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出反常必有妖。
以前聽萊安講起,布魯塔克的寒璃宮應是建在山上的,然而我卻一直在往下走。每一扇凝聚著濕氣的石門向內(nèi)打開,就有一股膨脹的濁氣帶著大地的溫暖,從腳踝緩緩漫上頸來。我不得不再一次狠下那顆不情愿彈跳的心,屏息凝神,一猛子扎入這看不見的渾水中,向著地窖的深處繼續(xù)下潛。
探索狹長的隧道如在蟲腹中爬行,慢則心焦,快則力竭。四方夯實的基土撐開這一處封鎖的洞天,除了來去兩頭,沒有別的出路可以期盼。要說這寒璃宮,論“寒”是不夠格的,而“璃”更不知在何處尋,唯有“宮”能令我心服口服。因為“寒”與“璃”的關系,我對它能否稱得上一座宮殿尚懷有疑慮,然而穿出隧道,嗓子竟先人一步驚呼起來,撲面而來的奇景直教人豁然開朗。
映入眼簾的是一座中空的地洞,上由土石封頂,下則盛載著濃郁的昏沉。緊貼石壁壘砌出一條單行的石階,攀附在地洞的邊緣螺旋式下沉,像一根麻繩伸入地井,卻聽不見任何井水攪動的回音。前額的發(fā)梢微微顫動,似乎從地洞的深處升來絲絲鼻息般的氣流。難道在那濃霧繚繞的地底之下,囚禁著什么危害人間的龐然大物?押送我的侍衛(wèi)此時也不禁后退了一步。不知他心中被喚起了何種恐懼,竟讓他大膽解開了我的鎖鏈,放我一人前行。鐵栓咔嚓一聲迅速落下,急急忙忙切斷了我們之間毫不緊密的聯(lián)系。我也沒覺得可留戀的,便徑直沿石階向上攀登。
原來寒璃宮確實是建在山上的,只不過入口設在了地穴里,欲入宮殿需登兩座山。徒勞的折轉(zhuǎn)不斷消磨著求生者的意志,膽邊生出的勇氣也在漫長的虛耗中被腳下的黑洞吞噬殆盡。原來如此,哪里用得著擔心不軌者的反抗與掙扎,這是一座在心上建起的監(jiān)獄。
然而對于勞累,魔女是不怕的。如果一直望著天,腳下的黑洞也不再攝入人心。怯懦的人眼中何處不是監(jiān)獄?心懷希望者不必理會。更何況,終點是看得見的。就算現(xiàn)在不過是一個芝麻大小的黑點,一旦開始攀登,它就一定會變得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像嫩芽一般逐漸長大。萬里長路,如果當成一趟旅行,一場用心的培育,孤獨寂寞也并非多么難耐。
地洞的天頂上有一扇橫放的木門,往外推開,周身立即吹起沁心的涼風。藍色的玻璃水晶般透明,鑲在菱形的窗眼上。窗外是一望無垠的天空,宛如一面倒扣的巨大明鏡,泛著藍盈盈的日光。棉云抽成絲絳,一股腦兒扔出去,在空中散逸開來,形成各式各樣的窗花。地面與墻壁上,不同角度射來的光線折射出不同形狀與色彩的影像,珠簾似的一串,閃動著絢麗的星光,照得我的雙眼炯炯有神。比起地洞的龐大、深遠,高處的幾方土地僅僅是蛋糕尖上的奶油。但論及舒暢與自由,地洞遠不及其三分。斯是狹室,亦能廣居,蓋因向往能延伸出視覺所見之外的空間。我明白“璃”字的秘密何在了,它是我歷盡千辛所得的回報。
寒璃宮的上層延續(xù)了地洞的設計,臺階依舊貼著石壁螺旋上升,然而高度被半滿的地磚拆成了五層,多了能擺放家具的地方。一個啞女被派來照顧我,與我同住在這宏偉得駭人的宮殿中。
啞女沒有舌頭,也無毛發(fā),光溜的像個被剝殼的雞蛋,孵在雞肚子一般鼓出的抹布裙下。我猜了好久才明白她大概叫朱迪,一叫名字,她天空似的藍眼睛就在長睫毛下不停地眨。
我不明白,朱迪特別喜歡啊啊亂叫,明明沒什么事我也能聽見她響徹云霄的尖叫?;蛟S是長久封閉的獨居生活才讓她變成了這般瘋瘋癲癲的模樣。有時候,我不過是不小心碰掉了勺子,她竟如一根彈簧似的彈到門頂上。她嗚嗚哇哇地就開始指責我,像見了蟑螂。天可憐見,她四肢攀附門板的模樣才更像只蟑螂。我除了賠禮道歉,還得幫她將碗碟杯具一一收進墻角填充著棉布的木箱里,再當著她的面把鑰匙插入孔中轉(zhuǎn)上三圈,直到擰不動了,才算鎖好。她把鑰匙當護身符一樣掛在脖子上,掖進內(nèi)衣里。環(huán)視一圈空空蕩蕩一無所有的廚房,這才從她臉上那對深陷的眼窩中透露出一時半刻的安穩(wěn)來。
我尋思,朱迪一定知道些什么。每當她開始尖叫,高音之下,有時能聽見另一個聲音藏在她的叫聲里竊笑。我原以為那是她叫聲的回音,直到她開始抽抽噎噎地哭泣,我才發(fā)覺本該繼續(xù)存在的回音已經(jīng)蒸發(fā)得無影無蹤。我安撫好朱迪,讓她睡在我的房間。她又鬧著不肯躺在床上,我只好任她鉆進床底的狹縫里,沒一會兒便從那里傳來她疲憊的呼嚕聲。
我無心安睡,預感到我已無比接近寒璃宮中藏著的秘密,激動的眼珠子竟活活撐開了眼皮。于是我躡手躡腳掩上房門,步入夜色下的中庭。
山頂是最接近天空的地方。大月如天眼,嫵媚的眼眸投來如水的目光,在墻壁深藍的底紋上蕩漾出透明的波紋,宛如于深海漫游。我先來到朱迪的房間,眼見一床一被安靜、規(guī)矩地安放著,再無他物了,顯得此處也如水般寡淡無味。我不禁埋怨起朱迪。寒璃宮不至于貧寒,東西都是有的,只是朱迪偏喜歡將它們鎖進柜子里。
朱迪的房間里沒有線索,我又隨原路返回,卻發(fā)現(xiàn)房間的門不知在什么時候合上了。朱迪醒了嗎?我往內(nèi)瞧了一眼,她還沉睡著。我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合上門,下去一樓。
朱迪之前大鬧了一番,我們還未來得及整理廚房??墒乾F(xiàn)在,我分明看見原先掉在地上的碗勺正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桌上。灑了湯的地板也干凈了,醬料罐頭都蓋上了蓋,在擱板上一字排開。
我的心頓時被揪住了,也忘記了呼吸。干凈整潔的廚房纖塵不染,如同重新生長出來的一樣,連魔法都做不到這般徹底。我呆立在門口,沒勇氣往前踏上一步。別說觸碰,即使只是一個吐息,仿佛都要玷污了這塊剛被洗禮過的圣地。灶臺的角落里,一點燭光在燭芯上寂寞地搖曳。幽暗的影子在我面前如蘆葦搖擺,像是在詢問著我,一切既已安排妥當,我又為何而來。
我不禁后退了兩步。此時云層遮住了月光,黑布蒙上了天眼。萬物消失的世界里,只有我與那盞燭臺在黑暗中孤獨地生光。