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幾乎吞噬了這個世界，墻上那些繁復的雕刻連一個模糊的輪廓都沒有留下，它們變成了無法辨識的陰影。我的腦子一片混沌，機械地擺動雙腿，除了兩旁陳列著的每隔五米左右就有一個的星點般的小燭臺，我什么也看不見。這里沒有窗子，冰冷的巨石將四周嚴密地封鎖，宛如一個巨大的監(jiān)牢。不過監(jiān)牢沒有這里這么寬敞，也不會像這里一般看不見盡頭。
萊安在我的前面帶路，我抬頭仰望他背部突出的肩胛骨，光是如此我的心就暖暖的了。剛才要不是他出面替我解圍，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過今天?，F(xiàn)在我終于明白了，禮服與佳肴都是虛假的，熱情的笑容只因我可以為他們殺死魔女。在這里我不是琉佳，只是一柄殺人的劍。
“我該如何感謝你才好？”
“那么，以后請不要亂說話，怎么樣？”萊安轉過頭，我看見他臉上的憐愛，其中又帶點無奈。
“對不起……”
“我又不是想聽你的道歉，我知道魔女的事讓你很傷腦筋。父親太過相信預言了，他忘了你們只是兩個小姑娘而已。要知道，在見到你們之前，他一直把你們想象成三米多高的長毛巨人，他多少會有些失望?！?p> 我聽話地頷首，臉頰微微發(fā)燙。也許是我過于想家了，這可不行，不堅強著點怎么行？
“你覺得討厭嗎？”萊安問我。
“討厭什么？”
“什么都行，魔女，雷德菲爾德，或是國王，或是我。”
“不，沒有的事，我只是覺得有點害怕?！倍夷憔攘宋?，我不可能討厭你。
“那就好。”萊安松了一口氣，“我希望你能喜歡上這里。雖然我們讓你背上了無法承受的負擔，逼迫你去做一些血腥的事，為此，我打心里對你感到抱歉。然而我還是想說，如果不是刻骨銘心，不要輕易去恨，黑暗的想法會招來魔女?！?p> “不是魔女帶來黑暗嗎？”
“反過來也同樣的。魔女與黑暗會相互吸引，我不想讓魔女改變你善良的本心。每次討伐魔女，我最害怕的事莫過于此。要是士兵們因為仇恨而失去理智，我們等同于要面對幾百個魔女，那才令人絕望。”
“也是?！蔽屹澩?，“凡人會變成魔女嗎？”
“我不太清楚。但是夏洛蒂說，世上有一些人生來就具有成為魔女的潛質，這也是我們無法殺死魔女的原因之一，魔女可以找她的接班人?！?p> “為什么呢？既然得以永生，還需要多此一舉嗎？”
“雖說是不死的，但不代表她不愿意死去。當魔女不想活下去的時候，就會找人代替她。”
“她會愿意死去？”
“誰知道呢？永生之物是怎么想的，我們從來就不知道?！?p> 我嘆了口氣：“如果她愿意死去，那就不需要我們做什么了。”
“遺憾的是，她依然活著。代代傳承，直到今天。她們的歷史可能比人類還要長遠。”萊安凝視著燭火微弱的黃焰，深色的瞳仁中倒映出火焰的形狀。
“啊……感覺真奇妙?！?p> “哎，我就這么一說，你可千萬別對魔女感興趣啊。等你真的了解了她，又會深惡痛絕了?！?p> “為什么呢？”
“男兒因戰(zhàn)爭而熱血奔狂，也會因戰(zhàn)爭而萬念俱灰，那終究不是個人能夠駕馭的東西。魔女的力量太過強大，僅僅如此便足以成為災難，對于人類來說，它是絕對不能碰的邪物。我們也不希望身邊存在著無法預知的危險，人心惶惶，國家要怎么發(fā)展呢？”
“聽起來很有道理啊，又是夏洛蒂說的嗎？”
“不，這是我說的。怎么，我就不能有這樣的想法嗎？”
“我什么也沒說。嗯嗯，也只有萊安才能說得出這樣有深度的話來。”
“噢，你在拿我尋開心，看來大家都被你乖巧的模樣給騙到了?！?p> 我不自覺地咧開了嘴，露出了來到這個世界之后第一個由衷的笑臉。燭火蕩漾下的靜謐石廊泛溢著蜂蜜般甜蜜的氣息。我輕快地跟上萊安的步子，肩膀似有似無地擦過他青色的衣褶?；璋档膲w上流光溢彩，仿佛是夢幻般的光影藝術展覽，在我的眼瞳中倒映出絕美的色彩。我陶醉不已，看得出神，竟覺得這條通往天堂的小道充滿了讓人止步不前的眷戀。它的每一抹顏色都能喚起人們迷糊而舒適的醉意。在這兒搭張床，我即刻就能擁抱甜美的夢鄉(xiāng)，又或許，我已然入夢了。
