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年春。
京郊一片寬闊的草地上，立著一塊兒墓碑，上只寫著幾個大字——“蘇懷錚之墓”。旁邊坐著一個中年男人，獨(dú)自在那里種些什么。他低垂著頭念念有詞，說道興處還輕笑幾聲，只是笑完，又徑自搖搖頭，嘆口氣。他撫摸著懷錚二字，眼眶瞬間紅潤，只眨了下眼，那還帶著熱氣的珠淚便如露水一般落在草葉上。
此時，從后面走來一人，那人看著倒比坐著的男人年輕些，倆人相貌上竟有幾分相似。
來人看到男人一怔，隨即開口喚道：“六哥？你……你回來啦？”
男人抬頭看著弟弟，嘴角往上一挑，露出耀眼的笑容。
因?yàn)樘栒龥_著他，光亮有些刺眼，男人不得不瞇逢起眼看向?qū)Ψ剑@倒令他微蹙的眉心多了幾道豎紋，讓那張英俊的臉添了幾分穩(wěn)重。
他開口打招呼，那略帶沙啞的低沉聲音中，少了幾分年少時的清亮飛揚(yáng)，多了幾許時光沉淀下來的滄桑。
“是老十?。∥疫€以為你要去給總統(tǒng)府辦事呢！”
老十嘿嘿一笑，道：“弟弟我哪里受得了那許多束縛？再說，那個泥坑誰進(jìn)坑誰，若不是五哥當(dāng)那勞什子的司長，他也不會……”
提到五哥，老十眼神低黯起來，聲音也不再是那般輕松，二人之間的氣氛頓時帶上幾分沉重。
沒錯，這二人正是蘇懷錚的孿生弟弟蘇懷鳴，以及他們的十弟蘇懷興。
蘇懷鳴往蘇懷錚那沉眠之地看了看，沉默半晌才道：“我離家那年，你才六歲。”
蘇懷興扒拉扒拉頭發(fā)，不好意思的笑笑：“我剛剛也是憑著六哥的模樣才認(rèn)出來的?！?p> 蘇懷鳴聽聞更是感傷：“我這一走便是二十多年……都是五哥替我盡為人子為人兄的責(zé)任。”
蘇懷興猶豫片刻，才問：“六哥這些年都去了哪里？做些什么？家中每年只接到你送的年貨和照片，信中所言也甚少提及……”
“我做什么的又有何用呢？”蘇懷鳴打斷了弟弟的話，他兩眼無神的看向遠(yuǎn)方，聲音有些空洞，“最終，也沒能救得了我哥……”
他的聲音太小，近乎自語，蘇懷興沒有聽清，便啟唇就喊：“五哥……”
話一出口，倆人都呆愣住，定定的看著對方，瞬間就是兩張面孔四行淚。
他們錯開眼神，彼此都看向?qū)Ψ降纳砗?，各自回憶著自己記憶中的那個人。
太陽漸漸西落，二人方才回神，一時間又有些尷尬，蘇懷鳴拍拍身邊的空地兒：“坐過來，近一些，也好讓咱哥仨好好說說話。”
他從身后拿出一瓶酒，隨口道：“這也不是什么名酒，只是用你嫂子娘家傳承下來的方子釀的，你隨便嘗嘗吧！……那年五哥嘗過便念念不忘，每年都要訛我許多，不給就又是電話又是電報(bào)又是信件的催，直把我的存底兒都搜羅走才甘心?！?p> “那我可得嘗嘗！”蘇懷興單手撐地，空身一躍，坐了過去。
他品了一小口，含住慢咽，閉上眼好好的咂摸著，不多時，雙眼一睜，連忙喊道：“好極好極！果真是好酒！”他自行斟著，也沒忘給兩個哥哥倒上，邊喝邊說：“六哥干脆將五哥那份給我吧！”
蘇懷鳴嘆道：“現(xiàn)今看著滿當(dāng)當(dāng)?shù)木平?，心里倒空了，給你也好?！?p> 二人喝了一回酒，蘇懷興問他六哥什么時候回府。蘇懷鳴抿著嘴，沉默了一下，才道：“我就不回去了，你也別跟娘說我來過?！?p> 蘇懷鳴的性子，蘇懷興早就從五哥那里聽說過，眼下見六哥不愿意多言，便打著哈哈換過話題，和哥哥聊起這幾年彼此的一些閑事兒，彼此的故事里面都沒有對方的影子，卻又都有一個共同的重要人物——蘇懷錚。
夕陽西下，余暉將二人的影子拉得近乎合一，蘇懷鳴蘇懷興兄弟倆干下最后一杯酒水，便要起身道別，哪知蘇懷興突然拉著親近不少的哥哥，叫道：“六哥，快看這里！”
蘇懷錚墓側(cè)的一塊兒草地上，扣著一塊兒平石，上面刻著幾行有些不怎么規(guī)整的字痕。
