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之中與意料之外
從天南海北而來,在鵬游蝶市相遇相識的三個同鄉(xiāng)人,自然是有訴之不盡的話。他們坐在啟明街的那家咖啡廳里,從南云北城的西鄉(xiāng)水泉溝一直談到了安印的武神寺,他們說起從南云葉河流傳下來的織絨技藝,他們所品嘗的隱匿于街頭巷尾的美食,想象在草堂的街頭奮足狂奔,一夜銷魂。他們有共同的愛好,在陳生提及伏尼契時,鹿城更是列舉出了《杰克.雷蒙》和《奧利芙.雷瑟姆》這些作品,他們都喜歡馬爾克斯,從他的《百年孤獨》開始,到《苦妓回憶錄》,談及費爾南達和晚年沉溺于鑄造小金魚的上校,因過分美麗而扶搖直上的美人兒雷梅黛絲更是賺足了芙瑤的憧憬。
但在這一切溫馨平和的背后,陳生的心始終高懸,他依舊忘不了那個死人,從那條幽深昏暗的巷子里竄出來的鹿城在他的眼中始終罩著一層濃白色的輕紗,他看著她優(yōu)雅的端起咖啡,這個女人在經(jīng)過兩天的休養(yǎng)之后,面色已紅潤的與常人無異,她輕輕的抿一口咖啡,修長的睫毛掖著她那雙幾欲溢散而出的明亮眸子,懶懶的倚在桌子上,聯(lián)想昨天晚上的那頓晚餐,陳生幾乎可以肯定,她絕不是一個尋常人家的姑娘!
“對了,鹿城,此后,你有什么打算?”陳生放下杯子,假裝是不經(jīng)意間發(fā)出的詢問。
他看見她忽的垂下眼簾,盯著杯子里的咖啡一言不發(fā)??諝夥路鹜蝗荒郎?,芙瑤也抬起頭,用美麗的眸子透過斜照進來的陽光柔柔的望著鹿城。
“先住著吧,”芙瑤說,“你想辦法幫她找個工作怎么樣?”
“倒是有一個去處,”陳生蹙眉說道,“老閆的包子店這幾天一直在招人,鹿城,你要不去試試?”
“不如推薦我去你們的公司吧!”鹿城兀的抬起眼睛,誠懇的看向陳生。
“唔……也不是不可以,芙瑤,我記得馮仿的采購部最近是不是有人離職?”
“不!”鹿城突然插話進來說,“我要去你們設備部!”
“設備部?”
“鹿城,陳生的設備部都是男生,你……”
“沒關系!”她一擺手堅定的說,“別看我這樣,我可一點兒都不輸男生!”
“可是……設備部現(xiàn)在并不缺人??!”陳生猶豫道,“而且,你有相關的證件嗎?要是沒有的話……”
“可以先實習嘛!”她的眼睛突然迸出一道亮光,“等到以后熟悉,相關的證件還不是手到擒來?”
“可這……”
“也可以!”芙瑤打斷陳生的猶豫道,“你手底下的王自以前不也是這樣的嗎?”
“芙瑤!”陳生臉色頓時一沉。
“就這么決定了,陳生,鹿城的事你來辦,而且,給你們設備部找一個美女,我想你不會拒絕吧!”
芙瑤的這個決定顯然有些倉促,她直接忽略了陳生的情緒,眼睛里帶著一種探險家的欣喜,如探索一條幽深兇險的隧道一樣果決的給陳生下達了指令。
陳生在當天下午便提交了鹿城的資料,但出于謹慎考慮,他在鹿城的申請書上用紅色的筆顫巍巍的寫上了“建議不予錄用”的請示。然而,兼任秘書的馮仿在把這份申請遞上去時,大方的將其隱去。公司高層考慮到設備部人員老化,更是帶著一種希冀的慷慨毫不猶豫的批準了這一請求,以至于在晚上下班之前,芙瑤便拿著一封蓋了紅章的文件興沖沖的前來報喜。
“新員工將交由組長陳生全權負責培訓!”
芙瑤把眼睛完成月牙兒邊跳邊說,陳生勉強擠出一抹微笑示以回應,但在心底,他對鹿城的防范并不比對一個逃獄殺人的罪犯要小。
回到宿舍,鹿城正在廚房里調(diào)一份濃湯,她在聽到這一消息時手微微一滯,熟練的動作瞬間變形,陳生看見她的雙肩輕輕一沉,轉過身時,眸子里更是帶著一種如釋重負之后的輕松,她咧開嘴微笑的模樣有點沉重,仿佛終于走上了踐行使命的大道那樣。
晚餐在安靜中不慌不忙的結束,芙瑤拍著肚子,像孕婦那樣挪著步子走去臥室,客廳里靜了下來,陳生聽見鹿城的呼吸一點一點急促起來,溫馨昏黃的燈光底下,這個女人的臉慢慢攀上一抹紅暈,她伸手把發(fā)絲撩回耳后,雙唇合成的曲線也在她輕輕咬起下唇的誘惑中變的扭曲,她把目光緩緩的移到陳生的臉上,匆匆一瞥,便又慌慌張張的垂下頭去。
“如果,你愿意的話,”陳生靠在椅子上平靜的望著鹿城,“我想聽聽你來鵬游蝶之前的故事。”
盡管陳生的語氣輕柔的亦如情話一般,但依然讓她猛的攥緊了拳頭,那一瞬間,鹿城如被定了身一樣,呆呆的坐在那里。
“我沒有強迫你的意思……”陳生連忙直正身子歉疚的說。
“等過一陣吧。”她嘆了一聲,卻又忽的抬起眼直勾勾的看著陳生,“但我不會害你,更不會傷害芙瑤,我知道你對我有戒心,”她慢慢的放緩語氣,目光轉向窗外,盯著玻璃上映射的燈光,又說道,“你知道南云安印的魚家嗎?”