“你在想什么？”見我久久不出聲，萊安問道。
“我在想，連我這樣的人都能夠殺死魔女，是不是哪里搞錯了呢？”
“你又沒自信了?！?p> “這不是當然的嗎？我是什么人我怎么會不知道？”又不是小葉。
“好吧，這個問題我回答不了，你還是親自去問夏洛蒂吧。”
“夏洛蒂就什么都知道了？”
“對于魔女，夏洛蒂無所不知，她研究了一輩子的魔女。她是最接近魔女的人，也是最痛恨魔女的人，全世界都找不到她那樣對魔女恨入骨髓的人了?！?p> “啊，是嗎？”
“我可不能再說了，免得她對我生氣。她要是生氣起來，連父親都是天底下最慈愛的人。”
“有那么可怕？”
“夏洛蒂會一種魔法，能讓你接連幾天不停地做噩夢。一旦惹她生氣，你只有一條活路。去求她吧，反復地求，把自己罵得連自己都覺得惡心，她才可能放過你?！?p> “哎呀，那真可怕。不過經(jīng)你一說，我還挺想見見她的?！?p> “我覺得最可怕的應該是你才對?！比R安苦笑起來，“好吧，如果你精力還吃得消，我現(xiàn)在就可以帶你見她，你想見她嗎？”
我點了點頭，萊安便牽著我的手，帶我上了樓梯。石階上響起兩對空靈的腳步聲，踏在節(jié)奏上，悅耳動聽。心中的期盼竟讓我紅腫而疲憊的雙眼一下子抖擻起精神來，我越來越想見這個神秘的人。
冷不防地，前方射來一束光，陰暗的城堡一隅，突然間被照得明亮。擠縮的空間釋放了，然后什么都亮堂了起來。只見墻體上嵌著一排巨大的玻璃窗，皎潔的月光穿透了它們，似一列泛光的靈體漂浮在青色石板的邊緣，它們靜靜地看著我們。
石階還在向上延伸，一層踩著一層，盤旋著，仿佛永遠也走不完似的。光的侍衛(wèi)們緘默地佇立在這條越來越長的天路旁為我們掌燈，龐大的陣仗看得人心悸，城堡終于對我顯露出它的神圣與威嚴。我大氣不敢出，感覺自己來到了城堡的高處，夜晚的涼風灌入窗洞，無情地剝去了我的體溫。我的牙齒又開始打顫，雙腿哆哆嗦嗦，幾乎走不動路，攀爬全憑萊安的胳膊使勁。再走得久一些，我可能就堅持不住了。好在一扇栓了五道鎖的鐵門及時出現(xiàn)在了眼前。它就像古老地窖的大門，上面橫亙著道道交錯的巨型鐵條，粗笨卻堅實，設計比孔明鎖還要復雜。
萊安同鐵門前把守的侍衛(wèi)們說了些什么，他們便從鎧甲下掏出一串沉重的鑰匙，將五道鎖一一打開。
“夏洛蒂就在里面。她一般不會出來，所以拜托鎖匠打了五把大鎖，每一把都被她封入了具有殺傷力的魔法。沒有鑰匙的話，即使是魔女也打不開。”
“但是鑰匙不是在侍衛(wèi)們那里嗎？”
“要從一百把鑰匙中找到正確的五把，你覺得這很容易嗎？”
鐵門后傳來一個女人的笑聲，門在我面前嘎吱嘎吱地打開了。
“這點時間足夠我逃走的了。不過我設門鎖的主要目的是不想被別人打擾研究，我可不至于弱智到相信五把鎖就能夠防住魔女?！?p> “進去吧，我就在外面。”萊安對我說。
我踮著腳走了進去。里面比我想象的要寬闊，但是雜物攤得到處都是。書本、藥材隨心所欲地找著自己舒服的地兒，瓶瓶罐罐像耍雜技一樣在塞滿了的箱子里壘得快兩層樓高。有些看起來貴重的東西倒是用綢布好好地包裹起來，可是看到落灰的綢布表面成圈成點的褐色菌落，又不知道其貴重到底值多少價值了。四周灰色的墻面上密密麻麻地涂著數(shù)不清的符文，形狀酷似S又有點像Z，紅色的涂料十分刺眼，我只能瞇著眼睛看它們。毫不客氣地說，就算沒有鎖，即使有圖謀不軌的人進來了，也只會悻悻離開——你要怎么在大海里找一枚針呢？恐怕也只有放火滅跡的人才能夠得逞了。
我小心翼翼地往里走，房間深處一張遮著紫色帷幔的床嘎吱響了一聲，一個人影在床上動彈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