蘇懷興努力辨識半天，方才出口念道：“曾于昔時破云開，千里送書為何來。不見五陵年少游，一杯薄酒寄泉臺。①”
“落款上寫著：粗鄙之人泣拜?！碧K懷鳴待弟弟念罷，便接口。
蘇懷興雙眼睜圓，詫道：“原來六哥早就知道??！”
他接著嘆道：“這刻字之人雖語無講究，然字字句句全是情義，讀之使人淚連?！?p> 兄弟二人又嘆一回，便就此拜別。
……
1924年6月2日，舟山。
齊蘅摟著小女兒錦歌，看著床上那個鼓著肚子呼呼大睡的小兒子，她試探著問在一旁和女兒說笑的丈夫：“文恭，這眼瞧著就到端午啦，不若讓錦誠錦信過完節(jié)再走，如何？”
蘇懷鳴正和女兒猜拳，聽妻子這樣說，知她是舍不得孩子，便安撫：“夫人啊，再拖下去，干脆讓他們過了大暑再走，豈不便宜？”
齊蘅一聽，就知道丈夫在打趣自己，有些不高興。蘇懷鳴勸道：“夫人也莫要舍不得，讓倆小子打前站，咱們很快就會帶著錦卓錦瑟去尋他們，前后左右也就半年多時間，你只當(dāng)他倆又往外面野去了，咱們夫妻整頓著事務(wù)，時間也就過去啦！”
齊蘅一聽，剛覺欣慰，又想到自己身邊兒這對兒女，傷感又“呼啦”一下子全回來了：“要不……讓這倆小的也跟著咱們走吧……咱們打成婚起就沒回過府里，這么多年了，一下子讓兩個孩子自己進(jìn)去，我、我心里實(shí)在放心不下……”
蘇懷鳴聽得有些哭笑不得：“瞧你說得，跟我家是狼窩虎穴一般！”他拉過正偷著撓弟弟腳心兒的閨女，摟著她哄問道：“寶貝兒小五兒，你自己帶著弟弟歸京，怕不怕？”
錦歌雙眼看看天，一臉無奈的抗議：“爹爹！人家都十三歲啦！別跟哄孩子似的哄我。”
齊蘅看著女兒不知憂愁的模樣，沒好氣兒的說：“她自打休學(xué)在家，就高興的滿處瘋跑，哪里知曉爹娘那份擔(dān)心……你也別美！等你到京城讀女中，嘿，一瞧，就你最大！看你還樂呵不樂呵了！”
錦歌噘著嘴，倚到父親懷里，撒嬌：“爹爹、娘親，人家要是整天憂郁不樂，您們會不會就不去西洋啦？或者……嗯，會不會帶著我和六兒一起去？”
蘇懷鳴看著女兒一雙烏亮的帶著靈氣兒的眼珠，狡黠的在他和妻子之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便笑著用食指點(diǎn)上女兒的鼻頭兒，反問道：“你說呢？”
錦歌朝著娘親雙手一擺，一臉無奈：“看吧，既然我整天悶悶不樂也不能改變您們的決定，那還不如天天開開心心的呢！您們見啦心里不也跟著快活？”
“是是是，你有理！都是你的理！”齊蘅被女兒逗笑，揮著手道，“快給我回屋兒休息去！”錦歌笑著撲到弟弟身邊親了一口，便跑出屋去。
蘇懷鳴有些吃醋：“真是的，這孩子自從有了弟弟，都不理我這做爹爹的了！”
齊蘅也不搭理他，只是哄著差點(diǎn)兒被女兒吵醒的小兒子，蘇懷鳴見狀知曉妻子并未想通，心里還在牽掛孩子呢，便解釋道：“咱們一會兒再說錦歌，且說說床上這個小家伙兒。你瞧瞧他，因?yàn)樵诩抑惺抢闲?，說來，也算是咱們二人的老來之子了！家中諸人見了他，哪個不是又哄又寵的？你想想，這小子現(xiàn)在除了錦歌，他還聽哪個人的話？你我去西洋，甚多事情要處理，顧不上他，若是長歪了，成了衙內(nèi)一般的人物，你我到時候哭都來不及??！不如現(xiàn)在讓他跟著姐姐……”
齊蘅打斷丈夫話語，接口：“誰說只帶錦諾走了？錦歌也不能落下！那可是咱們的女兒！”
蘇懷鳴搖頭：“這么和你說吧，錦歌是定要留在國內(nèi)的?！?p> “憑什么？”齊蘅赤紅著眼睛詫異，“文恭，那可是你嘴里最疼的姑娘啊！”
蘇懷鳴摟著妻子：“輕聲些，把這個小祖宗吵醒，可就糟了！”
他解釋：“我于舟山幾十載，才打下如今這些家業(yè)，雖然現(xiàn)在國事已定，咱們也打算另辟渠道，可也不能輕易將自家產(chǎn)業(yè)就那么打發(fā)了！老三老四都是男兒，男兒自當(dāng)自創(chuàng)家業(yè)，否則，早晚也是要敗掉的料兒。”
