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別會西亭（下）—《顧盼》番外
青巒山的山腳下，有一座供路人避雨歇的亭子，亭前額匾上書著“西亭”兩字。
此時(shí)亭間冰涼生苔的石凳上鋪著厚厚的軟墊，桌上擺著精致的茶具和四色茶點(diǎn)，亭外大樹下，有一只紅泥火爐燃得正旺，爐上坐著一壺從附近山泉里汲來的凈水，月夕正蹲在那里，注意著水沸的程度。
舒歡坐在亭內(nèi)，手上捧著她的茶碗，目光卻一直投往亭外小道，半晌道了一句：“他會來么？”
顧熙然微微一笑：“這可由不得他?！?p> 舒歡無奈的笑睨了他一眼，這個(gè)家伙做事，從來就是這樣腹黑，寫了字條約人過來，看著像是憑人自便，但偏偏把孩子放到人家門外，讓人理也不是，不理也不是，若單這樣也還罷了，他還讓染墨把守了山腳下通往鎮(zhèn)里的道路，萬一顧熙仁想要溜走，也會被立刻攔回來，這可真是由不得人不過來了。
才想著，她就看見顧熙然目望著亭外站了起來：“他來了?！?p> 舒歡跟著站了起來，看見顧熙仁微躬了身體，一手牽著一個(gè)孩子往這邊走來，他緊繃的臉上帶著一副極其古怪的神情，有那么點(diǎn)尷尬，有那么點(diǎn)不耐煩，還有很多很多的不情不愿。
“爹——”
“娘——”
兩個(gè)孩子看見顧熙然和舒歡，立刻就掙脫了顧熙仁的手，跌跌撞撞的向亭子奔了過去，對于剛滿周歲沒多久的孩子來說，他們已經(jīng)跑得很穩(wěn)當(dāng)了，但舒歡還是急趕了兩步，上前接住他們，生怕他們被亭階絆個(gè)跟頭，磕掉了才長出來的乳牙。
意料之中的事情。
顧熙仁看見這一幕，擰著眉頭停下了腳步，稍微一猶豫后，他就轉(zhuǎn)過了身子想走：“孩子交給你們了，別再來煩我！”
“既然來了，喝杯茶再走吧?！鳖櫸跞怀鲅韵嗔?。
顧熙仁沒有回身，只是冷冷道：“我不想看見任何一個(gè)與顧家有關(guān)的人！”
舒歡脫口道：“包括顧萱？”
顧熙仁身子一震，終于轉(zhuǎn)回了頭，十分惱怒的盯著她：“你知道些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并不難猜對不對？”舒歡帶著微笑，淡然的與他對視：“放心，我們沒有惡意，你用不著那么戒備。”
這時(shí)花朝上來，接過顧愿和顧念，領(lǐng)他倆到亭子那頭去看花草，月夕則提了滾水，新泡了茶來。
顧熙然自顧自笑道：“這次買的新茶還不錯(cuò)，是你最喜歡的雪芽，過來嘗嘗。”
這是以兄長身份發(fā)出的不容置疑的邀請，不是詢問。
顧熙仁猶豫了一下，走到亭間坐下，但還是低著眉眼，不愿意多看他們。
裊裊的茶氣蒸騰間，舒歡卻一直在打量顧熙仁，他身著一件臟舊的青布衣裳，眉目已經(jīng)不像多年那樣酷肖顧熙然了，有著過早出現(xiàn)的紋路，氣質(zhì)更是完全不同，帶著點(diǎn)歷經(jīng)滄桑的風(fēng)塵和愁苦，看得出內(nèi)心并不平靜，但一如既往的冷然和倔強(qiáng)。
舒歡輕輕嘆息：“這些年，你們怎么過來的，很辛苦吧？”
顧熙仁輕哼一聲，語氣里的敵意十足：“我不會跟你們回去的！”
這樣子的態(tài)度，完全沒有辦法談話。
