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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騷

第二十六章 后生可畏

雅騷 賊道三癡 2507 2012-01-29 17:28:41

    張原立在侯之翰邊上,等候縣尊大人答題,那侯縣令苦思良久,捻斷了數(shù)根須,也想不出能對得上“煙鎖池塘柳”的佳句,抬眼看對坐的王思任,苦笑道:“此對甚難,老師可有佳對?”

  王思任瞅了瞅不動聲色的張原,笑道:“解鈴還須系鈴人,天音兄還得問張原才是?!?p>  侯之翰便問:“張原,你已想了數(shù)日,可有好對句?”

  繞了一圈,侯縣令又發(fā)問來考張原了,是張原自己出的題,考官考生都是他,不作弊那也天理難容。

  張原道:“稟縣尊,學生擬了這上聯(lián)后,為求下聯(lián),走路也想,吃飯也想,倒是思得兩個對句,卻都不甚合意——”

  侯之翰道:“說來聽聽?!?p>  張原朗吟道:“燈堆銀漢橋?!?p>  “燈——堆——銀——漢——橋?!?p>  侯之翰和王思任一起吟哦品味,侯之翰道:“五行部首倒是有了,這意境差些,還有么?”

  張原又吟道:“桃燃錦江堤?!?p>  王思任贊道:“這句好,雖然與上句‘煙鎖池塘柳’相比還是略為遜色,平仄也稍欠妥,但也稱得上妙對了?!?p>  侯之翰也點頭附和:“煙鎖池塘柳,桃燃錦江堤,誠然妙對?!?p>  張原道:“兩位大人過譽了,這種對句總難免堆砌牽強,白白耗費心力,于心智學問無補,學生現(xiàn)今是專心讀書,已不再想這些雕蟲小技了?!?p>  侯之翰連連點頭,現(xiàn)在看張原的眼光已與先前不同,和顏悅色問:“已學制藝否?”

  張原道:“還沒有,學生以前貪玩失學,自患眼疾之后,才翻然改悔,目下正讀春秋三傳,學生以為,若四書五經(jīng)都未讀通就早早學制藝,那簡直就是飲鴆止渴,只恐成為學問空疏、不諳時務的迂腐之人。”

  王思任拊掌道:“此言大善,正是力健行遠之策,好,那我就來考考你的春秋經(jīng)義,左傳讀了沒有?”

  張原道:“已通讀。”

  通讀和已讀是大不一樣的,讀過一遍就是已讀,而通讀則是基本掌握了全書的意韻。

  王思任點點頭,正要開口提問,忽然失笑,對侯之翰道:“天音兄是治春秋的名家,還是天音兄問他吧?!?p>  侯之翰科舉本經(jīng)就是《春秋》。

  侯之翰推讓一番,最終還是由他來問,既知張原學問不淺,那他當然不會只讓張原背誦經(jīng)傳,思忖片刻,發(fā)問道:“春秋經(jīng)傳,以你之見,是偏重讀經(jīng),還是偏重讀傳?”

  這個問題可以回答得很淺也可以回答得很深,這就要看張原對春秋經(jīng)傳義理的領悟。

  張原想了想,答道:“圣人作經(jīng),雖云微言大義褒貶系于一字,然非淺陋者可識,必于三傳熟思玩味,方能貫通,若只從圣人之經(jīng)鉆研,舍三傳而不事,譬如渡江河而忘舟楫,欲其濟溺,胡可得乎?”

  侯之翰聽得雙眼發(fā)亮,張原此論很有見識,是認為要經(jīng)傳并舉,側重于傳,這與今之士人重經(jīng)輕傳的學風頗有不同,贊道:“小小年紀有這樣的見識,難得,明年二月縣試你來,本縣取你?!?p>  張原趕緊謝過縣尊大人。

  王思任笑道:“憑此一問,就算過了縣試了嗎,天音兄不怕人說你包庇?”

  侯之翰大笑道:“似張原這等人才,正該曲意包庇,當然,明年縣試還是要來參加的?!?p>  那邊席上的王家女郎以手支頤看這邊張原應考,嘴角含笑,忽聽王思任咳嗽一聲,趕緊坐直身子,目不斜視地吃菜。

  王思任問:“張原,你吃飽了沒有?”

