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唱戲
次日一早，顧宅的大柿子樹經(jīng)歷了一夜的月光潤澤，已然有許多半紅半青的果實(shí)了。顧秀兒站在井邊洗漱，遠(yuǎn)處青山如黛，炊煙裊裊。顧家的灶間也飄起了炊煙，顧玉兒正忙里忙外的準(zhǔn)備一天的吃食。天剛蒙蒙亮，外面戲臺便有了動靜，一會兒，曲老板也推門進(jìn)來了。曲鵬飛臉上堆了笑，“顧二姑娘，一切都備妥了，我來要些水?！?p> 顧秀兒趕忙讓道，曲老板帶了兩個匠人，挑了幾桶水出去。戲班在外頭蓋了個臨時的補(bǔ)妝間。今天打算唱三場，借了顧家的灶間，雇了個廚娘，正跟顧玉兒兩人做早飯。曲老板帶了些白米白面，說是他心情好，今天要給大家烙油餅吃。顧玉兒覺得不妥，推脫了幾下倒也答應(yīng)了。看著白花花的米面覺得可愛無比，干活兒都比平時有力氣了。顧樂知道晌午要吃烙油餅，早上都不愿意多吃餑餑了，平時他要吃三個餑餑，今天少吃了一個，說是給中午留些肚子。
天剛大亮的時候，這松陽官道邊上，便鑼鼓喧天唱將起來。卯時往來的人還不多，辰時一過，臺上小花旦唱到銅壺案之時，這官道已是擠滿了人。眾人僅留了一條小路給馬車經(jīng)過，可是路過的馬車見有熱鬧可湊，都紛紛停下車來。一旦聽進(jìn)了臺上的戲詞，便都不動彈了。那條給馬車留下通行的小路，倒是沒人走了。
臺上唱薛萍的花旦每一步都牽動著臺下觀眾的心，待銅壺案唱完，中間休憩的片刻功夫。有些官家家眷便遣了小廝來問這戲的情況，問有幾出，還在哪兒演。這些路過的人，既擔(dān)心誤了趕路的時辰，又想著一定要把戲看完。
未到巳時，顧樂身邊已經(jīng)是擠滿了小廝，便是九叔的茶寮，也坐滿了聽?wèi)虻目蜕?。已然沒了座兒，九叔又從其他鄰居家里借了不少板凳，馬扎，這人卻是越來越多。便是茶水，也比平時多燒了幾大缸。九叔見茶葉見了底兒，忙到外間跟大家伙兒賠罪，“不好意思了，大伙兒，我家茶葉沒了。”
“沒事兒，老九，這出《斗權(quán)貴》好聽得緊，將老方我這百年不見的戲癮勾起來了。便是這白水，喝起來也瓊漿玉液一樣?！?p> 眾人紛紛應(yīng)是，到最后，九叔的茶寮便供應(yīng)起了白水，那花生瓜果早就賣完了。九叔得了個空，去找顧秀兒打聽，一聽這戲還要唱將六天。安排伙計看著茶寮，自己則駕著家中的大黑騾子，進(jìn)城采辦去了。后來，燒水的柴火也沒了，九叔的茶寮就只能供應(yīng)個座位了。兩個小伙計也團(tuán)了團(tuán)袖子歇了，靠在一旁看戲。此時還未到午時，臺上的小青衣正唱著怒喊冤，松陽官道經(jīng)顧村這一段兒，已是擠滿了人馬。白骨宴唱完的時候，那馬車?yán)锏墓偌遗靷?，傳來不少抽噎聲。便是往來的客商，五大三粗的老爺們兒，也有紅了眼圈兒的。
顧秀兒這一整天，都在曲老板的戲班兒幫忙，每次臺上角兒換下來，要換裝，休息，她就給端茶遞水找衣裳。不一會兒，就跟德勝班的小花旦飛鳳和小青衣項(xiàng)荷交好了。顧樂則負(fù)責(zé)在外頭招呼那些小廝丫鬟們，跟他們說還有幾場，要唱多久，卻是死活不說，這下場唱的是什么內(nèi)容。只說，“曲老板說了，若是想知道下場唱什么，便留下來看?！北闶悄切P拿銀錢賄賂顧樂，他也半點(diǎn)口風(fēng)不露。