顧熙然就不留情面的打擊他道：“我們也沒說要帶你回去??！”
顧熙仁一怔，垂下眼道：“那你們來做什么？”
“熙和成親了?！鳖櫸跞簧焓謴牡锬榱藘擅端扇剩朐谥讣?，慢慢的搓去上頭的細(xì)皮：“他的妻子很能干，可以幫著料理家務(wù)，我們這才得了閑出來四處逛逛，可巧獲知了你的行蹤，就過來瞧瞧?！?p> 顧熙仁面上露出冷笑：“那真是恭喜了，不知娶的又是哪位名門貴女?！?p> “賞心?！笔鏆g不理他那話中滿帶的譏諷之意，淡淡接道：“就是大哥過世時(shí)，我?guī)Щ丶业哪莻€(gè)丫鬟。”
這句話顯然出乎顧熙仁的意料，他徹底怔在了那里，好過晌才回過神來，翹著唇角微諷道：“丫鬟！二嫂您在說笑？太君怎么會讓她最愛的孫兒，娶個(gè)丫鬟呢！若是沒有記錯(cuò)，她當(dāng)初連你的出身都嫌，強(qiáng)著休了呢！”
“顧熙仁，你能正常點(diǎn)說話嗎？”顧熙然有點(diǎn)煩了他的態(tài)度：“我們跟你又沒有仇，你用得著如此怨念么？”
顧熙仁一拍石桌站了起來：“沒仇？你忘性也太大了吧！要不是當(dāng)年你為了休妻之事同太君鬧翻，撇下章家的親事不管不顧扭頭就走，我怎么會被太君迫著娶章含芳，又怎么需要逃家出走！”
顧熙然沒惱，只是微瞇了眼睛，盯著他道：“要都照你這種方式去詮釋事情，那么太君瞞著我休妻，想同章家結(jié)親的事，我是不是也要怪責(zé)到你和小萱身上？”
顧熙仁一怔，還未答話就聽他接著道：“小萱害死了大哥，毒殺了大嫂腹中的胎兒，氣死了老爺，氣癱了太君，這才使得家中大亂，無人掌管生意，而你拒絕了佟掌柜家的親事，使得佟掌柜帶密判離，給了生意對手可乘之機(jī)，讓原本就糟糕的情形雪上加霜，太君這才出了下策，想同章家聯(lián)姻，借勢來保全生意！”
說到這里，顧熙然語氣放緩放慢，卻又字字清晰：“這些事，我是不是也要怪到你們身上？你們才是始作俑者！是你們害得我無辜受了牽連，沒了妻子，還多了一門親事，面臨著要娶章含芳的困境！”
他這一連串話說完，顧熙仁早被問得啞口無語答不出話來，方才的怒氣也泄之一空，頹然的坐回了石凳上，不敢抬起眼來瞧人。
偏偏顧熙然不依不饒，還追著問道：“章家的親事是你生出來的，讓你去承受，去解決，難道委屈了你嗎？”
“我……”顧熙仁從來沒有往這方面想過，一直以來，他都覺得是顧熙然逃親，間接的害苦了他，因此滿腹怨氣，可是此刻被這樣一問，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一切事情，都源于他自己先逃的親，真的愧疚到無法言語。
“回答我！”顧熙然前傾著身體盯著他，提高的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
顧熙仁被他一喝，更是不知所措，只能低著頭道：“我的錯(cuò)……我錯(cuò)怪你了……抱……抱歉……”
一句話出口，顧熙仁那無地自容的羞愧感更甚，只能再往低里壓他的頭，準(zhǔn)備再次承受顧熙然隨之而來的怒罵。
然而他料錯(cuò)了，在他道歉后，顧熙然立刻就平靜了下來，坐回端正的姿勢，端了一碗茶道：“喝茶吧?！?p> 喝……喝茶……
這雨過天晴的速度真是讓顧熙仁訝異之極，在他還沒回過神來之前，他的手已經(jīng)下意識的伸了過去，端起了茶碗。
