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看對面,莫不是劉家公子派的轎子到了?”
書茶館中一眾談興正濃,冷不防這一聲嚷,立時把大家的注意力扯了過去,紛紛攘攘,盡皆擠到了二樓外面的欄桿處,憑欄而望,爭著去看下面那頂五色斑斕的花轎。
諾大一個茶館,便剩下武青、鄧隼和說書先生面面相覷。
最意外是方才那仙子臨凡般的紅衣美女,在第一時間擠到了一個最有利的地形,八卦地向下張望……
最尷尬則是說書的老先生,一張嘴猶未合攏,滿臉上殘余著方才唾沫橫飛大敘戰(zhàn)場風情的激昂態(tài)度,對著瞬間已經變得空蕩蕩的書場,余恨難消。
武青回頭看看鄧隼,他人雖未動,目光卻一直追隨著那前頭人群里的美人兒,正逢著美人兒牽了牽衣角,怕擠亂妝容似地抬手掠了掠鬢發(fā),正是一顧一盼,綽約生姿。鄧隼頓時再不能管住自己的腳步,請示似地看了武青一眼,便也大踏步地走上前去,替心中的神女撐起一片空間。
“唉,愚民哪愚民!”說書先生終于調整好了神態(tài),望望外面一驚一乍夸贊劉府排場的眾人,恨鐵不成鋼似地搖搖頭,嘆道:“國家興亡的大事,竟抵不過一場小小的熱鬧更讓人關切么?”
這老人所知甚多,武青本能地對他存了一分恭謹,此刻見他煩惱,便忍不住開口勸慰,“先生也不能這樣說。市井小民,最關注的當然是切身利益相關的東西。國家大事自然重要,只怕此刻下面發(fā)生的事情更能影響他們的生活罷?”
“切身相關?”說書先生臉色稍微好看了一些,卻依舊哼了一聲道,“他們看的,哪里真是和他們切身相關了?尚書家公子搶親,他們那是巴望著打起來看個熱鬧哩!”
“搶親?”武青眉頭皺起來,京城重地,天子腳下,居然還真有這么明目張膽抬著花轎搶親的么?
“可不是搶親?!”老先生翻翻白眼,端起手邊茶盞洇洇嗓子,“前兒孫相擺宴請戲,劉尚書的公子看上戲班子里唱花旦的春官,強行索要未果,直接給了對面那戲園子班主兩天的時間,讓他再找個小旦替換,說今兒會來接……”
他話還未完,武青便一個縱身,也往外面欄桿處去了。
鄧隼見他過來,往旁邊讓了讓,再沒看身側的美女一眼,面色卻陰郁得要滴出水來,“統(tǒng)領,是搶親。”頓一頓,又補一句:“搶男妾?!?p> 武青知道他心中所想,鄧隼這人雖輕微有些好色,喜歡看看美女,卻不是個不知輕重的,倒反是他眼里最容不得一點沙子,從來在軍營中很少出去,可只要讓他見了什么不平的事情,那卻是一定要出頭的。那日接到詔書要他二人進京領受封賞,吳帥便將他喚至寢帳,切切囑咐,入京之后諸事復雜,鄧隼性烈,讓他一定要慎加管制,切切不可多事,凡有看不慣的,只管一個“忍”字。
如今一路還算順遂,偏偏甫到京城,就遇上了這樣欺男霸女的丑事,依照鄧隼的火爆性子,叫他如何能夠不管?
可是若管……劉尚書權重戶部,正正掌控著他忠義右軍軍餉,事關吳帥所托、軍國大事,如此人物,怎可得罪?
對鄧隼使個眼色,令他少安毋躁,武青便也向小樓對面望去。
一片熙攘紛亂,果真是個搶親的架勢,幾十個持棍的家丁把那戲園子的大門圍了個水泄不通。一個貌似班主的中年男子正在那里苦苦哀求,另有一撥家丁在逐門逐室地找人……一身綾羅戲裝的少年從房間里被扯了出來,眾家丁一擁而上,連捆帶綁,直塞了轎子里,打道回府……
“切,都說春官兒卸了妝的樣子夠得上傾國傾城,難得有機會看到一回,怎么居然還是一臉的油彩!”“春官兒模樣你還沒見過么?嘖嘖,那次也是從這茶樓子上我可望見一回……當真一副惹禍的樣貌,也難怪終日里要藏起來了!”
一片哄然聲中,武青回過頭,不意外地對上鄧隼圓睜的怒眼。
“統(tǒng)領!如何攔我?!”刻意壓低卻依然激憤如野獸的咆哮。
武青輕輕搖頭,略側了側身向旁邊望去:倚欄處,紅衣瀲滟的美人兒,正投來驚愕探索的目光。
鄧隼怒意稍微收斂了些,拉著武青走向一邊,執(zhí)意要他給出合理的解釋。
武青卻還是搖頭,紅衣的美女腳步翩躚,已經步下了茶館的階梯,再容不得猶豫,武青向桌子上投了幾枚銅錢,拉住鄧隼的胳膊一帶,大踏步跟在了紅衣女的身后……
不知道轉過了幾條街,穿過了幾條巷,到鄧隼滿滿的怒氣已經全部變成了疑惑的時候,那始終在他們身前幾尺悠哉游哉的紅衣美女終于停下了腳步,轉過頭魅惑一笑,風情萬種:“兩位公子跟了奴家也有半個時辰了罷?不知有何見教?”