這幾個丫鬟有個別長得頗為出眾，見利誘不得，竟軟軟嬌笑道，“小哥哥，你便告訴姐姐們這下場唱的是個什么。我家小姐急著趕路呢?！鳖櫂仿勓詽q紅了一張小臉兒，卻把頭扭到一邊，權(quán)當(dāng)作沒聽見。顧樂不知道，他這是第一回讓小姑娘調(diào)戲，在他以后的人生里，卻是要常常遇見這樣的遭遇。不過這日后調(diào)戲他的姑娘們的身份，倒是越來越尊貴了。丫頭們見顧樂是個油鹽不進(jìn)的，便各自去回稟自家主人。這一眾馬車?yán)?，有一輛極為出眾，三匹拉車的棗紅大馬，全身沒有一撮雜毛，四只腳上卻長著白色毛發(fā)，好似烏云踏雪，別樣威風(fēng)。這三匹烏云踏雪寶駒，牽著一輛上好紫檀木打的馬車，這車簾子，四角也墜了鴿子蛋大小的明珠、琉璃。便是在這車轅上，也精雕細(xì)刻了祥云圖文，又有八星報喜的花樣兒，在一眾馬車?yán)铮@得格外尊貴。馬車前面掛著的金絲卷云紋簾子，讓馬車?yán)锏娜丝吹靡娡饷?，外面卻瞧不見里面。
駕車的是個十三四歲的俏丫頭，一身紅衣如火。面似桃花，唇如早櫻，眼波流轉(zhuǎn)間，將四周的丫頭們都比了下去。這丫頭手執(zhí)白玉馬鞭，兩只腳在半空中蕩來蕩去，津津有味的看著戲。不一會兒，似乎車中人叫她，附耳聽了幾句，便跳下馬車。朝顧樂走來，“小兄弟，我家主子問你，這出戲叫什么名字，還要演上幾場？”
顧樂從善如流，“大姐，這戲是安樂鎮(zhèn)德勝班在唱，叫做《斗權(quán)貴》，每日都要演上三場，連演七日?！鳖櫂诽ь^看了看臺上，“這演的正是第五出，怒喊冤。還有一出，這場戲便完了，午時過了，還演兩場?！奔t衣丫頭點(diǎn)了點(diǎn)頭，一一記下，便回去稟告。不一會兒，那紫檀木的馬車便駛離了此處，往西京官道去了。下晌的時候，眾人吃過飯，就匆匆敲鑼打鼓開場了。飛鳳和項(xiàng)荷兩個，都是十二歲的年紀(jì)，卻學(xué)唱戲七八年了。飛鳳上臺前，同顧秀兒說著話，“阿秀，我演了五六年戲了，也沒見過這么多人?！?p> 項(xiàng)荷打趣道，“咱班主今天嘴角的褶子都咧到眼角去了，你是沒看見啊?！?p> 曲老板一生最大的志向就是將德勝班發(fā)揚(yáng)光大，此刻忙里忙外的，水都顧不上喝。下午比起上午，人更是多了兩倍。一是因?yàn)檫@下午經(jīng)過官道的人多，二是許多人聽了戲回去，都告知了街坊鄰居。附近許多村鎮(zhèn)，縣城的，居然有趕著馬車，驢車，騾子車，牛車，特地來看戲的。九叔也打松陽縣進(jìn)貨回來了，一看這么多人。心說自己貨又進(jìn)少了，明天要多五成的茶葉才行。
顧秀兒此刻累的不行，尋了個板凳，坐下揉了揉腿，捶了捶肩。卻見身旁突然落下一個龐然大物，嚇了一跳，原來是王九斤來了。王九斤得了消息，特地來告訴顧秀兒，想來今日還沒用過飯，有點(diǎn)兒打蔫兒。顧秀兒帶他進(jìn)了顧家，顧玉兒見狀給熱了些晌午剩下的小半盆油餅。王九斤就著新鮮的水蔥吃油餅，吧唧吧唧的，一邊吃一邊說，
“青州郭家當(dāng)真來人了，來的正是公羊大人的女婿，郭小將軍，郭睿。”這種事情，郭通將軍自己不便出面，劉香玉又是個沒有實(shí)權(quán)的老太太，而郭睿的身份則微妙多了。劉茂是他的舅舅，公羊瓚又是他的老丈人，想必來回疏通，這身份也是最合宜的。
王九斤在一旁歇著，一日之內(nèi)往返松陽、青州，他累得不行了。顧秀兒則在一旁尋思，也不知道這郭睿究竟是個什么樣兒的人。王九斤通曉松陽境內(nèi)萬事，對于青州、西京之地，知道的就比較少了。
“郭?，F(xiàn)任從四品武威將軍，便是當(dāng)今圣上也夸他少年將才?！?p> 武威將軍雖然只是從四品的官職，卻是皇城根的禁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其實(shí)權(quán)倒比從三品的雜牌將軍高上一些。在朝中，是很有分量的。然而，雍國崇文，同等的武將地位要比文官低上一些。若是在窮兵黷武的秦國，這禁衛(wèi)統(tǒng)領(lǐng)可是了不得的官職。
