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黃昏，格林維爾鎮(zhèn)氤氳在一片灰白的水汽之中。鬼魅一般的巨大樹影環(huán)繞鎮(zhèn)外，摩肩接踵，陰郁而不祥地監(jiān)視著小鎮(zhèn)居民的一舉一動。秋冬季節(jié)，斑駁的銹色悄然攀上橡樹與山毛櫸的葉片，在淅瀝的小雨中反射出蠟光，顯得衰頹而蕭索。
集會在幾小時前已宣告結束。如今，人群早已了無蹤跡，可林間空地上還是留下了濕漉漉的鞋印。落葉被踏進稀泥，鞋跟留下的洼洞里已盛滿積水。糖紙與白底紅方格的三明治包裝紙被隨意丟在路邊，染上泥水后，又在雨中漸漸被泡軟、塌了下去。
有小孩落下了自己的玩偶——金發(fā)的洋娃娃早已變成了可憐兮兮的落湯雞，一雙碧眼卻一眨不眨，帶著笑意瞪視著從天而降的無數(shù)雨針。
空氣中彌漫著若有若無的柴火味——火堆早已在雨中熄滅，只有這氣味還陰魂不散，悻悻潛伏在濕土與植物的芬芳之下。
此時，只剩下一個西裝革履的商人在一絲不茍地收拾殘局。他站在簡陋的雨棚之下，大腹便便，黑色的毛氈帽檐上掛著水滴，有些年頭的皮鞋上沾著泥點子。商人一手搭在用木條箱壘起的臨時桌臺上，正把賀卡和明信片按不同圖案分門別類。他身后是一臺固定在三腳架上的古董箱式相機，為了防雨，早已小心翼翼地用油布包了一層又一層。
暮色漸濃，雨聲也越來越大。商人沒有點燈，身形好像即刻要稀釋在黑暗里了似的。他的馬車停在了道路之外的兩顆毛櫸樹之間，栗色的母馬時不時噴出溫熱的鼻息，因落進鬃毛里的雨水而不停抖著頸子。遠處傳來貓頭鷹的咕咕啼鳴，幾分鐘后，又倉促響起翼展撲朔的聲音。
仿佛是聽懂了來自貓頭鷹的訊息一般，商人抬頭，朝土路背離鎮(zhèn)子的一頭眺望。
不一會兒，汽車發(fā)動機的低哮聲從遠方傳來。
是一輛方墩墩、通體漆黑的福特T型車。又過了半分鐘，從車前兩只渾圓的頭燈射出的光線隱約穿過森林和雨幕、照亮了四處彌漫的蒼白瘴氣。
“......你知道嗎？事情來得太突然，我還沒來得及考到駕照呢?！?p> 福特車的車窗似乎是打開的，等它終于出現(xiàn)在商人視線之內(nèi)時，他能隱約聽到車里人之間的對話。
“沒什么好擔心的?！避嚿系牧硗庖蝗肃吐暣鸬溃⒄Z的口音有些奇怪，“......在這個年代，連駕照的概念都還沒完全普及。”
這福特車在泥濘中顛顛簸簸，幾乎直沖到簡易雨棚的近前時，司機好像才意識到了商人的存在，終于剎車了——后者下意識揚起一只手遮擋光線、一邊瞇起眼睛。
“晚上好?！备瘪{駛上的那人不顧瓢潑大雨、還是挽起襯衫袖子，把手伸在車窗外。他藏在車燈的強光后，絲毫沒有現(xiàn)身的打算——商人只勉強看得見他細長的眉眼，冷漠、審視，瞳孔漆黑。
“晚上好，先生們?！彼颐Υ鸬?，一邊抬了抬帽檐，同時不悅地意識到毛氈帽已徹底被雨水浸透。
“你把店開在這么個鬼地方，能有什么生意做呢？”副駕駛上的那人瞥了一眼木條箱上殘存的價格標簽，淡淡地問他道。
“哦，今天早上有個集會，這是個臨時搭起的攤位罷了?！鄙倘税胧菬o奈、半是尷尬地笑了一聲，“人群已經(jīng)離開，我正準備打烊?！?p> 車上那人沒有理會他。不知怎的，盡管天色馬上就要完全黑下來了，福特車上的兩人卻像是完全無動于衷似的，并不急著趕路。