  張原實話實說道:“學生還沒吃飽?!?p>  侯之翰笑道:“只顧考他,幾乎忘了他還沒吃飽,去吃,去吃,莫急,等下本縣派人送你回家?!?p>  侯縣令心情愉快,在他治下發(fā)現(xiàn)一個人才那也是他的政績之一,日后張原若能科舉揚名,侯縣令就是他的老師,就算張原官做得再大,見了他也得尊稱老師,大明朝官場錯綜復雜的關系皆由此而來。

  張原的確餓了,因為張大春的事他中午都沒吃飯,這宴席的菜雖清淡卻鮮美,花白米飯更是香軟可口,十五歲的張原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這里的正德青花瓷碗又小,張原接連吃了五碗,邊上的侍童盛飯不迭,對坐的王家女郎瞧得嘴巴合不攏,張原看了她一眼,解釋道:“我中午沒吃飯?!?p>  這王家女郎先是一愣,隨即“噗嗤”笑出聲來,越想越笑,無法自制,干脆伏在餐桌上笑個不停,一邊侍候的童子也忍不住笑。

  張原心道:“笑點這么低,這有什么好笑的?!?p>  王思任皺了皺眉頭,隨即展顏問:“張原又說了什么笑話,說來大家聽聽?!?p>  張原起身答道:“學生并沒有說笑話,只是說了句中午沒有吃飯,實在不知哪里可笑了?!?p>  王思任與侯之翰對視一眼,也是哈哈大笑。

  王思任笑道:“張原,你豈不知紹興有句俗語說一日赴宴三日飽,是說鄉(xiāng)人赴宴,早一日就先餓著,以便宴席上騰出肚皮大吃,吃得飽,后一日也不覺得餓?!?p>  張原一本正經(jīng)地稟道:“學生絕非故意先餓著,而是因那家奴狀告之事急得忘了吃飯,是以方才多吃了幾碗,不料就成了俗語中人,好慚愧。”

  這話一出,王思任、侯之翰又笑,侯之翰連聲道:“此子善謔,此子善謔?!睂ν跛既蔚溃骸邦H似老師親傳?!?p>  王思任道:“后生可畏,我當避他出一頭之地?!边@是昔日歐陽修贊賞蘇軾的話。

  張原對面的王家女郎已經(jīng)快笑得掉到桌子底下去了,王思任連連咳嗽都沒用。

  飯飽席散,張原告辭,王思任二人則有留在侯縣令的廨舍歇息,侯縣令命一名衙役送張原回去。

  張原拜別縣尊大人,又拜別王思任,說道:“不知何時能再聆聽謔庵先生教誨?”

  王思任笑道:“我在會稽山營建避園,園成后當邀你族叔祖來游園,到時一并邀請你?!?p>  王思任身邊那男裝女郎雙眸亮晶晶的看著張原,唇邊笑意依然不散。

  張原跟著一名衙役出了縣署廨舍,卻見小奚奴武陵候在外面,一見他出來,趕忙提著一盞燈籠迎上前道:“少爺,你可出來了。”

  張原道:“不是叫你先回去嗎?!?p>  武陵道:“我是先回去了,吃了飯又來了,太太惦記著少爺呢?!?p>  張原便讓那差役不用送,他有小奚奴伴著回去。

  主仆二人沿府河慢慢的走,武陵道:“少爺,張彩一家已經(jīng)搬出去了,太太還有些不忍呢?!?p>  張原沒說話,心道:“晚明江南地區(qū)家奴反噬主人的事不少,我寧要雇工,不要家奴,雇工隨時可解雇,家奴看似攜家?guī)Э谏踔翈е锂a(chǎn)來投靠,其實是為了逃稅,還有就是借主家之勢謀利,甚至仗勢欺人、為非作歹,當然,我現(xiàn)在連生員功名都沒有,不會有人來投靠,不過那一天會來的,只需要努力,有針對性的努力——”

  想到這里,張原童心忽起,笑嘻嘻向著黑暗中的河水發(fā)問:“府河你說呢?”

  府河無聲流淌,默認了張原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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