顧秀兒想著自己還是要多讀一些書，起碼對這個世界各個國家的官職體系，基本法度有所了解才好。這武威將軍，她聽著十分茫然，若不是王九斤給他解釋一下官職等級，她就是一頭霧水。說來，王九斤明明是個無父無母的小乞丐，不知道為何卻懂得這么多東西。顧秀兒放下心中疑慮，先合計起這武威將軍郭睿該如何料理。依她看來，事已至此，劉家、郭家便是有滔天的本事，也不可能讓劉茂平安無事的從獄中出來，他們也許是想著保那劉茂一命。具體如何操作，顧秀兒尚想不到關(guān)鍵之處，只是這郭睿來到松陽縣，絕不是來探望他那位舅舅的。
“既然郭睿是來保他舅舅一命的，我們只能將計就計。”顧秀兒沉吟片刻。王九斤疑惑，“什么叫將計就計?！?p> “既然郭睿要保那劉茂一命，我們就保他一命?！?p> 王九斤更是糊涂，待顧秀兒一一分析出來，他才覺得這招妙極?！叭缃裰畡荩冶闶怯型ㄌ斓谋臼?，那劉茂也不可能平安的從牢中放出來。他郭睿此次前來，必是給劉茂保命的。只是這如何保命，我還不曉得其中的關(guān)鍵，卻能猜到，郭睿必不會打沒有準(zhǔn)備的仗。郭家在朝中必然有比他們自家更適合在這事兒上說話的人物。”顧秀兒說到這兒頓了頓，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牙齒，“這位說得上話的人物，必然會相助郭家，然而，他說的一定不是劉茂的好話，必是壞話。說那劉茂罪大惡極，其罪當(dāng)誅。然香玉老夫人因此一病不起，郭睿至孝，必然要回家侍奉母親。那么禁軍統(tǒng)領(lǐng)的位置，自然有的是人想坐。但是這位子換了別人坐，是否足夠忠心，又能勘圣上重用就不一定了。到時候這位說得上話的人物再說免了劉茂的死罪，發(fā)配充軍或是其他重刑。沒多久，劉茂也就被折磨死了，到時候圣上兩邊都能顧全，這番下來，必然要左右圣聽?！?p> 王九斤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顧秀兒這番心思，他倒是聽懂了。只是沒想到，顧秀兒與當(dāng)今圣上從未見過，怎么能肯定他是這種心思呢？
“阿秀，你怎能確定圣上會這樣被人左右？”
顧秀兒搖了搖頭，咧嘴笑道，“不知道，我瞎猜的。咱們?yōu)榻裰嬤€是先把大戲唱好。那郭睿的事兒，咱們走一步看一步?！?p> 王九斤點(diǎn)頭稱是，“俺那些小兄弟，最遠(yuǎn)的已經(jīng)派人傳話回來，到了青州與西京之間的梁州。這一路反響極大，想是不久，就能傳到京城了?！蓖蹙沤锵肓讼耄^續(xù)問道，“素聞當(dāng)今太后娘娘喜歡聽?wèi)颍⑿隳莿拥氖沁@個心思。
顧秀兒搖了搖頭，“非也。我哪里知道太后娘娘喜歡聽?wèi)?，再說，又怎么知道太后娘娘喜歡聽什么戲。只是這招敲開鑼鼓唱大戲，是借助百姓的力量，讓各部官員，讓圣上，知道咱們大雍的百姓憤怒了。自古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當(dāng)今圣上乃賢明之君，必然不會置之不理，至于太后娘娘能否知道這事兒，那就不是你我能控制的了。”
王九斤聽到這兒，身上似乎又蓄滿了力氣，張羅著要出去再尋些兄弟去各州府造勢。顧秀兒也回到戲臺幫忙，下午的第一場剛唱完，小花旦飛鳳正在一旁休息。飛鳳是個長得嬌弱的丫頭，眉眼溫溫柔柔的，最適合演那些文弱的美人。小青衣項(xiàng)荷則不同，她長得頗為俊俏，身量頗長，扮演俊俏小生能迷倒一干小丫頭。
顧秀兒掀開簾子看了看外頭，戲臺底下烏壓壓都是人，馬車都停在不近不遠(yuǎn)的地方，有些聽不清楚的地方，站在馬車外面的丫鬟小廝還會解釋給馬車?yán)锩娴娜寺?。這樣停著的馬車約莫有十?dāng)?shù)，而各地趕來聽?wèi)虻模瑒t有百余眾。顧秀兒朝著眾人巡視了一眼，又把簾子放下了。顧樂卻跑了進(jìn)來，討了碗水喝，又匆匆跑了出去。