顧熙然低頭呷了口茶，這才淡然道：“我不是來找你吵架算帳的，都這么多年過去了，那些往事早就煙消云散了，難道還要記在心里恨一輩子，怨一輩子？那是自找煩惱。”
顧熙仁聽著這句話，有些癡癡的怔神。
“你同小萱不一樣，你沒有自以為是的深仇大恨，但你喜歡把小事都記在心里，日積月累，仇怨愈深，其實(shí)你如今回頭想想，那些事情究竟有多嚴(yán)重？值得你為此蹉跎掉自己的人生，時(shí)時(shí)沉淪在痛苦中嗎？”
“二哥，你不明白我……”
“明白！怎么會不明白！你自小不受寵，被人忽視，被人瞧不起，于是你理直氣壯的覺得自己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因?yàn)槟阏J(rèn)為自己不比任何人差，你輸?shù)闹皇且粋€(gè)嫡子的身份！”顧熙然微揚(yáng)了唇角道：“不過我要告訴你，真正瞧不起你的，是你自己！你要是瞧得起自己，就不會那么在意旁人看你的目光了，可以活得自如自在，而不是一邊渴望著，一邊抱怨著那些你得不到的東西！”
顧熙仁張了張口，發(fā)現(xiàn)自己對這些話無從反駁，于是只好繼續(xù)低頭喝茶，茶香入口繚繞不散，是他多年前熟悉的味道，這一刻他才發(fā)現(xiàn)，多年來的執(zhí)怨，似乎真的沒有必要，誰對得起誰，誰又對不起誰，都有著極其復(fù)雜的前因后果，不是簡簡單單就能分辨清楚的。
想到這里，他的冷漠已如冰山融化，眼里的怨氣和愁悶也散了許多，漸漸變得清明起來，心底也是一片寧靜，從未有過這樣的平和。
舒歡將這一切瞧在眼里，微微一笑，提了茶壺，一邊往他們的茶碗里續(xù)水，一邊將這些年來顧家發(fā)生的變故，都慢慢的說了出來：“你娘很想你，終日都在以淚洗面，這些年來常病。太君呢，你知道她要強(qiáng)，她從來不提你，不過有時(shí)看見你娘，她也會悵然嘆息，我想你的確不是她最疼的孫兒，不過她仍然會記掛你?！?p> 顧熙仁心里有些酸楚起來，也只能輕輕嘆息：“我那時(shí)同老爺吵翻，不是有心要怪責(zé)我娘的，只是不想因?yàn)槲业拟枘?，讓她受了牽連……如今想想，真是不該……”
他說著又?jǐn)⑵疬@些年來，帶著顧萱東奔西走的情形，最后抬起眼來，望著云霧繚繞的山頂，目光里流露出疼惜和苦痛之色：“她知道自己做錯(cuò)了事，無法挽回，心里一直都不安寧，無論我?guī)ナ裁吹胤剑I多少她喜歡的東西，都換不來她從前的笑容。她變得不喜歡說話，只愿意一個(gè)人呆著，我執(zhí)意陪她的話，她不會趕我，但那神情分明很不耐煩……”
舒歡隨著他的目光，往山頂上望去，那里除了白色的霧氣，就是隱露的綠色樹木，看不見別的色彩，但是她知道山頂有座遠(yuǎn)近聞名的姑子庵，他們才進(jìn)青巒鎮(zhèn)，找人打聽四近的景點(diǎn)時(shí)就聽說了，不過這姑子庵的出名不在于供的菩薩靈驗(yàn)，而在于素齋做得好，他們原想去嘗嘗的，但雨一直未停，山間路滑，帶著孩子不太安全，于是就一直沒有去，直到聽說顧熙仁獨(dú)自住在山腳下，他們才猜到那顧萱，必定是在姑子庵里。
真的不難猜，顧熙仁是不會放任顧萱一人漂泊在外不管不顧的，可是他這樣的執(zhí)守，終究換不來什么美好的結(jié)局。
