印象大為改觀。琴聲中既沒有當時的錚錚殺意,也沒有高高在上的倨傲之意,倒是有一顆鮮活的世俗之心。也對,身為仙長姑姑,如若一副跳脫于塵世之外的姿態(tài),又如何理解和關心世人疾苦?
這樣的女子,這樣的心懷,真正當得起謫仙派仙長姑姑的身份。
只是,她卻為何獨獨對自己有隱隱的不滿之意?
仙玉一曲奏罷,鷹帝帶領全宮上下躬身行禮,以謝仙長姑姑仙音教誨。仙玉依然一副安然的神態(tài),微噙淺笑,道:“皇后來自鸞國,鸞人音律造詣素來聞名天下,不知今夜可有耳福聆聽雅奏?”
雅涵身形已略有不便,又經了這一夜的折騰,已是滿面倦意,但仙玉之邀卻不好推卻,只好在宮人的攙扶下起身道:“難得仙長姑姑相邀,豈敢不遵?如此只好獻丑了!”
她小步微挪,慢慢地行至古琴前,又小心地坐下。了然眼中滿是關懷之色,她自是知道雅涵此時身子必定有些不適了,只是卻無力相幫。
只聞錚的一聲,雅音已起。雅涵自幼天分便高,琴中造詣不下于仙玉,只是她到底是閨中女子,琴中意境又自是不同。雖有對漫漫前路的擔憂,但也不乏即為人母的從容。既有女兒家的似水柔情,又有母儀天下的雍容氣度。琴音空曠高遠,了然聽得已然出神,仿若又看到了當年那個9歲女童,略帶羞意地道:“只盼有一知心人而已!”
鷹帝自是也聽得用心,難得面上已帶了些許溫情。
只是剎那間,只聞嘎然一聲,琴弦已斷,雅涵則撫著肚子,滿面歉意地朝仙玉道:“怕是腹中胎兒被琴音擾了好夢,發(fā)了些許脾氣,雅涵失禮了!”
仙玉輕笑道:“如此雅音,能聽了這一段便也知足了!”
仙玉大度,有人卻不愿錯過這落井下石的時機。一紅衣妃嬪尖聲笑道:“原來鸞人音律不過如此?!痹居辛塌椀勖髁钤谇埃静桓胰绱颂翎叺?,但先前見了鷹帝面上從未有過的些許柔意,妒意立起,竟然失了理智。如今話已說了出去,又見了鷹帝的滿面怒色,已是有了悔意,只是卻沒了轉圜余地。
雅涵卻只是朝鷹帝搖了搖頭,面上并無慍意,她又瞧了瞧了然,面帶肯色道:“姐姐如今身子不便,今夜多有失禮,妹妹可愿替姐姐獻曲一首,以免拂了仙長姑姑的一番美意?”
了然謙道:“只是妹妹并不精通音律,恐難登大雅之堂!”
“小姐過謙了,昔日仙玉也曾是律中敗將,今夜明月當空,小姐何妨奏上一曲?”仙玉眼中隱含光芒,卻并不如先前凌厲了。
“如此,姐姐可否借洞簫一用?”了然情知眼前局勢已不容推卻。
她不過微想了想,中秋之夜,月色朦朧,不如來一曲《水調歌頭》吧。簫聲清幽,恰好讓這喜慶之夜的喧囂沉淀了幾許,眾人都不由屏氣凝神,悉心聽樂。簫聲抑揚頓挫,有重獲一生的感懷,有看遍天下的癡心,有信馬由韁的閑適,有不負此生的心志,有兩世為人的豁達,有洞悉世事的沉淀,有渴望自由的信念……
眾人瞧著鏡花亭中間的那個女子,在這迷離的夜色中手持洞簫,神情跳躍,或喜或憂,或嗔或怒,仿若人間精靈,美麗如斯,直叫人移不開眼。
一曲奏罷,了然輕挪玉簫,又啟朱唇,清唱道:“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朱閣,低倚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p> 不過剛唱了一句,遠遠地,便有悠揚的笛聲傳來,與了然的清唱合在一起,更覺神韻幽深。卻不知這奏笛人是誰,只聽了然吹了一遍,音律曲調竟絲毫不差,與了然的嗓音更是配合得天衣無縫。
笛聲中有缺乏知音的寂寞,有情愫難訴的無奈,更有馳騁天下的豪氣。雖說意境與了然所奏到底不同,如今與她的清唱和在一起,倒也默契。
一曲終了,場上諸人良久方才回神,倒是鷹帝先行發(fā)話:“小姐雅音前所未聞,當真不負此夜良辰美景”,他瞧著了然的眼神有了幾分深沉,又望了望那亭外幽幽的夜色道:“三弟的笛音也自不凡,與小姐之音倒有琴瑟和鳴之美!”
