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二十五年,夏天比以往任何一年來得都要早一些,剛過了端午,樹蔭上的知了就開始沒完沒了地叫喚起來。那聲嘶力竭的叫法,任憑是誰聽見了,都只覺得煩躁。
還沒到正午,官道上就沒了人影,茶棚里頭上座率倒是不錯,已經(jīng)滿了八成,都是來避暑躲日頭的客商。
大家一邊詛咒這見鬼的天氣,一邊喝著冒著白氣兒的涼茶,還有小風兒輕拂,身上的躁意去了一半,心情也就舒坦起來。茶棚里賣茶的老兩口,臉上也是笑開了花兒。
遠處傳來急促的馬蹄聲,聽聲音還不止一匹馬,自然有人探出頭去想要瞧瞧是哪家的隊伍,趕得這么急。可一張望,吧唧了一下嘴,趕緊回頭縮了脖子。
那一隊竟有十余騎,騎士們胯下的駿馬身姿高大,一看就跟常用來運貨的馱馬不同,別是哪家的公子哥兒抽瘋,這大熱天的上哪兒玩去。還是小心些,莫要招惹了是非。
見路邊有個茶棚,馬隊自然在茶棚前頭停下了。當先的兩個少年躍下馬,走進茶棚便嚷道:“掌柜的,來一壺玉露!這鬼天氣……”
掌柜的一瞧,這少年臉上還帶著嬰兒肥,一張圓臉端的喜慶,身材微胖,正滿臉不耐煩地掃視著茶棚里頭,一副要找人晦氣的模樣。他身后另一個少年個子略高一點,卻是一張方臉,繃得緊緊的,說話的聲音也是生硬:“三哥,這種地方哪里來的玉露?”
哎呀,這句話可說到掌柜的心坎兒里頭去了,他趕緊點頭哈腰地上前:“兩位客人快請坐,鄉(xiāng)野村店只有涼茶和酸梅湯,都是冰過的,這大熱天的來一碗涼津津的,正好祛祛燥熱,您看要涼茶還是酸梅湯?”
那兩個少年正往空桌坐下,聞言胖子笑了起來:“吹吧!就你這破店,還能有冰?是不是打量爺是外地的,想要賣個高價?”
掌柜的忙叫屈:“這位小爺,瞧您說的,我們?nèi)鸩丝筛刹粊砟欠N事!這冰又不是個什么稀罕物件兒,我們這小店雖破了些,幾碗茶飲的冰,還是用得起的……”
看他離得太近,后頭的騎士上前隔了開來,厭惡地朝他擺擺手,又轉(zhuǎn)身對那兩個少年人道:“兩位少爺,不如稍等,還是用咱們帶著的茶吧?”
高個少年看向胖子,胖子卻來了興趣,招手叫掌柜的,點了點自己的人道:“爺還真不怕你賣高價,數(shù)數(shù)幾個人,先給一人來一碗酸梅湯,要冰冰的,若是不涼不冰,看爺拆了你這破店!”
掌柜地忙點頭退了下去,心道看他這做派,一定是哪家的紈绔公子無疑,這一頓茶飲下來,賞錢定是跑不了的,忙喜滋滋地端茶水去了。
待他走開,那騎士方道:“三少,這不妥當吧?”
不待他說完,胖子就皺著眉滿臉不耐煩:“有什么不妥當?shù)??就你管的寬!?p> 那騎士苦笑了一下,求救似的看向另一個高個少年,高個少年還是冷著臉,嘲諷道:“也不曉得是誰,非要鬧著吃街上的扁食,結(jié)果鬧了三天肚子,茅房都快跑爛了……”
齊三一聽,苦了臉擺手:“老六,這件事兒能不能別提了?還有李力,要是這件事兒讓,讓家里知道了,爺扒了你的皮!”
李力還想再勸,眼角余光掃到掌柜的端了茶飲過來,只得悶悶地住了口,站到齊三身后。
看了眼擺在桌上的湯水,齊三“咦”一聲,忙招呼齊六去看。白色的甜瓷碗里頭是淡褐色的湯水,里頭果然有碎冰浮浮沉沉,上頭還冒著白氣兒。天熱,就一會兒功夫,碗邊就掛了一層晶瑩剔透的小水珠子,看著就叫人食指大動。
就看這么一眼,齊三便覺著口中生津,端起碗來一仰脖就下了肚,一擦嘴角嘆聲舒服,忙叫掌柜的再來一碗。側(cè)頭笑著同齊六道:“果真是冰冰涼涼的,實在是爽快!”
齊六微皺著眉,淺淺抿了一口,端著碗打量片刻道:“這冰倒比,比家里用得還多,沒看出來這小店能用得起這么多冰……”
說著他便向李力使了個眼色。侍立在齊三身后的李力微微點頭,轉(zhuǎn)身干活去了。
一連吃了三大碗冰涼的酸梅湯,齊三才覺得身上沒那么熱了,再看齊六,還是第一碗端著小口抿著喝,一張俊臉繃得緊緊的,也不敢招惹他,自顧自地吃著茶棚里頭奉送的果子,聽那些客商閑扯。
不過聽著聽著,他就坐直了身子,臉色也凝重起來,回頭一看齊六,還是那副冷冰冰的生硬模樣,可眸子里頭明顯是若有所思的樣子,就知道他也聽進去了。
套消息的李力也回來了,站到兩位少爺身后,低聲匯報道:“問清楚了,冰都是從瑞昌城南弄來的,具體出貨的是金幫,是個幫會,都是碼頭上扛大包的苦力,領頭的人叫小方姑爺。這金幫似乎在瑞昌勢力頗大,城南碼頭一帶都是他們把持著,私下也干點往南楚那邊倒騰東西的事情?!?p> 齊三敲了敲桌面,似笑非笑:“看來王克禮這老東西還真沒說假話,不過光看信還真想不到,金幫的勢力在瑞昌還真是挺大的。這什么小方姑爺,嘿嘿,爺?shù)拐嫦肴??!?p> 說著他看向齊六,齊六微微點頭,表示贊同。
兩人一仰脖喝完了茶水,接著朝瑞昌城趕去。
到了瑞昌城,早有人定好了下榻的院子。待一行人沐浴更衣,梳洗妥當,得了消息的王大人也趕了過來。
王大人還是那副白白胖胖的饅頭模樣,只是肚子瞧起來又大了一圈,正是應了“心寬體胖”這四個字。見了齊三齊六忙要拜倒,叫齊三笑著扶住了說:“王大人客氣了,您年長,可不能行這樣大禮……”
王大人哪里真敢拿喬,退后一步恭恭敬敬地跪下磕了頭,才敢笑著應話:“禮不可廢,能給主子磕頭請安,是下官的福分?!?p> 他一邊說話,一邊偷瞧坐在上首的兩個少年。
齊三的圓臉上掛著微笑,瞧著倒是平易近人的模樣。另一個齊六則是緊繃著臉,感到他的偷窺,淡淡一眼掃了回來,驚得王大人打了個冷戰(zhàn),忙低頭屏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