顧熙仁仍在平靜的敘述：“有時(shí)候我不希望她在這里吃苦，虛度青春，很想帶走她，但有時(shí)候又覺得這樣挺好，起碼在庵里時(shí)她念經(jīng)誦佛，能夠替亡靈超度，替自己贖罪，負(fù)疚少一點(diǎn)，心里的寧靜多一點(diǎn)?！?p> 他這樣的話說出口，舒歡和顧熙然就知道再勸也沒有用了。
如果顧萱同顧熙仁沒有半點(diǎn)血緣關(guān)系，那么世俗禮教都可以不放在眼里，可是他們?nèi)羰怯醒夑P(guān)系，這一切就注定是個(gè)悲劇。
頭一回，舒歡對古代落后的科技感覺無奈，因?yàn)檫@里沒有辦法檢驗(yàn)血緣關(guān)系，傳說中的滴血認(rèn)親，那絕對是胡扯的事情，當(dāng)不得真。
水滾了又滾，茶添了再添，三人一直聊到天色昏暗，前嫌盡消，顧熙仁才告辭離去。
哪怕不能在一起，他也要日日夜夜都守護(hù)著顧萱，看見她平安喜樂，心里就滿足和歡喜了。對于顧熙然邀請他同回顧家的提議，他拒絕了，但是答允若是哪一天，需要幫助了，想要回去了，他不會死撐著不回。
舒歡望著他的身影逐漸消失在暮色中，輕輕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他日子看著清苦，但也許他樂在其中，我也知道給他錢不好，是傷人自尊，可是顧家的財(cái)產(chǎn)他有份繼承卻過得這樣落魄，我心里會有欠疚的感覺?！?p> 顧熙然微微一笑：“放心吧，既然知道他在這里，我會記得派人過來開家分鋪，若是他真的想通了，心情會開朗些，也許愿意當(dāng)個(gè)掌柜，替我分點(diǎn)憂勞，若是仍想不通，不愿再同顧家打交道，我也會讓人暗中多照料他?！?p> 兩人說著，再望一眼這暮色里煙雨迷蒙的青巒山，就帶了丫鬟，各自抱了孩子，離開西亭，慢慢的往山腳走去。
此行仍然有些收獲，起碼顧熙仁不會再怨，老太君能夠安心，而顧熙仁的生母周氏得知自個(gè)兒子還安好的消息后，也不用再終日的以淚洗面，要是愿意的話，還能將她送過來母子相聚。
只是舒歡有些小抱怨：“我最怕看人悶悶不樂，憋著一腔的心事，最怕他這種沒有半點(diǎn)希望的執(zhí)著，有的只是隱忍和自苦?！?p> 顧熙然一把握住她的手笑道：“執(zhí)著不是壞事，對感情執(zhí)著更是難得?！?p> “我知道?！笔鏆g嘆道：“我就是感覺憋得慌?！?p> 顧熙然理解的笑了：“這就一點(diǎn)來說，他要向我學(xué)習(xí)，學(xué)那種執(zhí)著到不顧一切的瘋狂?！?p> 舒歡笑睨他一眼：“又在自吹自擂，我看這事要擱你身上，你鬧不清我倆有沒有血緣關(guān)系，你也會像他一樣。”
“不會的?！鳖櫸跞徽Z氣轉(zhuǎn)淡，卻又極其認(rèn)真：“上窮碧落下黃泉，我都不會放開你?！?p> 舒歡臉上驀然紅了，啐道：“甜言蜜語！”
罵歸罵，心里仍然甜蜜。
果然是性格決定命運(yùn)，她知道，她和顧熙然，絕對不會走到顧熙仁與顧萱的地步。
這樣想著，她不覺反手握緊了他的手，靠得他更近些。
兩情若是久長時(shí)，也要爭朝朝暮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