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盧鴻在準老婆的正確指引與關懷下,每日埋頭攻讀,閑暇便玩制筆、紙、硯等物,倒也樂在其中。盧秀兒夫婦早就回去,只鄭夫人并鄭柔住在盧府,只是這幸福時間總是太短,不知不覺,已經(jīng)到了暮春時節(jié),鄭府之中著人來接,鄭夫人與鄭柔也要回家去了。
分別這日,盧鴻早早來相送。見了鄭柔,見她依然沉靜溫婉,只是黑亮亮的眼中寫著幾分不舍。當著眾人,也不好多說話,鄭柔便說:“鴻哥哥莫以小妹為念。別后千萬保重身體,學業(yè)為重,不要荒廢了。”說完就上了車。倒是那紅袖,偷偷把盧鴻拉到一邊,對盧鴻示威般比了比小拳頭,擺出一幅惡狠狠的樣子說:“壞小子,你可要老老實實的,膽敢做出對不起小姐的事來,將來有你好看!”
盧鴻這次破天荒地沒有與紅袖爭辯,卻從身邊拿出一個硯盒,對紅袖說:“這塊綠端,當日你家小姐甚是喜歡。我著人做了方竹節(jié)硯,人多眼雜的,我不好直接給她,麻煩你轉交給柔兒。”
紅袖伸手接過,口中說:“算你還有點良心?!毖廴s忽然紅了,又惡狠狠地說:“壞小子,不許忘了我們!”聲音卻是帶上了哭音,連忙扭頭跑著上車去了。
盧鴻送鄭夫人及鄭柔等一行遠去,這才回轉書房,只覺得身邊少了什么,心里空落落的,頗不是滋味。
此時鄭柔坐在車內,看著車窗外不斷后退的景色,一言不發(fā),也在呆呆地想著心思。
紅袖擦了擦紅紅的眼睛,將盧鴻給她的硯盒捧給鄭柔說:“小姐,這是盧公子臨行前讓我給你的?!?p> 鄭柔定睛看這硯盒,乃是整塊核桃木挖就,不施重漆,紋理素雅。輕輕打開硯蓋,里邊靜靜擺著一方竹節(jié)硯,遍體青綠,細膩柔和,不由心下感動。
這綠端本是端硯別種,采于端州北嶺山。盧鴻著盧多采購佳石,隨便提了一句,盧多也采了幾塊回來。后世于綠端多不看重,盧鴻手中端石盡多極品,自然也不是特別在意。只是鄭柔見這幾塊綠端佳石,通體翠綠,純渾無瑕,頗為喜愛。盧鴻看在眼里,便偷偷選了一塊最好的綠端石,制了這方竹節(jié)硯。所謂竹節(jié)硯,便如同一段從中破開的翠竹一般,在中空竹節(jié)的地方制成硯堂硯池,側邊與背面,雕成竹節(jié)、竹枝、竹葉等,配著綠端翠綠的顏色,著實是精美絕倫。
此時世間各硯多為工整硯式,這等巧雕的隨形硯式極為罕見。鄭柔看這竹節(jié)硯,心下愛極,伸手拿將起來,只覺入手生涼,溫潤如玉。再看硯側,卻密密麻麻雕了數(shù)十小字,乃是盧鴻親手所制硯銘:
此君可與契忘形
何獨相延厭客星
苔滿西階人跡斷
百年相對眼青青
鄭柔輕輕撫mo著手中竹節(jié)硯潤澤的硯堂,反復品味“百年相對眼青青”的句子,心中想著這幾個月來同盧鴻相處時的點點滴滴,不由心中又是相思、又是甜蜜、又有幾分苦澀,癡癡地靜坐無言。
盧鴻自鄭柔去后,好幾天沒緩過勁來,可憐洗硯,因為伺候得不如盧鴻的意,很是挨了些訓斥。還好過得幾日,盧鴻也逐漸適應過來,學業(yè)功課又漸漸地走上了正軌。
這些日子各種硯式所制漸多,那盧祖安有事沒事,也常來這邊繞繞,見了自己喜愛的硯式,毫不客氣地便要搶走。那紙坊、筆坊所出的紙筆,品種漸漸豐富,諸如抓筆、長鋒羊毫等都已制出,盧安更是在盧鴻的指點下,將熟紙、半生半熟紙一一制出,更有煮棰、玉版、虎皮、云母、泥金、灑金等等諸多箋式,顏色多樣。其中有一種深紅色的小彩箋,盧鴻命之為“薛濤箋”,卻讓盧安怎么也想不明白為什么要起這么一個怪名字。
文房之物越來越如意,盧鴻在攻讀學業(yè)之余,于書法上花費的時間也多了起來。這一段他將主要精力都用在了大字真書、行草之上,自覺頗有進境。這一日寫了一篇大字真書之后,自己端詳著氣完神足,筆力勁健,不由心下得意。只是看著墨色略顯單簿,心下沉吟起來。
此時世間制墨之法,主要便是松煙墨,以及少量的石炭墨。所謂松煙墨,乃是以松材為原料,經(jīng)由燃燒,收集似煙的碳粒而制成的墨。松煙墨墨色層次分明,淡墨清明淡雅,作畫之人用它最是相宜;但若書寫大字書法,要求光彩黑亮,則略為遜色。
盧鴻想到此節(jié),便來找盧多。他將一個信封交給盧多,請多叔為自己到易州走一趟,找到制墨的奚家,請那奚家管事之人到盧府來一次。
盧多聽了連連搖頭說:“這易州奚家墨名氣甚大,咱們家年年也要采購的。只是憑少爺你一句話,便要人家跑到咱們范陽來,怕是不行吧?”
盧鴻卻神神秘秘地說:“多叔你盡管放心,我給你這封書信可不能輕易丟了。找到奚家,你便見那主事之人,將這信給他看了,我保證奚家人馬上就乖乖跟你來了?!?p> 盧多將信將疑,但看盧鴻一幅自信滿滿的樣子,也就不再多問。好在這易州距范陽不甚遠,回去稟過盧祖安,收拾一下,便奔易州去了。
過了十幾天,盧鴻正在書房中練字,忽然聽到門口傳來盧多的聲音:“九少爺!你要請的易州奚老大我給你請來了!”
盧鴻才說“快請快請”,那盧多已經(jīng)進得門來,回頭卻找不到了人影,便又出門召喚道:“奚老兄,你怎么還不進來?”
盧鴻便起身到門口,見院中站著一人,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旁邊一溜各式端硯,對盧多的呼喊卻是充耳不聞。
盧鴻打量這奚老大,身材極是高大,比盧多高了有一頭有余,人也是相貌堂堂,倒似一個讀書人一般。與自己想象中渾身墨色不同,周身上下收拾得甚是整潔,只是兩只手卻是頗為粗糙。
盧鴻初見奚老大盯著硯臺不說話,忽然想起后世一則關于硯臺的傳聞,不由啞然失笑。
原來這易州之地,不僅古松繁茂,出產(chǎn)佳墨,更有兩種上品硯石,是為玉帶、紫翠。雖然說較之端歙,略遜一籌,但石質堅潤,叩之無聲,發(fā)墨細膩,也是一流的硯材。盧鴻前世曾讀書中有載,這易水硯石便是唐僖宗時易州奚氏父子在易水之畔黃伯陽洞中發(fā)現(xiàn)的??催@奚老大的表現(xiàn),必然也是一個愛硯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