“知道,創(chuàng)始人魚歐譯,三十年前以織絨技藝起家。”
“他生的非??±?,娶了一個深愛著他的女人,他們生了兩個女兒,一個在二十年前夭折,另一個在兩人離婚之后離家出走,至今杳無音信?!?p> “你是魚家的那個姑娘?”
“你覺得呢?”她轉向陳生輕輕一笑,“你早就有答案了吧,但你還是一直沒說?!?p> “我只是想不明白,你這樣的身份怎么會……”
“所以,為了打消你的顧慮,我承認了?!?p> “你為什么會……”
“我還不能告訴你!”她突然打斷陳生的話,“既然你都能猜到我的身份,但為什么他們沒有注意到?”
“他們?”
“對,他們,鵬游蝶市除了那顆腦袋之外,在棲霞湖應該還有一具尸體吧,前前后后三條人命,而這,還是你們能看的見的?!?p> “你想說什么?”陳生突然一怔,全身瞬間被一種莫名的恐懼籠罩。
“你給姜梁打個電話,要不要告訴他由你決定,但是,以后在公司里,不管去哪兒都把我?guī)?!”鹿城說著,悄悄的朝臥室的方向一瞥,玩味的笑道,“你雖然長得不錯,卻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所以,你盡管放心,我沒有那種自甘下賤的喜好。”
這句調(diào)笑很明顯是說給躲在門縫里的芙瑤聽的,在接下來的一段沉寂中,他們聽見芙瑤踮著腳爬上床的響動,可陳生卻并沒有放松下來,他忽然想起那個撞到鹿城的晚上,身子不由一個哆嗦,仿佛是那個雪夜里的寒風追隨著鉆進他的脖頸里來。
他不明白鹿城為什么會說三條人命?鵬游蝶市新聞的報道上除了那顆腦袋之外,就只有沉睡在棲霞湖的那個女人,第三個?陳生揉了揉眼睛,關上手機,在黑暗里細細回想著鹿城的一舉一動。
她好像背負著某種使命,而這個使命似乎與陳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如果,周末晚上的那個意外不是意外的話,那哪行歷經(jīng)暴雪卻依然清晰的腳印就似乎有了一個更為合理的解釋!或許她是看到了某一種危險,這個危險與陳生自己有關,那么,她的昏迷,她一心想要進入藍茶的種種要求,便似乎都有了解釋。
想到這兒,陳生猛的睜開眼睛,從床上坐了起來,他重又打開手機,撥通了姜梁的電話!
云壓著從城市里衍射出去的燈光重重的罩在天上,任憑風呼嘯著卻仍然紋絲不動,從啟明街吹來的最后一縷風推著姜梁的身影來了,他的肩上稀稀落落的掛著幾片雪花,黑眼圈很重,胡子像初春發(fā)出嫩芽的雜草,幾日以來的折磨都寫在臉上,他軟軟的靠著椅子,點了一根煙,深深的吸了一口。
“你是隨你母親姓的吧!”他突然開口說道,把陳生的話憋了回去。
“是,可是你們?yōu)槭裁匆{(diào)查我呢?”
“你父親病了,需要換肝?!彼届o的望著陳生,喉嘍上下一動,把余下的話咽了回去。
“這我知道,只是我和他的關系并不是很好,而且,他身邊一直都不缺人照顧?!?p> “陳生,”他忽然直起身子,嚴肅的說道,“有些事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這幾天的案子你大概也聽了一點,規(guī)定上這是機密……”他稍稍一頓,眸子閃過一絲不忍,“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你是想說,如果我想知道的話,規(guī)定是允許的?”
“不錯!”
陳生臉色一變,看上微微有些蒼白,他慢慢握起拳頭,頂在下巴上,“第三個死人與我有關?”
姜梁點了點頭,把煙夾在右手上,咽了一口唾沫。
“該不會是鳳棲吧!”陳生忽的站起身笑道,“我的那點事你們也聽說了?這又不是什么秘密!”
姜梁并沒有回話,只是平靜的望著陳生,看他急匆匆的在屋子里走了一圈,發(fā)出一聲詭異的輕笑,一陣死寂之后,姜梁那沉厚的嗓音緩緩響起。
“我們順著牛軼那條線查到了獻城,在狐妖山的那條小道發(fā)現(xiàn)了鹿城他們,一行有四個人,三女一男,牛軼也在其中,再后來,我們從監(jiān)控里看到他們起了沖突,一個女人……也就是……消失了的那個死者,被牛軼打了一巴掌……”
“說完!”陳生一拍桌子,咆哮道。
“牛軼……捅了她一刀,她……流著血逃到車上,撞死了牛軼!”
“所以呢?你想干什么?這些與我到底有什么關系?”
“那個女人是從南云來的,年紀……和我相仿?!?p> 陳生猛的咬緊牙關,緊閉的雙唇劇烈的顫抖著,他朝前伸出脖子,兩只眼睛死死的盯著姜梁,緩緩的抬起頭,一直抬到與燈齊平的地方!
“我們想……”
“不給!”陳生生硬的打斷姜梁的話,“把你們調(diào)查的資料給我,我現(xiàn)在就要!”
“這不行!”
“你沒得選擇!”陳生的聲音如從地獄吹出來的寒風,他死死的盯著姜梁道,“我并不想對你表露我的決心,但你要知道,我可以為此付出任何代價!”
“陳生!”
“你閉嘴!”他突然大吼一聲,兩只手砰的砸在桌子上,緊隨而來的是一陣幾如驟雷一般的咳嗽,使他的眼簾沉沉垂下,他的身子微微一晃,咳出了一灘血便直挺挺的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