吹笛人是他?
笛音中有對自己心懷的了解和洞悉,若是他,卻又為何要囚禁我的自由呢?了然心中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夜宴漸近尾聲之時,鷹帝率眾人焚香祈禱,以乞上天保鷹國福澤深厚,佑戰(zhàn)事順利。
眾人已然起身,只待隨宣禮官的唱音行禮,卻聽一聲“且慢”,宣禮官只得將唱了一半的祈福語停了下來。
出聲的不是別人,卻正是錦秋公主。
“皇上恕罪,皇姐忽然想起一不妥之事,故而莽撞出聲?!惫鞒椀坌辛藗€忠臣禮。鷹帝雖對儀式被冒然打斷頗有不愉,但見其人乃是皇姐,卻絲毫沒有怪罪之心。
“皇姐一向穩(wěn)妥,所想必是要緊之事,卻不知何事不妥?”鷹帝問道。
“既是向上天祈禱,必定要眾人心誠,才有可能乞得上天憐憫,只是如今有鸞人在場,她心中必定不會祈禱鷹國戰(zhàn)事順利吧?”她驀然轉身,朝著了然道:“本宮說得沒錯吧?你本是鸞將之女,心中必定希望是鸞軍節(jié)節(jié)勝出吧?”
了然卻不想這夜宴臨了還有此一曲,只是心下卻并不慌亂,肅然道來:“小女雖是鸞人,但也是一閨中女子,怕是與平常百姓之心都一樣,只希望這天下國泰平安,少些征戰(zhàn)殺戮才好”,她見鷹帝面有不愉之色,卻并不止口,又道:“無論是鸞國勝還是鷹國勝,苦的都是百姓。且不說邊疆百姓可能遭受家破人亡、流離失所之苦,便是這天下的百姓,怕都不免要為戰(zhàn)爭所用兵器、糧草而節(jié)衣縮食。即便小女為鸞將之女,也同樣不希望這天下戰(zhàn)事迭起。有言道‘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這沙場男兒皆有父有母,甚至有妻有兒,他一人為國捐軀,全家傷悲。一將功成萬骨枯,小女既不想為義父的沙場安危憂心,也不會為義父站在諸多男兒的尸骨上贏得的榮譽而自豪?!绷巳幻嫔粍C,繼續(xù)道:“小女僅有小小心愿,愿天下各國都能化干戈為玉帛!這才是真正造福百姓,小女也才能安享閨中之樂!”
“前線戰(zhàn)事順利,鷹國必定會爭得利益,不也是造福百姓?”鷹帝語氣陰沉,面上卻瞧不出情緒。
“除非陛下有一統天下的信心,完全結束這個世界的戰(zhàn)爭殺戮。且不說此愿甚難,即便真的統一了天下,也難保個別封地不生異心。況且,戰(zhàn)爭必傷國之元氣,眼下百姓怕是無福享受喜樂戰(zhàn)爭的福澤了!”
了然一席話說下來,鏡花亭中鴉雀無聲。良久,鷹帝正待發(fā)話,卻聽仙玉出聲阻到:“今夜便這樣吧,諸人也累了,早些散了吧!”
仙長姑姑已然發(fā)話,鷹帝自是不好違背,如此那祈福儀式也不了了之了。
只是,臨行前,仙玉又滿懷深意地瞧了了然一眼。那銀簾后的人卻上了頂軟轎,仙玉與其一道翩然而去。那人以薄紗掩面,了然并未瞧清其人容顏。
夜宴終于落幕,了然暗松了一口氣,心想此夜倒是自己多心了,雖有若干不痛不癢的插曲,但到底還算順利,卻并非想象中的鴻門宴。
只是,仙玉抑或是她身后的謫仙派,為何對自己如此留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