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們走出森林，一團(tuán)黃澄澄的篝火正在柴火堆上熱情地燃燒?；颐擅傻谋§F從眼前散去，景色變得清晰了，世界重新粉刷上了色彩。我們來到了普拉提住的村子。
普拉提已經(jīng)累壞了，她的長袍下濕汗淋漓，白色的鹽漬在領(lǐng)口處化了又凝。可是她顧不得這些，像在沙漠中看見了綠洲的難民，跌跌撞撞又急不可耐地撞進(jìn)篝火旁的小木屋里。不一會兒，兩個又高又瘦的棕臉男人按著腰上的刀，跟她走了出來。
一個男人走過來看了我一眼。他挑了挑粗眉，便將我領(lǐng)到屋子的后面。那里停著一輛馬車，車上載著一個巨型鐵籠，恰好能裝下一人。他為我的手腳捆上鐵鏈，另一個男人則打開了鐵籠，放出一名年輕的女子。我端詳著她紅色的長發(fā)，蓬松柔軟，還打著卷。如果沒有見過真正的魔女，釀成誤會也是情有可原的。
“你就是魔女？”她眨著杏仁般的眼睛好奇地打量我，“原來如此，真正的魔女一看便知?！?p> “害你受苦了，對不起?！?p> “我應(yīng)該謝你才是，你為了救我犧牲了自己。是我的母親勉強了你吧？我早和她說過了，既然要敬天知命，那就不用為了我去勉強吧。無論去到王城有什么結(jié)果，我都已經(jīng)做好了心里準(zhǔn)備?！?p> “她愛你呢。信仰在她的愛面前微不足道?！?p> 她呵呵笑了起來，說：“是啊，所以我從來不信她說的那一套。天怎么想我不在乎，我只知道，要人去違抗本心是一件艱難而殘忍的事。我行醫(yī)多年，按理說生離死別早已司空見慣?？蓪嶋H上，我無法習(xí)慣。當(dāng)生命暴露出最脆弱的一面，沒有哪個人能夠習(xí)慣?！?p> “你后悔成為一名醫(yī)生嗎？”
“經(jīng)常后悔。醫(yī)生沒有辦法挑選患者，哪怕是強盜，或是專橫斂財?shù)睦蠣?，我也沒法任他們自生自滅。但若要我放棄當(dāng)一名醫(yī)生，我更加做不到，誰叫我真心喜歡這份事業(yè)。既然我什么也不肯放棄，那就只能在后悔與猶豫間一直徘徊下去?！?p> “勉強自己去救討厭的人，那不會很痛苦嗎？你是被你救治過的病人們當(dāng)成了魔女吧？往后，你難道還愿意為他們治病嗎？”
“當(dāng)然，醫(yī)生沒有辦法挑選患者?！彼Φ煤軣o奈，“這話不假，但要說真正的原因，是我無法對正在受苦的人無動于衷。我心軟，承受不了很多在他人看來習(xí)以為常的事。強迫一個心軟的人去直視世間的瘡痍，是天給予我最大的惡意。一個瀕死的人躺在你的面前，面色慘白，手腳冰涼，傷口是污水一樣的黑色，已經(jīng)爛得長出了蛆。他早該死去了，而繼續(xù)讓他維持著游絲般的呼吸的，是剜心的疼痛激發(fā)出的無意識的呻吟。我做不到啊，我怎么能對此視而不見？傷在他身上，痛在我心里。所以我總是在不斷地后悔，心軟之后又后悔。往后回顧我的一生，一定處處充滿了遺憾?！?p> 也許是見我露出了憂郁的表情，她忙上前握住了我的手，用一種安撫病人似的慈愛的口吻說道：“不必為我悲傷，好心的魔女小姐。我并沒有感到不快樂。我和你說過，我真心喜歡這份事業(yè)。我喜歡和活著的東西打交道。經(jīng)常會帶些花草和小動物回來養(yǎng)。研究它們的特性，了解它們的需求?？粗鼈兘】祷顫姷爻砷L，我的心都融化了。這也是我成為一名醫(yī)生的動力。我能用自己的力量幫助他人擺脫痛苦，就是我最大的幸福。遺憾是在所難免的，有多少人的一生能不留遺憾？事實上有多少種選擇，就會誕生多少遺憾。給我們的機會只有一次，沒有選擇的那條路永遠(yuǎn)是心里最想走的。如果因為害怕后悔而不去做任何選擇，我們終將失去更多。我應(yīng)該會繼續(xù)不停地后悔下去吧，這是我無法逃避的代價。也許魔女小姐有一天也會后悔救下了我，但是我依然會感謝你此刻的相助，依然會繼續(xù)當(dāng)一名好醫(yī)生。我愿一直遵從我的本心。”
閑談的時間結(jié)束了，馬車即將出發(fā)。我走進(jìn)了籠子，鐵門在我身后哐當(dāng)一聲，閉合得不留一絲縫隙。
普拉提也趕過來與我作最后的道別。她摸著胸前的十字架，虔誠地親吻我的手背。她的女兒站在她的身旁，雙手合十，閉目禱告。
“我們會為你祈禱?！逼绽釋ξ艺f，“我知道在別人眼中，你是十惡不赦的魔女。但是對我們母女倆而言，你是救命的恩人。就算所有人都為你的死刑歡呼雀躍，我們也會緘默著為你哀悼。你不必感到孤單，在生命的最后有我們的祈禱與你相伴。我們會永遠(yuǎn)想念你。”
“我也會想念你們?！?p> 啟程的號角吹響了，悠長的聲音被天邊的雁群帶往遠(yuǎn)方。鞭子在空中劈出一道閃電般的弧線，駿馬嗒嗒地在筆直的大道上奔跑起來。我倚靠在鐵籠的欄桿上，望著普拉提她們與我揮手告別。
我并不孤單，即使我是十惡不赦的魔女，即使我只能釀成災(zāi)難，也有人愿意真誠地為我祈禱。
這是一個幸運的人才能享受到的福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