齊蘅聽出了丈夫話中之意，愣住，問道：“給女兒……你舍得？”
蘇懷鳴哈哈一笑：“什么姑娘、兒子的！現(xiàn)在咱們有兒子，誰知道兒子將來會不會也能有兒子？就算兒子以后會有兒子，誰又能保證兒子的兒子也生兒子？”
齊蘅被丈夫嘻笑的話語繞暈了，連忙止住他的話頭，讓他繼續(xù)往下說。
“子子孫孫總有斷掉的可能，誰知倒到時又會便宜了哪個？與其落到別人手里，不若就給自己的女兒……再退一萬步講，就算咱們家永永遠(yuǎn)遠(yuǎn)子孫旺盛，可誰能保證后面不出個敗家的玩意兒？……與其將來讓人家把咱倆的威名敗掉，不如現(xiàn)在就給他們立規(guī)矩，咱們家的子孫要想富貴，就自己去闖，別只盯著自家這一畝三分地兒，我便是再能耐，這點(diǎn)兒產(chǎn)業(yè)也就能保三代富貴，與其將來有不肖兒孫來添堵，不如就斷掉滋生他們壞毛病的環(huán)境！……何況過了五代，就算是出了五服，成全的不過是一個姓氏而已，說句不負(fù)責(zé)的話，那些后代與我又有幾分關(guān)系？”
蘇懷鳴想想，又感嘆：“唉，人就是想不開，總想著子孫萬代！那些有年頭的世家望族留存至今的有幾個？”他自己笑了笑，“自己的兒孫有時候尚且管教不好，還想著旁的？……與其想那不著邊際的，不如做好自己的事兒，就算做不到雁過留聲人過留名，也要教導(dǎo)好子孫為人，這才是長久之計(jì)?！尚Φ氖牵藗兺鶝]邊兒的事兒想得太多，卻還以為自己偉大得很呢！”
齊蘅覺得有理，點(diǎn)點(diǎn)頭：“兩個兒子能明白，可……還有倆閨女呢！”
蘇懷鳴搖頭：“那倆孩子看著聰明，可接觸久了就知道了，她倆一個性格太柔、一個性子太面，否則，我也不會將她們嫁給自己的屬下。這倆人啊……好在也不爭，咱們在經(jīng)濟(jì)上好好補(bǔ)償一番，讓三個姑娘別差太多也就是了?！?p> 齊蘅點(diǎn)點(diǎn)頭：“說來，錦歌這個孩子性子最像你我！只是不知道，咱們的決定于她是好還是壞呢？”
蘇懷鳴道：“那小丫頭啊，先給她放到京城里歷練歷練，宅門兒里的事兒，聽著好像拿不上臺面兒，卻也很鍛煉人，端看她怎么學(xué)了。我娘出自的家族很是有些底蘊(yùn)，她老人家自小是充作當(dāng)家男兒養(yǎng)大的，眼界手段都不一般，屆時自會有很多東西能教導(dǎo)錦歌，那些都是咱們教不了的！”
齊蘅靠到丈夫肩膀上，默認(rèn)了丈夫的話。
……
1924年，12月21日，蘇懷鳴夫婦將兒女送上了開往滬市的轎車，他們依依不舍的揮著手，看著車漸漸遠(yuǎn)去。
……
1924年，12月23日，下午。
蘇錦歌抱著弟弟，抬首看了看前方大開的正門，輕輕一笑，跟著便上了轎子，進(jìn)府去了。
……
歷史的齒輪慢慢轉(zhuǎn)動著，這世間之事不過是你方唱罷我登場，一個輪回連著一個輪回的運(yùn)轉(zhuǎn)，而現(xiàn)在，1924年12月23日這一天，劇幕漸漸拉開，屬于蘇錦歌的時代終于即將到來。
?。ū揪硗杲Y(jié)）
夢倚闌珊：哈哈哈，作者終于將這一卷完結(jié)啦~~
嗯哪，還是那句話哈，①中詞句為作者自己亂寫滴，蘇懷鳴兄弟也說是鄙人所作啦，所以呢，有精通詩詞滴同學(xué)們可別拍作者哦~~
再次感謝大家耐心滴跟著啰嗦滴作者經(jīng)歷了一邊故事開始前發(fā)生滴事跡。
明天就開第二卷“正傳”，希望大家多多點(diǎn)評繼續(xù)支持哈~~
對啦，再感謝一邊大家的點(diǎn)擊、收藏、和推薦~~
嘿嘿，那咱們就在新卷里面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