“心，三十美分一片，肝，二十美分一片，骨，二十五美分一片?！痹诨璋档墓饩€下，副駕駛上那人瞇起眼，逐一讀出商人桌上的價標，“明信片，十五美分一張，或四十美分三張?！?p> 與此同時，商人耐著性子站在強光里，一直陪著笑。
“......很難想象，究竟是怎樣的集會上，才會見到這幾種東西放在一起賣？”
“你問我是什么樣的集會？”商人深吸一口氣，才繼續(xù)說道，“伸張正義的集會，我的朋友。這是世間已經(jīng)少有的，能夠親眼見證惡人得到惡報的場合，警醒人自己該處的位置，很有教育意義?！?p> 他的話術好像成功引來了車上那人的好奇。帶著隱秘的自得，他看著那人下意識地改換了坐姿，藏在車燈背后的一雙眼睛微微發(fā)亮。
“可惜，你們?nèi)羰窃缒敲磶讉€小時來，就能親眼見證了。”商人一邊竭力裝出波瀾不驚的語調(diào)，推銷的語氣卻時不時偷偷冒頭，“你們來晚了，但至少你們還來得及買些紀念品?！?p> “你是賣紀念品的——？”不出所料，副駕駛上的人上鉤了，忍不住追問道。
商人忍不住露出微笑，可就在他準備繼續(xù)說下去的時候，只見副駕駛座上那雙眼睛朝駕駛座的方向轉(zhuǎn)了轉(zhuǎn)——至今始終保持沉默的司機似乎有了些動作，可商人并看不真切。
車內(nèi)兩人突然竊竊私語起來，語調(diào)越來越急迫、越來越激動。到最后，商人聽見他們打開手套箱、簌簌摸索的聲音。
又過了一會兒，車里冷不丁傳來咔噠一聲——商人全身一僵，卻又立刻回過神來。原來是司機拿出了手電筒、朝著簡易雨棚一旁約莫十五步的位置照去。
手電的光線揭示出一棵碗口粗細的山毛櫸——更確切的說，是那毛櫸樹燒焦的殘骸。光柱順著被燒得漆黑的樹干漸漸往上，終于在幾秒種后定格在了離地七八英尺的高度。
燈光照射出的那東西焦黑而單薄，在冰冷的雨水洗刷下，不時落下?lián)街蓟业奈鬯?。盡管它已經(jīng)幾乎完全喪失原本的特征，從輪廓上卻不難猜出這到底是什么。
車廂里的兩人不約而同地陷入沉默——毛櫸樹上吊著的是被燒焦的殘尸，死者的兩眼和鼻子已不見蹤影，腹部往下的部分也不翼而飛。被害者的兩手被綁縛在身后，盡管繩子已經(jīng)被燒掉，卻因為他臨死前指節(jié)彼此交扣得如此用力，至今也沒能分開。
有人在焦尸旁側的樹枝上掛了塊木頭告示，用紅漆寫的大字被雨水沖得掉色，反而更顯恐怖。
“我們必須保護我們的南方女性。”那歪歪扭扭的字跡如是寫道。
與此同時，紀念品商人也同樣陷入了驚駭?shù)某聊??！栌墒蛛姷墓饬?，他終于看清了車里二人的長相：單眼皮，黑發(fā)，黃皮膚。過去的幾分鐘內(nèi)他那套近乎的閑聊開始帶上了地位倒錯的酸腐味。
沒等商人做出任何反應，副駕駛上那人已經(jīng)看見他的表情。
“我們走。”他“啪”地打掉了司機手里的電筒，低聲催促道。
半分鐘后，轟鳴的福特車消失在了通向格林維爾小鎮(zhèn)的道路盡頭，只留胖商人孑然一身，面對重歸寂靜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