武青看見走在他前頭的鄧隼腳步一頓,臉刷地紅到了耳朵根上,心中不由好笑,便踏上一步,抱拳拱手:“是我等失禮了,姑娘莫怪。在下只想知道姑娘仙居何處,芳名可否見告?”
???!鄧隼的嘴也張開合不上了。目光在武青與紅衣美人兒之間逡巡了幾個來回,退在一旁悄悄嘀咕:“方才茶樓上攔我,又來追美女,我還道你必定自有道理尼,誰料真是搭訕這么簡單?堂堂大將軍,先鋒統(tǒng)領,居然放著惡霸搶親的事不理,來玩這個?”說著,看向武青的目光已經有些不屑和忿怨了。
武青聽力甚好,鄧隼這一段喃喃自然沒有逃過他的耳朵,無奈苦笑了笑,看看對方美女,見那美人兒果然也露出了注意傾聽的神色,然后銀鈴一般笑起,搖搖頭,道:“問奴家住處么倒沒什么可瞞公子的,奴家就住在前面不遠的楚郡侯府??;至于奴家的名字么……楚家的流丹,不知公子可曾聽說?”
“楚郡侯府上?哪個楚郡侯府上?”“楚郡侯”三個字一出,武青卻是倏然變色,完全沒有了開始時的輕松心態(tài),迫前一步,脫口追問。
“還能有哪個楚郡侯?”美人兒掩口胡盧而笑,“公子莫不是不信么?那么不妨去打聽打聽,楚小侯爺身邊侍婢,大概倒是少有人不知道的。”
眼看著美人走遠,武青愣怔了一會兒,仿佛終于下定了決心:“隼,我們去劉尚書府?!闭f著,也不理鄧隼焦急的催問,打聽了劉家的所在,就是一路急行,害得鄧隼反應不來,幾乎失了他的蹤跡。
他們從茶樓出來,是申末時分,跟著紅衣美人閑逛了半個多時辰,又從城南一路打聽來到城北;如此,等他們翻墻進了劉府,已經是天色薄暮,華燈初上的時候。武青面色陰沉,隨手拎了幾個小廝問出春官兒所在,也不避諱,竟是大踏步直往內寢而去。
鄧隼應該看出了他志在救人,合了心意,便也不再多問,只一路跟著他向前。正巧趕上晚飯的時辰,后園內沒有什么人,那些被武青抓來問話的小廝,也都被兩人兇神惡煞的樣子嚇破了膽,聽話地不敢張揚,是以竟被兩人暢通無阻一路闖到劉公子的臥房前。
然后,就迎面遇到了劉府的公子。
衣衫不整,一臉心滿意足,看上去就象是一只剛剛偷吃了美味腥葷的貓。
兩人雖不認得他,但看這架勢,已經大概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不由得心中一涼,怒氣油然而起,鄧隼更是目眥欲裂,喝問一聲,立刻就要上前飽以老拳。
武青本該制止他的,不知為什么卻沒有,一閃身進了內室,心中一片驚疑:自己真的是太過自以為是了么?
撲鼻一陣濃香,然后入目的,是一片狼籍凌亂。
砸破的古董花瓶、撕毀的繡羅紗帳、踐踏滿地的名人字畫……還有那已經裂成幾幅的劣質戲服。
香氣來自打翻在地的金縷薰籠,氤氳的熱氣掩蓋了那也許本來應該存在的情欲味道,而……那一張玄色大床上,橫臥的那個人……身上裹纏著紅色的紗帳,半俯在床頭,一片雪白的肩膊露在外面,有……觸目驚心的抓痕……
武青從未見過如此近乎*的情狀,滿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仿佛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若不是他曾經猶豫;若不是他攔住了鄧隼;若不是他自以為是跟隨那個紅衣女子……近乎膽戰(zhàn)心驚地走過去,武青小心翼翼地把手探向那個一動不動的人的面頰,試探鼻息。
手還沒有伸到面前,床上的人呻吟了一聲,轉過頭。梅子酒的清香絲絲暈開,在滿屋濃烈的薰香味道之中,顯得是那么獨特、讓人無法同混同。而隨著寒冰一樣的肌膚擦過武青的手掌,那覆臉的長發(fā)也絲一樣滑落,露出那張……“傾國傾城”的面孔。
武青猛地抽回手,心也隨著狠狠顫動了一下。他沒有猜錯。這張臉,他見過,這人不是春官,而是……在茶樓里獨自喝酒的那個少年。他是習武之人,目力甚好,那時候在茶樓欄桿處,隔著那重重油彩,他就認出了他,又觀察到他和紅衣女之間的目光交換。
可是……就算他與楚家有什么關聯(lián)蹊蹺,落到如此境地,終究是無辜的。難道,因為他的一念之差,就讓他放棄了營救他的機會,終于……造成了時下的這個局面么?
記憶中還有茶樓上的少年一雙極之烏黑明媚的雙眸,即使是醉意迷離,依然掩不住其絕代的風華,引得鄧隼都特別關注了些,專門示意他去看……可如今,這眸中,射出的,已經是茫然絕望的目光了。
注:番外,舊版。如有和正文不相符之處,一切以正文為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