飛鳳對顧秀兒說道，“我看你家小六，今天累的不行了?！?p> “是累的不行，可是也沒少得賞錢。”顧秀兒莞爾，“小六今天得的小金庫，恐怕比我們?nèi)椰F(xiàn)在的家底兒都要多了呢?！蹦切┯绣X人家的轎輦停下詢問的，多會給小廝丫鬟一兩個賞錢，雖然到了顧樂這里被克扣了大半，但也是不少的錢。
“你家小六，多伶俐的孩子，怎么這么埋汰。臉上的灰，比我上臺抹的油彩還厚?！?p> 顧秀兒自己也十分不解，顧樂從不洗漱，當(dāng)然他也沒什么異味，陳瑜心里一直放著這件事兒，隱隱的，她覺得這具身體曾經(jīng)的主人顧秀兒，知道些什么，所以每次自己看著顧樂的時候，都會有些情不自禁的難過，好像這個孩子，曾經(jīng)受過極大的委屈。顧秀兒見顧樂一溜煙兒跑出去了，脊背挺得直直的，口袋里的散碎銅錢叮當(dāng)作響。
下午又唱了一場，待天黑下來之后，眾人才休息，德勝班的人已經(jīng)累的不會興奮了。只除了曲老板一直笑的瞇著眼，其他人能坐則坐，能躺則躺，那位演劉茂的老生今天被打了三次，此刻一邊哎呦哎呦的喊腰疼，一邊罵身邊幾個給他上藥的小武生，“你們幾個熊崽子，非要把我老黃往死里打啊?！?p> 幾個小武生不知輕重，有幾回真打了下去，在臺上，老黃再疼也忍著，到了臺下，才開始破口大罵。顧玉兒送來了吃食，烙面餅，配白菜肉湯。眾人早就餓的前胸貼后背，呼嚕呼嚕就吃了。
顧秀兒讓飛鳳、項(xiàng)荷拉著，也跟戲班眾人一起吃喝。顧樂抓了個面餅，那面餅立刻出現(xiàn)了兩個黑乎乎的爪印。顧樂摸了摸后腦勺，有些不好意思，想拿著那塊餅出去吃。卻讓顧秀兒攔下了，顧秀兒拿手絹兒沾了涼水，把顧樂的黑爪子抓了過來，反復(fù)擦了擦，一張白色的棉布手絹兒立時染成了黑色。顧樂的手卻干凈了，“原來都是浮灰?！币粚雍诨也亮讼氯?，這顧樂的手，倒像是上好的白瓷，他長得瘦，這手指頭根根分明，細(xì)白挺直，雖是個六歲的娃娃，倒是生的一副好看的手掌。那邊兒老黃看了也贊道，“這娃兒埋了吧汰的，這雙手倒是生的比那些貴人還要好看?！?p> 顧樂嘿嘿笑了笑，拿了剛才那塊白面餅，大口吃了起來。
這時，門簾子卻突然被掀開了，卻是松陽縣的捕頭徐煥，徐煥倒是沒有一貫仗勢欺人的態(tài)度，這回倒是極其和氣。
“請問，哪位是顧氏秀娘？”
顧秀兒聽那徐煥叫他，之前捉拿劉茂的時候，這徐煥她也是見過的，知道正是松陽縣的捕頭。便起身道，“我就是顧秀兒，不知道捕頭大人找我何事。”一旁的顧樂餅也不吃了，緊張的拉著她的衣角。
徐煥干笑了兩聲，“顧二姑娘，這劉茂的外甥武威將軍剛到縣里，派小的來請顧二姑娘并幾位苦主過去，說是要補(bǔ)償大家呢。顧二姑娘快跟小的去吧?！毙鞜ㄖ李櫺悴旁莻€縣官，一口一個小的，聽得顧秀兒頗不自在。
但也不能不去，被請去，總比被抓去的好。顧秀兒起身，整了整衣衫，此刻天已經(jīng)擦黑了。項(xiàng)荷不解道，“天都這么晚了，要撫恤不能明天再撫恤嗎？秀兒一個姑娘家家的，晚上去縣衙算什么事兒啊?！?p> 徐煥對項(xiàng)荷就沒有那般客氣了，當(dāng)即冷了臉，“你個唱戲的，懂個屁，那西京來的貴人，管你是三更還是半夜的，都得去?！?p> 罵的是項(xiàng)荷，實(shí)指顧秀兒?！拔胰ゾ褪?，捕頭大人不用說這些話?！北闶枪２徽埶麄儯苍缇拖霑?，這回，兔子撞在樹樁上了，還能怪誰。
“徐捕頭，我去可以，但是現(xiàn)在天色晚了，我要帶上我二哥和小弟。”徐煥想了想，這要求也確實(shí)十分合理，就答應(yīng)了。
三人從顧村出去天色已然全黑了，幾個孩子坐在縣衙的馬車?yán)?，久久不語。夜訪松陽，不知是撫恤宴，還是鴻門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